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遒然,令我讶异的是那树上竟没有落雪。我知晓自己身处蹊跷世界,定会有些蹊跷人和蹊跷事,却不想这么快就遇到。我心里笃定,这一次一定要弄个清楚。
我没有再问那婆子,而是叫停了马车,也不管婆子和车夫的问话,只叫他们原地等我。
我裹紧了棉袍子,朝那棵枯树的方向走去。
一小团儿北风悄悄如做贼一般,打着旋儿贴着地皮儿向我袭来,卷起雪地上的一层浮雪,缭绕在我脚边。我跋涉在雪地上,白雪没过了我的膝盖,灌进了我的毡靴。
枯树下的人侧身对着我的方向,无法看清他的容颜,只能看到他身形高壮,正在认真地吹着箫,那天籁之音就是他的箫声。
当我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到枯树下时,那人才转过了身来。
我勿需用更多的词汇来形容眼前的人,只一个字就够了:丑。
这长相奇丑的人看不出年龄,披头散发,穿一件暗灰色看不出是僧袍还是道袍的破烂长衫。只他手中的那一管不知是玉还是竹的箫,在他袖口间泛着幽幽的光,清亮干净,与他那张丑脸反差极大。
我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对着我笑。
不待他说话,我已先开口:“我知你不是人。”
这丑脸做怪状,却仍能看出是在挑眉。
“哦?你如何说我不是人?”
“我刚才已经见到一个小鬼了,且在我的印象里,这里并无一棵枯树,从路上到这里也并无任何人行过的脚印,你又是如何凭空出现在这里的?你不妨直说自己是人是鬼。”
“你不怕?”
“怕,却也不怕,人都来自于鬼且终于鬼。我不过是来确认一下自己是否真的大白天见鬼了。”
“哈哈……”
他仰天大笑,虽然脸上的表情仍是做怪,看不出是笑的样子,但那笑声很真实,也让我紧张的情绪缓和下来。
“宝钗,若是别人此时遇到你,定会说你的性子变了不少,岂不知你性本如此。”
我大惊失色:“你知道我?你又是谁?”
“我当然知道你,你说我是鬼,我还说你是鬼呢!你问我是谁,哈哈……连我都不知自己系何人……!”
我打断他的话,冷笑一声道:“不要跟我说这些个虚言妄语,你是不是想说连你都不知自己系何人,亦不知这里系何方,不过是路过而已?你们自诩点化了宝玉一干人,今儿又是来点化我的吗?这一遭红楼故事就是你们造化,却反过头来点化这个点化那个,你们自己跟自己玩儿很过瘾吗?且不说这个,你们既想点化我,定是认为我是个不成事的,你们又何必费心挑了我,让我投生到这个多舛的薛宝钗身上?我死就是死,她薛宝钗要死就不成吗?”
他似是略有踟蹰,口中似有喃喃之语。
我觉得喉咙的肌肉紧绷,低声喑哑着说道:“我只告诉你,我既然占了这具身体,它就是我的了,且不论我要不要为这身体的主人负责,抑或是要不要为这个名字负责,今儿我第一要做的就是为我自己负责,我不管这‘红楼’是真楼是还是假梦,也不管这梦何时醒,只要过一时,我便做好一时,过一日,我便做好一日,若真的在这里过一世,那我便做好一世。”
他听我说完,似乎是愣了一下。
我伸出手,指向天空对他说道:“你看!”
小雪早已停,天色有些白亮起来,灰蒙蒙的云层后渐渐透出日头的轮廓,隐约有薄光漫射出来。
“你看,那日头要出来了,你若是鬼,赶紧逃命去吧。”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又转头对我说道:“你果然不一样了,我非鬼,也不是来点化你的。”
听他说自己不是鬼,我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才晓得原来自己竟也是怕鬼。
他既然不是鬼,那应该就是神了?
我不言语,定定地看着那张丑脸,想仔细辨别一下这张脸是真的人脸还是一张假面。
麻脸上布满褶皱,褶皱的缝隙里不均匀地长了些大大小小的瘤子,眼皮下垂,遮住了半扇眼帘,但我似乎从那眼里看到有光。
他也看向我。
这时日头又明朗了一些,我低头看向他脚边,看到了雪地上他脚边淡淡的身影。
鬼是没有影子的。
我问道:“你可是茫茫大士还是渺渺真人?又或者……是什么空空道人?还是那个什么警幻仙子的人?”
他弯起嘴角不语。
虽然这笑很难看,但我看到了他栗子皮一样的口唇内,竟有几颗洁白的牙齿。
见他不语,我心内莫名生出些委屈,瞬间又化作了一股子胆气。
我又向前趟雪迈了一步,淬了一口,恼道:“你若是他们的人,我倒要好好的与你说道说道,我在前世好好的,就被弄到这里,投到了这个劳什子的宝钗身上。且不说这身皮囊,只说这宝钗的命,既然已经是’金簪雪里埋‘了,又为何捉了我这道灵魂来?我上辈子与人为善,并无做过半点恶事,为何如此待我?”
他像是略有些讶异,问道:“你不是很欣喜可以重活一世吗?”
他话音刚落,我顿觉一袭悲凉霎时浸满我的周身,不由得打了个颤。
我苦笑:“欣喜?我心里自然有欣喜,但更多的是无奈,你们掌管这世间的生生死死,又怎见得人人都一心向生?”
他静静地看向我,半晌后淡淡说道:“此系无中生有之事,原为空,空见色,色生情,情有爱憎。你这无奈并非无端可循,万事有道,人亦随缘,念念不住,即为无缚。你性本无缚,缘何还念念相续?莫要像这小蝇。”
说完,只见他抬手,袍袖间竟飞出一只小蝇。小蝇嗡嗡地振翅飞了两圈后,便飞走不知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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