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猎手

    
    那枚镶嵌着药片的子弹钉在一株歪歪扭扭认不准品种的巨树上，经过片刻的延迟过后，一整片扭曲错结的参天巨树便立刻消弭于无形，数颗直径约有几十个人合抱粗细的巨树，恍若被一柄巨斧拦腰砍断，全部坍缩成了一粒拇指大小的深绿色药片，药片轻盈地坠落，嵌进满是腐枝败叶的泥土里。
    这一片可以令灵魂颤抖的绿色植被，也仅仅是在触碰到树桩边沿时，发出了一阵清脆的撞击声，来得润物无声，去也无声无息。
    数十名银甲士兵立刻藏身到了其它的掩体之下，他们一反常态地没有对程东和切罗曼直接开枪：「7919-1号别动队，负责对喜马拉雅平原周边采样工作，友军，请停火！」
    切罗曼显然没有停火的意思，压实子弹，拉动枪栓，举枪瞄准，扣动扳机。
    「砰！」
    「停火！妈的，我说了，我们是友军！」
    「砰！」
    「报番号！你/他妈是哪来的疯子，莫非是抢走了我们武器装备的叛国贼不成？」
    「砰！」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不论你是敌是友，现在都不是我们互相开火的时候。」
    那批银甲士兵竟然真的保持了绝对的克制，从开始到现在，他们真的再未开过一枪，即便是在面对切罗曼单方面不停挑衅的情况下。
    切罗曼第五次将装有药片的子弹压进弹匣，他一脸错愕地盯着程东：「你在干什么，帮忙啊！」
    程东把头随随便便地倚在一处老木桩上，正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株荧光闪闪的苔藓孢子，看样子倒是乐得清闲，听见了切罗曼的问询，也不抬头，更不准备伸手：「你应该看得到，我在研究。」
    「现在是你研究的时候吗！」
    第五声枪响，切罗曼摸了摸挂在腰上的弹匣，那里面空空如也，「妈的，我的子弹都打没了，现在怎么办，他们很有可能会立刻杀过来！」
    「哦。」
    程东专心致志地把玩着那颗荧光透亮的球状孢子，甚至把它放到了鼻子下面仔细地闻了闻，「啧！味道不错，有一股淡柠檬味。」
    「你疯了吗！敌人就在面前，你现在还有心思赏花？」
    切罗曼急得乱叫，把自己的浑身上下都摸索了一通，总算才找到一把半臂来长的匕首，他静静地反握住刀柄，努力想将自己掩藏在一根倒掉的腐木后面，那样子像极了一只正在等待猎物的花豹。
    「敌人？」
    程东挑了挑眉毛，将手里的苔藓丢在一边，「我才是你的敌人，不是吗？」
    「你……我……哎呀，不重要！」
    切罗曼被程东问得语塞，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现在我和你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这个时候落在他们手里，我就彻底完了！」
    「你知道的，这种体量的银甲士兵根本杀不了我……即便是那个倒霉的药片或者反重力武装什么的，我也都不是太在乎。毕竟我这家伙拥有无限复原的能力，说真的，这种能力就像是网络中的金手指一样变态。」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切罗曼，说话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玩味起来，「但是，我讨厌被利用。」
    「你这家伙！」
    切罗曼警惕地抬起头，看了看对面行军的步伐，似乎是被自己连续五枪吓住了，那群人并没有要直接进攻的意思，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似乎拉开了架势准备与这两人在这片莫名其妙的林子里熬鹰，「你不也是在利用我？利用我前往基站，利用我关闭你所谓的桥头！」
    程东吹了个口哨，朝着不远处的暗红色电网递了递眼神：「除非我是个瞎子才看不到它。朝着目
    的地走，这是小孩都明白的道理。说真的，如果只是为了去往桥头的话，有没有你都是一样的。」
    「可是你刚才明明救了我！」
    切罗曼奇怪道，「刚才，他们开火的时候，你明明可以把我一个人扔在那！」
    「没错，我的确救了你。」
    程东的眼神依旧显得意味深长，「我刚才的确可以把你一个人丢在炮火当中。」
    「所以呢？」
    切罗曼的声音一冷，「你要什么！」
    「我要的不多……」
    程东抻了个懒腰，「帮我接入你们倒悬城的数据库，我需要查一个人。」
    「可是……」
    「你知道的，我可以找来很多和你差不多的家伙来帮我完成这个小小的请求。」
    程东淡淡地扯起嘴角，那笑容阴险而残忍，「而你只能依靠我才能改变命运，不是吗？我并不是非你不可，但是你，只有我。」
    「你这是趁人之危！」
    「随你怎么说。」
    后者的目光一凛，「查，还是不查？」
    「你要我查谁？」切罗曼的声音就像是融化了的冰淇淋一样，一下子软了下去。
    「亚当。」
    「亚当？」
    切罗曼的瞳孔大震，险些惊呼出来，「你要查君父大人？」
    「你……认识亚当？」
    「亚当和夏娃是人类的始祖，这是圣经里的故事，没人不认识亚当。」
    「人类始祖吗？我倒觉得是女娲娘娘……」
    程东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嘴上虽然挂着微笑，可眉宇之间却并没有丝毫的笑意，「查，还是不查！」
    「查，当然可以查！你现在就要听？」
    「现在就要。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耐心。」
    「可是查阅至高神明的档案存根，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认证审核，短时间内……我没办法给出你想要的答案。」
    「那就太不巧了。」
    程东又一次挑了挑眉梢，「我说过了，我并不是非你不可。现在能给我提供帮助的家伙还有很多。」
    「可那些人都很危险，他们全都不值得信任。」
    「你就值得信任吗？」
    程东冷笑道，「一个随时准备出卖自己队友的逃兵？」
    「我……我不是逃兵，是他们丢下了我！」
    「谁能证明！」
    程东霍然起身，漆黑的霉菌已经再度将他包裹，血藤出锋，蝎刃出鞘，「谁能证明你是被队伍丢下的，谁能证明那群家伙不是你暗自联络来的援军，谁能证明这一出戏码，不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苦肉计？」
    「我……你……你没理由怀疑我的，这一路上我明明一直都很听话。」
    「我有理由怀疑任何人。」
    他冷笑着一把拎起了切罗曼的脖领，「当你试过被一个相处了整整八年的战友转手卖给别人以后，你就会明白，什么他妈的狗屁袍泽之谊，什么狗屁战友，都是废话！在利益面前，没人值得信任。」
    「可我……我不一样，我只是想活下去，你知道的，我只是想回去见到我的家人……我……」
    「那就拿出你的诚意来，拿出能让我觉得有价值的东西。」
    「我知道的很多，比方说这片森林，比方说……比方说喜马拉雅平原！对，喜马拉雅平原，科研小队，变异，还有……还有彼端！」
    「彼端？」
    程东微微蹙起眉头，「你们还在研究……」
    又是一声枪响，随后是震耳欲聋，排山倒海的炮火轰鸣。
    程东和切罗曼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可是摸摸自己的脸颊和脑袋，没有鲜血，也没有伤痕，这一通莫名其妙的炮火洗礼，似乎并未把他们二人选为目标。
    两个人顺着声音的方向侧过头去，在那片已经被药片扫清遮挡物的空地上，几十名银甲士兵正像是着了魔一般地朝着自己的队友扣动着扳机。枪火轰鸣，残肢四溅，那些被重力武器炸飞的头颅，似乎仍在怒目圆睁，朝着眼前的一片虚空发出愤怒的咆哮；仍然握着重力武器的断臂，即便早已脱离了肉体，却还在神经质一般地扣动着扳机。
    眼前的变数来得快，去得更快，几乎只用了不到片刻的功夫，那几十名银甲士兵就全部死在了战友的枪管之下。莹蓝色的鲜血流了一地，眨眼的光景，一株株带着纤细绒毛的、亮晶晶的翠绿色植物便在血泊里面冒出了头，像是群刚刚破壳正嗷嗷待哺的雏鸡。
    「哗变？」
    程东莫名其妙地眯起了眼睛，他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却始终没有勇气迈步去查看那些尸体，「这就是他们一直按兵不动的理由？他们不是在等着我们耗光弹药，而是在……」
    「在克制这片林子给他们带来的影响。」
    切罗曼耸了耸肩，眼神当中带着种劫后余生的释然，还有种物伤其类的惆怅，「像你说的一样，没人是完全值得信赖的，即便是自己的队友。」
    「这片林子……会影响人的神志？」
    「或许吧。」
    切罗曼幽幽道，「这就是我们小队前往这里的首要目的，调查喜马拉雅平原密林带的诞生原因，分析密林带中的草木，与彼端生命体之间的关联。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切罗曼，倒悬城拉蒂诺维尔公会的特约雇员，生物学专家。」
    程东静静地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并没有回应它的打算，反倒瞥着大嘴把自己的两只手***了衣兜里面：「所以说……公司白领是假的？」
    「算不得是假的。」
    切罗曼笑道，「拉蒂诺维尔公会的确是一个公司，而我在实验室里，的确穿的是白色的大褂。」
    「哈！」
    程东耸着肩膀夸张地哼了一声，「的确是个很棒的笑话，哈！哈！」
    「我的确和队伍走散了，倒悬城的部队条例也的确有明确地规定，一切脱离队伍长达24小时的雇员会被当做逃兵论处，他们也真的会无条件地处决俘虏和逃兵。」
    切罗曼顿了顿，接着说，「我并不想死在这，像我说的，我没有为此牺牲的理由。我有家庭，有孩子，有爱我的妻子，我也有我的人生！说真的彼端生命体是什么样子的，会对这个星球的未来造成怎样的后果，我一点也不在乎。我知道你会说我自私，说我无耻，说我卑鄙，我承认！我承认我自己的确是个卑鄙无耻，又胆小怕事的***，我承认我没有那么伟大，我辜负了自己的所学，辜负了联邦对我的殷切盼望，但是说句实在话，研究员也只是个职业罢了，这对我来说只是个职业！我没办法像其它同时那样将自己的一声都奉献到【科学】这门伟大的事业上，我只想做一只混吃等死的咸鱼，我真的……恨透这一切了！」
    「谁又不是呢。」
    程东苦涩地扯开嘴角，「你觉得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和倒悬城作对吗？哪个又不是被【活着】这两个字推着走呢？要是没有战争，我想……我会是个好厨师，再或者，我可能会成为一名机修工人。」
    他妈的战争！
    切罗曼捏了捏自己的额头，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谢谢你能理解我，我……对不起，自从进了这片林子以后，我似乎就很难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情绪……」
    「等等……我理解你，并不等于完全信任你。」
    程东再次扯起了那抹看上去阴险而又讨打的笑容，「该说清楚的东西，一句都不能少，关于彼端，关于这片林子，关于你所谓的喜马拉雅平原，关于……亚当。」
    「我们先从这片林子和喜马拉雅平原是如何诞生的说起好吗？」
    切罗曼指着不远处的那片绽放在血泊中的嫩苗接着道，「人类终将会死在看似欣欣向荣的【科技纵/欲】当中，瑰丽堂皇的表象，只是鮟鱇鱼高悬在利齿前面的提灯……这片林子，就是最为真实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