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一定要弄得像是闯关游戏一样吗?」
夜幕血树,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两对尖刀。
程东扬起胳膊,用手背揩干了脸上的血痕,伤口随着手掌的游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像是电子游戏,或是剧本一样,过了一关又一关,阴谋套着阴谋,算计连着算计,没完没了……什么时候算是个头?」
林正璇的样子显然并不比前者好过太多,在他左肋的下方正兀自盛放着一朵灿烂而夺目的白色花瓣,鲜花肿胀的根须仿佛肉瘤一般地牢牢钉在其血肉当中,伴着似有还无的花香,他生命能量似乎也在以一种可以察觉到的速度缓慢地流逝。
真菌或是霉变,再或者是程东自身那恍若砒/霜一样的血液很有可能已经通过蝎刃注射进了他的体内,死亡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了迟早将要面对的定数,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仍旧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将那朵鲜花脸皮带肉地从身上扯了下去,昂扬地挺起胸膛,两手平举长刀,做出时刻准备迎敌的架势:「我们都有各自所必须捍卫的东西,你为了你们的自由,我也为了我们所必须守护的东西。」
腾空,双刃交辉。
滚烫的流火仿佛烟花一般在漆黑的天幕之上绽放,在苍凉遒劲的血色巨树之上,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或聚或散,恍若游弋在花丛之间翩翩起舞的彩蝶一般曼舞轻飞,四柄寒光凛凛的凶器此间仿佛变成了这一对彩蝶扶摇云端的翅膀,两对轻羽翕动,沉寂的天幕之上间或便传来耀眼的豪光。
正可谓「蝎刃穿空,恶虎归山闻虎啸;长刀橫立,游龙入海现龙吟」,两人出手快,收招更快,两柄利刃在交击了万余下之后不约而同地两两散开,一者翻身跃入树梢,一者疾走攀上荆条。
清风徐来,冷风。
两个人淡淡地瞥了眼自己刀刃上的浊血,回头又将目光锁定在对方身上,又不约而同地在脸上扯开了一抹莫名其妙的笑意。
这两个本该不死不休的家伙竟然莫名其妙的相视而笑,个中道理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说得清楚。
「你是个好对手,只可惜站错了队。」
程东幽幽道,「事实上我并不需要和你斗上这么久,你的身体里有我的血,换言之……我随时随地都能要了你的命,只要我肯动一动杀你的念头。」
「你是个好对手,只可惜和我不在一个队。」
林正璇耸了耸肩,「我知道你随时随地都能干掉我,所以我只是想在死之前能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在倒悬城可没有这样的机会,那些家伙宁愿把磨炼心智的机会留给勾心斗角……你知道的,找个像样的对手并不容易。」
程东歪着头斜睨着面前的对手,玩味道:「所以你对自己的搏击技巧很有自信咯?」
「我觉得……我自己配得上这种自信。」
林正璇再度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长刀之上,「每个人的追求不同,不是吗?我并不在乎自己能在那个冗杂且裙带关系横行的系统里爬到多高的位置,事实上……我或许早就应该对自己能够成为一名营长而感恩戴德了。人的一辈子并不长,更何况你我都知道,在我们倒悬城上生活的家伙们,并不能算做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
「所以你并不十分认可倒悬城的所作所为……对不对?」
程东死死地盯着林正璇的眸子,那目光变得复杂而深邃,「既然明明认定了错误,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们一错再错?加入我们,不可以吗?」
「或许是我的表达有问题,但不论如何,你显然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林正璇扯了扯嘴角,笑得惨淡而干涩,「不认可并不代表背叛,我说过的,你在维护尊严,而我们也有必须要维护的东西,它们显
然比尊严更重要。」
「比如呢?」
「比如生命!」
生命与尊严孰轻孰重?
程东耸了耸肩,又是这个问题……
「不提取我们的记忆的话,你们就会死?」
「我们只是另一座城市中你们的剪影,没有了你们的记忆,我们的存在便失去了价值。」
林正璇显然比大部分的倒悬城士兵们都活得通透,他明明看清了一切有关于那个【乌托邦】所构筑的虚假的幻影,但是他偏偏愿意成为那个活在梦里不愿醒来的家伙,这也是令程东最为不解的地方。
「夏娃女士是每一位悬空城居民的母亲,是我们的造物主……」
林正璇幽幽道,「所以,你看到了。即便这里的士兵们拥有自己的家室、妻子,拥有自己完全不可以从世界上消失的理由,面对母亲的召集,我们却仍然不得不投身于这次行动。说句实在话,驻扎在下位城市的大多数士兵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这场战争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不是吗?」
他的语气生硬而冷厉,恰如此时徐徐吹来的刺骨的风:「你们要杀了夏娃女士,而倒悬城的覆灭,预示着生活其上的千千万万个生命也要就此消亡。如果我们不去牺牲的话,下一个死掉的,就会是我们的家人。假若你们的尊严一定要用我们千千万万条无辜的生命交换的话,我们难道不改为此而战吗?」
「偷换概念……你说的不错,感人肺腑!但是我想你忽视了一个问题,一个有关于他妈的逻辑的问题。」
程东冷笑道,「你弄反了这中间的前因后果,并非是我们一定要通过端掉倒悬城,害死你们的万万名同胞来换取尊严;是你们倒悬城压在我们头上几十年,用我们本该拥有的尊严创造出了那成千上万个所谓的鲜活的生命。听着,这些记忆本该是我们的,我不管你们应用这些记忆做了多么伟大的壮举,但是这些他妈的记忆是被你们抢去的,此时我们用拳头再把他们抢回来,这完全合情合理。」
「记忆和尊严有关系吗?」
「在这个谈话前提下,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可是你们杀不了夏娃女士……」
林正璇一脸希冀地昂起了头,像是切罗曼一样,讷讷地盯着那片漆黑的天幕柔声道,「夏娃女士已经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人类了,她是倒悬城的灯火,她是倒悬城的渔歌,她是每家每户的欢声笑语,她是忙碌在地铁与公交当中拥挤的人群,她是一座城……你们杀不了一座城市!」
程东的眼皮跳了跳,涩声道:「或许可以,比如说……断电……」
「断电?别傻了……」
林正璇缓缓地垂下眼帘,盯着程东的眸子一字一顿道,「倒悬城根本不需要外界能源!」
他指着悠远的天幕接着道:「在那座城市里,我们早已掌握了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的内置循环系统,我们拥有稳定的电力来源,拥有足以实现自我循环的热能与机械能,不然你认为这座通讯电台所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不然你认为我们为什么要派驻这么多的士兵潜入这片吃人的林子里?只是为了达成对于真菌的战略性质采集与研究,从而制造出非常规的战争武器吗?每个人对【科学】两个字都拥有着自己的定义,想听听我的定义吗?这是让我们生活变得富足而美好的利刃,它可以割开愚昧,让我们见证真理。侵略性质的武器只是科技发展的衍生品而已,然而大环境下,我们对于世界的探索,只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加美好,为了让我们自己能够更加清醒地生存下去。」
「唔……说得不错!我觉得你是倒悬城中少有的神智正常的家伙。」
程东向来不会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他很喜欢眼前
的这个家伙,正如他在语气里表露出的情绪那样,所以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这么一个【世间少有】的清醒者,就这么被血藤和霉菌榨成一滩惨烈的血浆,「所以……我有理由告诉你,我的朋友在这个时候很可能正在遭受危险,而我已经在这里和你耗费了太长的时间。」
「我很理解你的感受。」
林正璇说着话又将手中的双刀横立在胸前,「但是我说过的,想要离开这里,你必须要杀了我才行……」
「恐怕你并不理解我的意思。」
程东轻笑着打了个响指,林正璇的双膝之上便瞬间绽放出了一片璀璨而娇艳的鲜花,这些带刺的蔷薇将自己的枝条死死地箍在林正璇的血肉当中,同时后者的双腿一下子变成了万年古松的老根,干枯而坚硬,刹那之间便与血树的枝干融为一体。
他歇斯底里地大吼,用双手疯狂锤击着早已变作血树一部分的双腿与腰身,那腐朽且中空的树干在他的锤击下发出一连串盲目且空洞的脆响,他甚至提起双刀砍向了自己的双腿,然而木屑纷飞,刀刃竟然死死地卡在了紧实的枝丫当中,进退不得。
「程东!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程东大吼,但是程东却只给其留下了一道迅速远去的背影。
「像我说过的一样,我随时随地可以要了你的命,不过我不准备这么做……」
那个背影高声道,「菌体融合的能力我现在并不十分熟练,事实上……如果了解我的话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太过依赖这些有的没的超能力。不过在我离开以后,你身体的代谢速度应该很快会把孢子病毒稀释掉才对吧……但愿如此。」
他看到成群结队的乌鸦从天空中骤然出现,这片鸦群怪叫着朝着程东离开的方向奔了出去,哀哀切切地,像是鬼哭。
「嘿,朋友!听我一句劝!」
这是他听到的,来自程东最后的一声嘱咐,「我们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我们有办法选择自己应该活成什么样子,即便我们现在……算不得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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