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纪元

57 戚家军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在中国历史上,曾有过无数支精锐的特种军队,比如汉代的虎贲军、三国时魏国的虎豹骑、唐代的玄甲军等等,其战斗力之强罕有匹敌,但纵观古今,能名闻天下,且以将领的名字命名的军队只有两支:
    除去戚继光外,就惟有岳飞能够获此殊荣了。
    嘉靖三十四年(1555),戚继光调任浙江,不久之后,年仅28岁的戚继光又接任了宁绍台参将的职务,大致相当于宁波、绍兴、台州三地分军区司令员,位高权重,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时刻盼望着大干一番事业。
    戚继光刚刚上任一个月,倭寇就来了。这一次他们抢掠的目标是浙江慈溪。接到消息后,戚继光十分高兴,他决定借此机会与倭寇大战一场。根据情报,倭寇只有上千人,为确保安全,他召集了上万名士兵,准备以多打少,用胜利庆祝开门大吉。
    戚继光亲自带队出发了,然而他并不知道,开门不一定会见喜,有时也会碰钉子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慈溪东南的龙山,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倭寇的主力。著名的龙山之战就此拉开序幕。
    这场战役之所以著名,并非有着什么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只是因为它实在过于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莫名其妙地结束。
    终于遇到敌人了,戚继光十分兴奋,他立刻观察地形,布置谋划,安排攻击队形,但等他忙活完了,却惊奇地发现,没有人执行他的命令——小兵都跑光了。
    威风凛凛的明军果然不同凡响,遇到人数远少于自己的倭寇,竟然一触即溃,别说攻击,连逃命都顾不上。前锋溃败,中军也动摇了,连戚继光的副将也拉着他的衣袖,让他赶紧逃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然而惊愕的戚继光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挣脱副将的拉扯,取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弓箭,从容地命令部下:“此处哪里有高地,带我去。”
    站在高地上的戚继光审视着眼前滑稽的一幕,人数众多的明军四散奔逃,几百个倭寇在后面穷追不舍,肆无忌惮,看来败局已定了。
    然而他决定挽救危局——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
    戚继光拈弓搭箭,拉满了弓弦,瞄准带头冲锋的倭寇头领,射出了致命的一箭。戚继光的箭法实在不是吹的,倭寇头目应声倒地,但这并不是结束,他把手伸进了箭筒里,抽出了第二支箭。
    随着一道凌厉的风声,第二个头目倒地而亡,就在倭寇们被这位狙击手搞得人心惶惶之时,又一道风声伴随着惨叫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第三个人被射死了。这种狙击战法彻底打垮了倭寇们的心理防线,他们放弃了追赶,停了下来。
    要说前面的明军也确实是耳聪目明,看见人家不追了,顿时鼓起勇气振作精神,在奔跑之中,完成了难度很大的一百八十度大回转动作,开始追击倭寇。戚继光这才松了口气,他马上找来部下,命令他们全力追击。
    可是让他更加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士兵们追出一段之后,却开始陆续自动返回,戚继光纳闷到了极点,便顺手拦住一个士兵,问他为什么不追了。这位军爷毫不见外,落落大方地告诉他:这都是老传统,把他们赶远一点就行了,反正他们还要来的,犯不着去拼命。
    戚继光呆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原来如此!
    龙山之战就这样结束了,虽说很不体面,很丢脸,但戚继光并非毫无收获,从此战中,他认识到了重要的一点:单靠手下这帮兵油子,即使把常遇春从坟里挖出来,也是打不了胜仗的。
    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然而这一次,戚继光实在开了眼界,他遇见了传说中的“熊”兵集团,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一个“光荣”的集体。
    戚继光决定上书,要求重新练兵。
    文书送了上去,胡宗宪【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升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次年升总督,总制南直隶、浙、福等处军务,抗击倭寇】看过之后,冷笑一声,给了他一个十分经典的回答:“浙江人要是能训练出来,我早就去练了,还用等你来?!”
    但戚继光思考片刻,说出了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让胡宗宪改变了主意:“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岂无材勇!”
    一直以来,戚继光都坚信,自己已经具备了胜利的所有要素:优良的武器装备,合理的战略战术,优秀的指挥将领,严酷的训练方法。
    然而他仍然失败了,他苦心练就的新军仍然不堪一击,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还忽略了一个关键的因素。经过几天的反复思索,他终于找到了这把最后的钥匙——士兵。
    在戚继光看来,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必须具备如下素质:
    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孙子兵法
    这就是被无数军事家奉为经典的“六如真言”,兵家有云,达“六如”者,战必克,攻必取,无往不胜!
    而在“六如”之中,最后两如要靠将领,前面四如必须要靠小兵。
    对于自己的能力,戚继光还是有信心的,但提起手下那帮人的素质,戚继光就只能无语问苍天了。
    关于这个问题,戚继光曾与当时的台州知府,后来的举世名将谭纶有过一段极为有趣的谈话,大致如下:
    戚继光(下简称戚):虽然我已尽全力操练,但经历战阵之后,我才发现,新军有很大的问题。
    谭纶(下简称谭):什么问题?
    戚:我所部三千新军中,大部都是处州(今浙江丽水)兵和绍兴兵,这两地士兵各有特点,比如处州兵,作战十分勇猛,听命从不迟疑,冲锋陷阵,非常积极,是战斗的主力。
    谭:有什么问题吗?
    戚:但他们每次打仗之前,都要和我谈条件。
    谭:谈条件?
    戚:作战以前,他们要求必须知道作战的对手和人数,然后自行内部商议,如果认为能打,就作战,但要是他们认为不能打,即使费尽口舌,他们也绝不会卖力。
    谭:……
    这还没完,头疼的在后面。
    戚:相对而言,绍兴兵更加听从命令,无论打什么仗,他们从来不会拒绝,完全服从,而且不怕辛苦,扎营修城之类的力气活,安排他们干,他们就会尽力去干,且从无怨言。而在战场上,如果敌人退却,他们会主动追击。
    谭:遵从军令,作战勇猛,这不是很好吗?
    戚:但问题是,如果敌人进攻,他们就会主动撤退。
    谭:……
    戚:当然,如果敌人再退,他们还是会追,但若敌人回军,他们会再次撤退,据我统计,但凡与敌相接三十步内,即将肉搏之时,他们一般会全军退走。总而言之,关键时刻实在靠不住。
    谭: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沉默片刻后,戚继光用一声重重的叹息结束了这次谈话:
    “我也没有办法。”
    其实在两人的这次谈话中,涉及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理论——地理决定论,一般说来,生活在艰苦山区的人性格比较强硬,而且民风彪悍,不怕死,而在经济发达地区,混碗饭吃实在不难,不到万不得已,鬼才愿意拼命。
    处州地区多山,经济条件差,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当地人向来信奉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之类的玩命理论,绍兴山清水秀,读书人众多,且主要从事脑力劳动(如徐渭),实在不行还可以搞点旅游服务业,实在犯不着去拼死拼活。
    而对于这种地区差异性,单靠训练是无法解决的,戚继光确实没有办法。
    没办法就只能凑合着过了,但逢作战,戚继光只能安排绍兴兵守营,然后去跟处州兵做思想工作,劝说他们奋力杀敌。此来彼往,疲于奔命,每次打完一仗,都得累得半死不活。
    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在战死之前,就被活活累死。戚继光决定去寻找一群勇猛强悍的人,来代替现有的士兵,组建一支真正战无不胜的戚家军。正如他跟胡宗宪所说的那句话——堂堂全浙,岂无材勇?他相信自己终究是会找到的。
    一年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因为一次偶遇。
    嘉靖三十七年(1558),戚继光因事出公差,事情办完后,他没有原路返回,却兜了个圈子,准备视察民情。
    然而当他偶然路过一个地方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幕让他触目惊心的情景。
    他经过的地方,叫做义乌,他看到的场景,是打架斗殴。
    作为一名见惯杀人放火、尸横遍野的军事将领,戚继光的心理承受能力是相当强的,但他依然被这次斗殴震惊了,因为这并非一次寻常的街头流氓打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次载入史册的斗殴,是一次改变了抗倭历史的斗殴,是一次光荣、成功、团结的斗殴。
    事情是这样的,义乌原本属于经济不发达地区,老百姓都很穷,偏偏老天爷够意思,该地陆续发现许多矿藏,于是当地的农民纷纷离开耕地,改行当了矿工。
    矿自然比粮食值钱,慢慢地义乌人发家致富了,这下子旁边的穷兄弟永康(今浙江永康)不干了,希望义乌能拉兄弟一把,有钱大家一起赚,有矿大家一起挖。
    但义乌人不答应,俺们挨了那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熬出点盼头,现在你来吃现成的,你算老几?
    然而永康的穷兄弟们依然出发了,带着农具、铁铲和管制刀具,向着梦想中的致富地点奋勇前进,反正穷命一条,当今世上谁怕谁,吃定你了!
    义乌方面得到消息,立刻组织数千人前往拦截,双方在义乌城外的八宝山(偏偏是这名字)相遇,就此开始了这场惨烈无比的斗殴。
    戚继光之所以有幸看到这幕盛况,绝不是人家上午开打,他下午就赶到。真正的原因在于,这是一场十分特别的斗殴,义乌的百姓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一个事实——原来斗殴也是可以旷日持久的。
    自嘉靖三十七年(1558)六月起,义乌矿工、乡民与从永康赶来的开矿者爆发械斗,双方参与殴斗人数累计达三万人左右,历时四个月,直到十月秋收方告结束,死伤共计二千五百余人。
    那是让戚继光永生难忘的一幕,无数平凡的义乌百姓在那一刻变得如此不平凡,他们不论男女老幼,大家一同上阵,用所有能找到的武器打击敌人,农民用锄头,矿工用镢头,连家庭主妇也拿起了菜刀,眼中冒着凶光,狂叫着冲进敌阵,大砍大杀,生人勿近。
    他们不但砍人勇猛,还极具牺牲精神和优良的斗争传统,父亲伤了儿子替,哥哥残了弟弟上,就连被人打到剩一口气,抬到家就死的人,临死前还要留下一句遗言:我死之后,你们接着打!
    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戚继光由衷地发出了感叹。
    “我自幼随父从军,转历四方,二十二岁参加会试,正遇俺答进犯,担任警戒,后驻守蓟门,曾亲眼目睹鞑靼铁骑,来无影去无踪,动如惊雷,堪称迅猛。而后奉调入浙,与倭寇作战,此类人善用刀剑,武艺高强,且性情暴戾,确为难得一见之强敌。”
    然而顿一口气后,戚继光终于说出了心中的恐惧:
    “征战半生,天下强横之徒,我大都曾见过,却也从无畏惧。但如义乌人之彪勇横霸,善战无畏,实为我前所未见,让人闻风丧胆,可怕!可怕!”
    而对于这场长达数个月的械斗,当地政府也没有丝毫行动,既不理也不管,只是每天派几个人去观战,对这种行政不作为的行为,戚继光却没有丝毫怪罪——毕竟大家都是混饭吃,还想多活几年,可以理解。
    他只是急忙赶了回去,并连夜求见胡宗宪,说了这样一句话:若准我在义乌征兵四千,倭寇之乱必平!
    胡宗宪略加思索,便同意了他的提议。
    对于义乌人的战斗精神,戚继光已经有了充分的信心,但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决定提高招兵标准条件,只有最为精锐、最为勇敢的义乌人,才能成为这支强大军队中的一员。
    在胡宗宪的幕僚郑若曾所著的《江南经略》中,有着这样一份详细的招生简章,大可以去对照一下:
    凡选入军中之人,以下几等人不可用,在市井里混过的人不能用,喜欢花拳绣腿的人不能用,年纪过四十的人不能用,在政府机关干过的人不能用。
    以上尚在其次,更神奇的要求还在下面:
    喜欢吹牛、高谈阔论的人不能用,胆子小的人不能用,长得白的人不能用,为保证队伍的心理健康,性格偏激(偏见执拗)的人也不能用。
    而被录取者,还必须具备如下特征:臂膀强壮,肌肉结实,眼睛比较有神,看上去比较老实,手脚比较长,比较害怕官府。
    概括起来,戚继光要找的是这样一群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为人老实,遵纪守法服从政府,敢打硬仗,敢冲锋不怕死,具备二愣子性格的肌肉男。
    事实证明,义乌确实人才辈出,虽然招聘要求如此之高,但经过海选,依然有四千多人光荣入选,可见当地群众除了极具商业潜质外,还有着相当高的政治觉悟。
    新兵入伍之后,根据惯例,戚指导员又要训话了,只要听完他训话的内容,你就会彻底明白,这位仁兄为什么要搞出那份征兵标准:
    “诸位都听了,凡你们当兵之日,是要拿饷银的,刮风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但你要记得,这银两都是官府从百姓身上纳来的,你在家种地辛苦,现在不用你劳动,白养你几年,不过望你一二阵杀敌,你不肯杀敌,养你何用!?”
    其实戚指导员的意思很明白,要放到今天,用一句话就能概括:不要浪费纳税人的钱!
    但问题在于,这种拿钱办事的传统职业道德教育,在我国向来就没有市场,‘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已经成为了诸多兵油子饭桶们的人生信条。
    所以戚继光设置了重重规定,只吸收不投机取巧、不怕死的老实人当兵,因为事实已经无数次证明,在战场上是绝不能投机取巧的,怕死的会先死,而老实人终究不吃亏。
    歧路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徐天德的声音继续响起,“而有思考能力的兵,他们彼此之间认识、熟悉,甚至比将军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更久,一个人想跑,会有一群人跟随。军令下达,他们会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服从,而是商议,能不能打?”
    李禹哲说道:“我选择吸纳学生做军队主要是因为他们纪律比较好,你让他们站队、往东往西跑,都能听从。而且成年人往往都是拖家带口的,我们的负担也会变大。”
    “将军,资本的原始积累是血腥的,我们想要更多的物资补给,我们自己不从事生产,就去掠夺。在这个过程中不仅可以获得资源,还可以练兵,而且人口越少,物资的消耗也会随之减弱。”
    “兵不够啊,我这就一千五百人,其他人都没有上过战场。而且人数在多了,我怕我也指挥不过来。”李禹哲面色有些发苦。
    徐天德反问道:“那这一千五百人,生下来就该追随将军?生下来就是战士?”
    “徐大哥有什么建议可以直接告诉我。”
    “全民皆兵,这一点将军也想到了,因为我们不事生产,我们所有的食物配给包括武器装备都是强取豪夺来的。正因为如此,我们不需要去珍惜,死了的人把装备扒下来还能给新兵穿。现在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了。
    将军的作战部队难免有些小气,管控的太细了,精确到十人为分队这种只用于特种作战的尖刀部队。以老兵带新兵,将军其实也有这种想法,但是做的不够彻底,反而只会导一部分队伍战力很差,全是新兵,一部分队伍战力过强。
    就像是东汉的州牧,并不能真正的管理治下州郡,他们都要依靠当地的士族豪绅。
    部队基层长官就像地头蛇一样,始终在那,渐渐的,追随他的老兵只知他而不知将军,只是频繁更换上面的长官作用极为有限,到时候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军令传达不下去,这仗完全没法打。”
    李禹哲眨了眨眼睛,有那么点明白,点点头示意徐天德继续。
    徐天德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之所以没有出现问题,是因为将军依靠武力镇压,而且现在还是乱世,朝不保夕,他们没有心思管这些,我们却不得不防。昨夜将军刚一遇袭,先不提这支军队离开将军便乱若沸粥。
    更何况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比将军厉害,将军很难做到天下无敌的地步,那将军如何来维稳自己的统治?分化老兵、以老兵带新兵、以战养战,现有的一千五百人有过战场经验,绝大部分手上都沾过血,不是空谈之辈,继续培养、是他们忠诚,皆可为军官、队长。”
    李禹哲有些不解,问道:“那他们当上军官以后,如果在串通好,沆瀣一气,不是会更容易叛乱嘛?”
    徐天德反问道:“将军以为军队领导的层级关系是如何建立的?论能力?大部分基层的战士军事素养比那些空降的长官要强很多吧?他们为何必须要服从领导?只要给普通人一把枪,找到机会就能做掉威名赫赫的将军或者政首,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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