见她到此时还只是心心念念挂着一只破兔子,根本不在乎已经等到那么晚,也不知道该不该夸她真是尾生抱柱般守信,还是说她榆木脑袋不善变通,拂煦心中十分不悦,亏得他方才初见她还在时那么的……担心她。
哼,就算是好心担心她吧。
“嗳,你真是……不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兔子么,就是要一百只我也能抓来,有什么可稀罕的。”
拂煦满不在乎的说着,却仍是心口不一的放缓动作,轻柔的从怀里把那只保护得稳稳妥妥的小白兔递给了她。
他随手从兔子窝里捉的那只小兔子全身雪白,一双湿漉漉的红眼睛,圆圆滚滚,皮毛晶莹,品貌确实不错,宛若一团软软的棉花团,温顺的待在他的掌心。
她那双好看的眼睛亮起来,像是装满了星星一样,欣喜的接过兔子抱在怀里:“哇!这只兔子好可爱呀!真是太谢谢你了!”
这感觉真奇怪。
心里的情绪好像是有些不耐烦,又好像是满足,更像是庆幸着自己还好来了,但是这情绪对他而言,异常陌生,他捉摸不透自己怎么了,这样心情纠结的人还是他么……
于是他语气里尽量表现出不甚高兴,凶巴巴的说:“就算是再可爱,也不值得你饮露披寒相待。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月亮都升得那么高了,而你呢?你就一直在这傻乎乎的等着!难道你不知道更深露重伤身么?就算要等,你可以回房间里去等,不会吗?”
说完后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太凶了一些,又咳嗽一声,“……既然同你说好了,我今日不来,明日也会来的!”
她却像是完全没有觉得他的语气中的凶狠,抚摸着小兔子柔软的毛,抬头望着他笑起来,自顾自地说:“可是我知道你今日会来的。”
她说,我知道你今日会来的。
就是如此简单一句,他再生不了气。
他低下头,声音不再如素日里那种漫不经心,他说:“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今日……不能来呢?”
如果我本是骗你的呢?
他躲进来墙角的阴影里,他像是一团模糊的黑影,他惯来如此。
这本意忽然变得晦涩,难以讲出口,拂煦本就是打算先答应稳住她,骗她脱身后便一走了之不管了,一面之缘,再无瓜葛,她又拿他没辙,而他,本就是身处暗处才能存活的鬼魅,所以,他不够光明亦不够磊落,现在也坦言不了,他说不出口自己其实没打算再来的,说到底也就是,他如何能说出口,自己其实骗了她。
可是,一切都不如他所预料笃定的那般,他的搪塞欺骗败于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晚了还过来只为看上一眼。
可是,如果不来,她不知道要这样傻傻等上多久,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这样等着他。
大概是鬼迷心窍的举动。
老乞丐所说的,人总是得去往自己该去的地方。
那这是他该来的地方吗?
即便如此,事实上,他本就是骗了她的。
他此刻,有些忐忑,怕她知道,又想她知道,这样他可否取得她的原谅。
可能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从爱不释手抚摸兔子的间隙里抬起了头,盯着他想了想认真的说道:“那有什么的,想必是你有什么要紧事吧,肯定是要比给我送兔子这样的小事重要的多,就是你不来了,也没关系。而我要做的,不过是等一等你,这并不是很难做到的事。再说了,我相信啊。”
“什么?”
她将小兔子怜惜的贴在脸颊上,笑起来:“你说你会来,那你便是会来的。”
后墙处有一棵特别粗壮高大的梅树,也不知默默伫立看过多少日升月落,度过了多少个春去秋来,与晨曦黄昏无言相伴,才生长出如今这般庞大的树冠。
月亮升高了,月光从梅树枝丫间被分割零落,洒满于肩,像是顽皮的小小灵息,飞舞在她的身旁,她如同天神一般圣洁无暇。
照亮着她,也照亮着他的眼睛。
站在墙角阴影里的他仿佛看到了,老乞丐口中所说的那个故事里,那方月下的莲塘。
他的心脏,在一下一下的跳动着,极为震撼。
她的笑像一团潋滟氤氲的春光,悄无声息地填满了拂煦整个心脏里,慢慢流淌进了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吞噬,将他所有的一切都融化,有什么爬满裂痕的东西被一点点包裹着治愈着。
恍惚间,脸颊湿润,他似乎是流泪了,原来老乞丐说的震撼,是会流泪的。
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光着脚从那条狭长潮湿的弄堂里跑出来,他的父亲母亲站在光亮处,那般美好,满眼微笑地看着他,冲他招了招手,他只要跑过去就能毫无顾忌的投入他们的怀抱,爹爹的手里拿着,他一直一直以来,最想得到的那把乌金袖箭。
比这世界上所有的珍宝,都要来得更宝贵。
当所有过往旧殇都如雪花银屑纷飞散去,风平浪静后,面前是她,静静站立,微笑如故。
那久违的热泪并不叫他难堪,只是有些脆弱,他自己卸下的坚强。
第一次,有人愿意毫无功利的相信他,也有人愿意披星戴月的等他。
他低下头,不着痕迹的飞快擦去那泪痕,冲着她张开了双臂,声音也变温柔了许多。
“对不起,是我来迟了,虽然唐突,但能让我稍微抱一下吗?”
她只觉得心跳如擂,看着眼前他的胸膛如此宽阔而安全,她没有拒绝,不也想推开。
她其实也想过,自己的请求会不会过于无礼,是她半要挟半央求,才得来的承诺,若是他不当回事,不放在心上,她是会很难过,可是不会怪他。
因为,又不是第一次了。
若是他骗她,也没关系的,她不怪他。
然而,他是第一个肯认真听她讲话的人,以往,她不是没有试着说过,试着倾诉,可是,她跟她的父亲说过,跟她的兄长说过,跟她的婢女说过,甚至是家里的帮佣,送菜的阿伯,可是,没人在乎她在想什么,也没人在意她说了什么,他们只是不停的劝说她,说有这些想法都是她思虑过重,应当少胡思乱想便好,说她生来就养尊处优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简直糊涂,能有专门的礼仪嬷嬷调教行为举止,能有城中最出色的绣娘教导女红,只为了谋一桩好姻缘,嫁入权贵名门,为家中谋福,为自己后半生可享清福,这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她啊,就应该收了这些无用的闲心,安安分分做个顾家的大小姐。
可是,难道她生来的意义就只有这个吗?
她多希望有个人不一样。
他便不一样,他一言不发的听她发完牢骚,没有像旁人那样想她看她,也没有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规劝她约束她,对她的要求爽快应允,没有觉得无理取闹,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的是相信,是尊重,是歉意,他信她说的这一切。
已经够了。
她愿意等一等,多等一会也没事的。
就是最后,他真的没来,也已经没关系了。
然而他来了,他攀上高高的墙头,如同桀骜不驯的飞鸟,为她降落在这里。
她怎能拒绝这小小的要求呢?
她抱着兔子,他抱着她,夜色也没那么浓重了。
很快他便松开了手,怀抱间的柔软叫人留恋。
双颊滚烫,她心慌意乱,都不敢抬头看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喂,你这个小偷,不仅要翻我家的墙头,还要连这家中仅剩的‘珍宝’也偷走吗?”
拂煦展颜一笑,心中坚定:“吾生平无他所爱,只好收藏珍宝。既是珍宝,自然是要归吾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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