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很快,外边仍下着雨,滴滴答答的,伴着一阵比一阵细的蛩声,格外凄凉。
守礼与张晟对脸而坐,探讨了一个多时辰的学问,忽听食堂那边传来急促的筛锣声,不由相视一笑,然后,纷纷撂下经书,扶案而起,举步向门口方向走去。
打开房门,迎面吹来一股西风,冻得人打哆嗦。
守礼搓着双肩,见院里风雨萧萧,肃杀之气侵袭着榆树、桑树,吹落满地黄叶堆积,不禁讶异道:“这雨下起来没完了,都半天了,居然还没停!”说着望向张晟。
张晟毫不奇怪,只是目光凝滞,启唇道:“一番风雨一番凉,怕是要变天了!”
守礼心下赞同,点了点头,见其他人撑着伞经过面前,恍然道:“你等等我,我去拿两把伞,下着雨,淋湿了衣裳是小,别着凉了!”说着,惶惶跑进屋里。
张晟转身,见守礼背影幻成一条线,不禁欣慰。
须臾,守礼飞奔出来,从怀里夹着的两把伞中选出较新的递给张晟。张晟目光敏锐,稍微犹豫了一下,才拿手接了,慢慢撑开。守礼心中窃喜,也撑开雨伞。
下了台阶,两人且走且谈,不觉出了庑房。
这时,有一穿绯色官服的中年黄门匆忙穿过树林,身后跟着个狗头鼠脑的随从。
张晟隔着花障,远远瞧见,觉着似曾相识,不禁称奇。
守礼听他啧啧,好奇道:“怎么了,你认识他?”
张晟回忆着,开口道:“曾有过一面之识,他是内侍省的郭供奉,隶属于杨都知管辖,缘何会来这呢?”
“许是公务吧!”守礼猜道。
张晟摇了摇头,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刚想说,又觉得无凭无据,索性闭了嘴。
守礼看他欲言又止,也不敢问,便默默陪着走路。
另一头,郭供奉面色焦急,健步如飞,后头跟着的随从心有戚戚,便偷觑了一眼急如星火的上司,犹豫道:“师傅,我觉着此事还等从头规划,不能操之过急!”
“你懂什么?肥猪拱门,万万没有不收的道理。何况,此事于我有利而无害,我为何不做这顺水人情?最不济,吃余押班一碗闭门羹,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郭供奉说着,心里也没了底,愀然道:“这当口,不兴说丧气话,等下,你不用进去了,免得他顾忌!”
“诶!”
随从赶忙答应。
过了菊圃,便至余押班的安济院,郭供奉见到了目的地,赶紧丢了个眼色给随从,目示他去叩门。随从眼明心亮,三步并两步走到门前,抓起兽环,小心叩门。
“来了!来了!”
门里有人连声回应。
随从听见,心里有数,连忙转过脸来,拿请示的目光望了望郭供奉,却见他一言不发,头也不抬,只自顾自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襟,然后定定看向黑漆漆的院门。
门轧轧打开了,里面走出一倭瓜脸黄门,拱手作揖,道:“敢问两位有何贵干?”
郭供奉听问,心中不悦,微微皱了皱眉。
随从瞥见,马上横眉立目道:“这是郭供奉,你不认识?”
倭瓜脸黄门听了,心中恐慌,赶忙低首下心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供奉莫怪!”
“我寻余押班有要事,他人在吗?”郭供奉简洁道。
倭瓜脸黄门道:“在,在,刚用完饭,这会子在批阅公文,容小人带供奉进去!”说着,敞开院门。
郭供奉眉毛一挑,紧躜了几步,大方跨过门槛。
随从紧随其后,进了院,只见秋海棠开到荼蘼,树下几丛菊花卷着叶,看着无精打采的,便收了目光,沿平整的鹅卵石路一路进了画廊,然后,随郭供奉鹄立。
“供奉稍候,容小人进去通禀!”
倭瓜脸黄门简短说了,即刻推门而入,留下一道消瘦的背影。
郭供奉侧目而视,不禁嗤笑。
倏忽,倭瓜脸黄门进而复出,笑嘻嘻道:“押班吩咐,即刻请供奉进去相见!”说着,弯腰曲背,摆了个请的手势。
郭供奉双眉一颦,曳步进去。
随从乖觉地留在门外,倭瓜脸黄门也退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俯头低眉站着。
屋里,郭供奉且走且看,只见房间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陈设很低奢,一应木质家具,材质都属上乘,或雕兽,或镌花,十分精致,余押班此时就坐在青纱帐后的罗汉床上,靠着樱木镂花炕几,曲肱而枕,把注意力放在眼门前的公文。
“老哥哥如今越发忙了,连见故人的时间都没了!”郭供奉呵呵笑着,眼角挤出皱纹。
余押班也笑道:“我念着咱们是熟人,便不在意这些小节,不想你这夯货如此见外,枉费我真心待你!”说罢,见郭供奉欲张口分辩,又改口道:“行了,多日不见,与你开个玩笑,你倒当真了!哎呀,别傻乎乎站着了,赶紧来对面坐吧!”
郭供奉听了,连忙过去坐下,然后,悄悄打量了余押班一会,客气道:“老哥哥自从接手秘府,是不是太费力劳心?我瞧你比原来瘦了一圈,想是最近累着了!”
“毕竟刚刚接手,诸事丛杂,还不摸头。”余押班云淡风轻说着,转而笑道:“好在几位典正还算尽心,群策群力,也不需我花费多少心神,只从大处着眼就是!”
“还不是老哥哥御下有方?若换了我,只怕要被底下耍得团团转!”郭供奉奉承道。
余押班听了,敷衍一笑,抬头望向对面,见郭供奉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说,便直接道:“行了,别转弯抹角了,我瞧你不太对劲,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郭供奉尴尬一笑,刻意放低姿态,道:“还得是你,我这还没张口,你就猜着了!”
“我这又不是庙宇,天天有人进香,你这不请自来,准保是有事了!”余押班自嘲地说,“得了,咱们都老相识了,有什么事,只管说罢,我答不答应,那是后话!”
郭供奉拨动心里的算盘,笑道:“那我就实说了。”说罢,蛮不好意思地睃了余押班一眼,继续道:“听杨都知说,今年内侍省铨叙的差事交给您主持了,是也不是?”
余押班听了,心里已有几分明白,笑道:“我也闹不清,陛下的旨意还没下来呢!”
郭供奉见他态度暧昧,捺不住心里焦急,哎呦一声,道:“你和我绕什么弯子,连杨都知都亲口说了,还不是十拿九准吗?我看你是故意拿乔,怕我有求于你吧!”
“你现在不就在求我吗?”余押班诘问。
郭供奉嗐了一声,道:“敢情你拿我取乐呀!”
“行了,有事说事吧!”余押班淡淡道。
郭供奉目光微动,看他态度不冷不热的,想着还有机会,便悄声道:“月初,有几个怀才不遇的后生到处托关系,求到我头上,求我拉他们一把,帮他们今年的铨叙评优。我想着,这是见不了光的事,当时就没敢答应,隔天,我再派人去打听,谁想,那几个倒都有些才干,只因上面有资历老的压着,所以一直锥处囊中,不曾崭露头角。”
“此事风险太大,你一定收了不少好处吧!”余押班揣测着,眼底划过一丝不甘。
“好处嘛,自然是有,不过,我身处此位,什么金银财宝没见过,那点子银钱,还入不了我的眼,我看中的是他们的忠心和才干,成全他们,也是成全自己!”
余押班听了,面犯忧愁道:“咱们这样勾结,玩弄权术,只怕杨都知不会熟视无睹啊!”
“哎呀,你过虑了,这选谁、不选谁,谁好、谁不好,还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吗?”郭供奉放诞地笑了,“再不济,你亲自见见那几个人,若你实在觉得不行,那我便收手,没得搭上咋俩的名声,到最后,打不了狐狸,反惹一身骚!”
余押班翻了个白眼,摇头道:“行了吧,你哪里搭进来了?明明是打着我的幌子,为你招兵买马,真是可怜了我,忙前忙后一场,到最后,又为谁做了嫁衣?”
“瞧你这话说的,我还能亏待了你?”郭供奉笑呵呵道。
余押班抿唇一笑,已是心照不宣。
突然,外门开了,有一面相成熟的黄门端着托盘走进来,笑道:“刚出锅的川贝炖雪梨,还热乎着,最滋阴润肺不过,押班可得尝尝!”正说着,看见郭供奉目不转睛盯着他,便又笑道:“供奉赶上了呢,要不要小人也给供奉盛一碗?”
“还是你们押班会享受,晓得秋冬进补,我便不懂这养生之道!”郭供奉脱口道。
余押班微微摇头,道:“不过为止咳罢了,又不是什么却病延年的灵丹妙药,你若是想喝,只管告诉我,我立马吩咐沛儿去盛,还能慢待你不成?”正说着,见下属毕恭毕敬送上川贝雪梨汤,便随手接了,暂时摆在眼前,转而望向郭供奉。
郭供奉被看得不自在,笑道:“时辰不早了,我便不叨光了,改日闲了再来尝尝!”说着,款款站起来,理了理衣袖,彬彬有礼向着余押班的方向拱了拱手。
余押班出于礼貌,起来相送。
郭供奉不好意思,赶忙劝步,然后满脸堆笑出了房间,领着随从,一溜烟去了。
沛儿长舒了一口气,回头道:“押班,您当真要答应他?”
余押班吸了口温热的梨汤,抬眼道:“你这偷听壁脚的毛病不好,尽快改了!”说着,见沛儿噘起嘴,很不开心,余押班想了想,吐露道:“如今的内侍省啊,各种势力掺杂,虽然还以杨都知为尊,但底下谁也不服谁,我虽位列押班,代行副都知之职,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同阶的马押班背靠司马家这棵大树,不容小觑,再底下杜、刘、郭三位供奉,杜、刘二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似乎无意投靠我,只有这郭供奉露了点意思,此番,我卖他个面子,好教他尝到甜头,以后更加效忠于我,与我而言,惠而不费罢了,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沛儿听了前因后果,不禁心服口服,连忙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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