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永远都很平静,特别是山里,若不是有风拂过枝桠的声响,简直犹如一摊死水。
只是今夜,有些不一样了——除了风声外,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马蹄声。
那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的,十分微弱,听得并不是很真切,或许也和这风有些关系。
毕竟这风还是挺大的,道旁的新树主干都在不断地摇摆,给人一种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的感觉——纵使那棵新树只有半尺粗。
过不多时,马蹄声渐近,听上去颇为急促,显然骑者有着十分紧急之事,不然也会如此疾驰。
下一瞬,自夜色中先后转出两匹高大骏马来。
打前头来得是一匹白马,浑身上下一片雪白,寻不见半点杂毛,而且看上去颇为柔顺。
白马后面紧跟着一匹黑马,这黑马就没白马那般好看了,而且还透着一股老气,似乎都已经被黄土埋半截了。
这白马上坐着的是个妇人,虽是深夜,但也能勉强借着夜色瞧见一丝容貌,当真好似天仙下凡。
有道是:
玉洁冰清仙人体,
凡间烟火尽不食。
但再观那黑马背上那人,却是不及其万分之一。
这是一个男子,他有些老了,透着月色能看到他头顶隐着些许银丝,整张脸也有些蜡黄,上面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眼,依然炯炯有神,依然泛着精光,似乎在告诉别人,他从未老去。
的确如此,他从不认为自己已经老了,苍老外貌下藏匿着的是一颗仍满是活力、不断喷涌出热血的心脏。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老人,只有……认为自己已经老了的人。
那二人很快就远离了此地,毕竟只是路过而已……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过密密层层的绿叶照射到风宇莫脸上时,他瞬间睁眼。
耀眼的光线顿时刺入他的眼眸中,很是疼痛,疼得他立即闭上眸子,但那耀眼的光束有又刺痛着他的眼睑,所以连这个闭眼的简单举动他都完成不了。
过了一会儿,这种疼痛才有些许缓解,直至消失不见。
等那种感觉消失后,风宇莫赶忙起身,拾起地上的长剑,紧接着只听“铮”的一声,无烟已出鞘!
下一刻,只见风宇莫手持无烟,目光扫视着四周,脸上神色颇为肃穆,好似如临大敌。
究其原因,不过是听到了似有似无的马蹄声。
如果是其他路径,有马蹄声自然实属正常,但这条路……已经几乎快被岁月给淹没了,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除了无双镇居民外,就是一些老怪物知道了。
当然,陈子言是个例外……
即使此时风宇莫颇为凝重,但思绪却是回到了几日前……
那是未时末刻,距风宇莫加冠已过了半个时辰有余,无双殿也早就空了,里面只有三个人——一个少年,一个男子和一个妇人。
少年高七尺有余,长相虽不是很俊美,但也算不得丑陋。只是假若能除去面皰,肤色在白净些,倒也勉强能算得上一个美男了。
此时的他头戴一顶惠文冠,再配上那张冷峻的脸,更显得英姿勃发了。
这少年自是风宇莫了,他头上那顶惠文冠是方才风叔为其戴上的。
当这冠戴上的那一刻,他便意识到自己已然成年,有些事情需要他独自去面对——他必须从这个小镇里走出去,去外面闯荡一番了。
也是在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从此刻起,他才算是真正走上了那条路——一条不知终点的、前途渺茫的漆黑道路。
“潜隐,我知道你十分不理解我给你取这个字的含义,但也许不久,你就会明白了……”风叔看着风宇莫,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说道。
潜隐——风宇莫的字——莘姨取的字。
“潜隐明白了……”风宇莫躬身道。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风宇莫,而是风潜隐。虽然风宇莫和风潜隐实际上是同一个人,但他不会再用风宇莫这个名字走江湖。
江湖已经没有了风宇莫,取而代之的只能是风潜隐。
毕竟他身负重任,若用宇莫之名走江湖,恐怕会给无双镇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即使他知道,无双镇根本就不怕麻烦。
“潜隐,你知道便好……”莘姨顿了顿,眸间有些湿润,强忍着泪水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好自珍重——记住万不可走大路,需得走此小路。
“此小路已荒僻多年,如今知晓之人并不甚多,必可安然离去。”
说着,莘姨从袖口中取出一张羊皮纸,风宇莫郑重接过,便踏上了旅程。
这是他一个人的旅程,没有人相送,也没有人同行,他只是一个人……
打乱风宇莫思绪的是两道马鸣声。
风宇莫并未看清马上坐着的到底是何人,就见一根晶莹的绿色长鞭已经朝他挥来。
那鞭来得很是迅疾,再加上风宇莫刚才略有失神,虽是及时反应过来,却仍是挨上了一鞭子,整个人抛飞出了足足有三尺远,等到落于地面上时,竟直接昏迷了过去。
“小妹啊,你这……”黑马上坐着的男子瞪了一眼白马女子,摇了摇头,翻身下马。
这一男一女自然便是昨晚那两人。
男子名为苗成,表字厚;女子唤作苗娇,取字媚。
这二人十年前曾在湘南的一个小村子现身过,也和陈子言打过一个照面。
当时他二人只是觉得那男子颇为可疑,一身农人装扮却在内功上有些造诣,只是当时有要事在身,所以并未对其试探。
也是后来回到苗疆才得知那人是催命判官陈子言,本来便想当即便再入中原,擒得陈子言为教中子弟报仇雪耻,当然也有夺得织血锦之意。
但怎料教中突生变乱,由是便耽上了几年的岁月。
也是最近几年,他兄妹二人才得以重掌圣仙教,只是多年过去,在这江湖上寻一人可是难如登天。
这样一来,却是又耽上了两年的光阴。
三月前,一玉皇寨匪徒被圣仙教抓获,刚好不好的是,这名玉皇寨匪徒在三月前见到过一眼陈子言。
所以……他二人就来了——主要是别人来了没有用,哪怕是人多也不抵用——毕竟陈子言这贼子背靠无双镇。
至于为何走着条道,把自然是因为这条道足够隐蔽,而且现在知道这条道的人少之又少,就算知道也差不多忘了路径。
所以,当苗氏兄妹见到这道上尽然站着一个人,心就有些乱了,再加上苗娇又是个急性子,所以也就有了先前的景象。
苗成走上前来,探了探风宇莫的鼻息,又把了把脉门,最后摇了摇头,转身骂了一句:“就不能下手轻点啊,毕竟我教所载的路径也不是很清晰,越接近这个无双镇就越是模糊,好歹留他一命也好问问路径。”
苗成骂骂咧咧上马,苗娇却是淡淡一笑道:“好哥哥啊,你清醒点好不好?能走这路径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能是先下手为强。若是慢点,指不定躺着的就是我俩了。”
苗成知道妹妹这也是好意,但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个前辈,但也只好如此了。
两人乘着快马,只一溜烟的工夫却是没影儿了。
林间的小道上,树林阴翳,微风很调皮地摇动着树枝,将嫩绿的叶子一片片地自树枝上摘落下来。
因此,在这里,满地都是嫩绿的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绿的发油。
在这一层层的绿叶中,躺着一个少年,他的身上落了些许绿叶,脸上有一道明显的红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少年身上的叶子都扑簌簌的落下——他缓缓起身。
这少年自然是风宇莫了,脸上的红印乃是先前那女子所伤,之所以会抛飞三尺并昏厥,当然是他故意如此,只是他并未想到,竟然还骗不过他俩。
他知道,那男子探他鼻息,搭他脉门绝非什么好意,只要他稍有纰漏,一定会真的横死当场。
不过,幸亏这些年从风叔那里学了不少左道的功夫,恰巧都还学得不错,不然他可就危险了。
风宇莫望向另外一条路——这是和他昨天走得路完全不同的一条路——这条路的尽头只有一户姓陈的人家。
之所以他会看向这条路,是因为他在昏倒之后经听声辩位后发现那一男一女走上了这条路。
他在做个选择,要不要跟上去看看,毕竟那户姓陈的人家帮过他许多的忙。
但跟上去的话,他所要面对的将会十分凶险,不跟上去的话,心里多少会有点愧疚。
思量在三,他觉得有必要去一下,虽然知道那户姓陈的人家可以应付,但多一个人帮忙总归是好的。
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做下简单的易容,至于没有马的问题,他并不需要担心,因为他知道一条小路,从这到那只需要花上一两个时辰,仅此而已。
……
陈子言近来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神不宁,秋实看着他这个样子也不免有些担忧。
这些年来陈子言和秋实因为守墓,所以就住在对门。
这样一来,这两人难免就会有些交集,诸如你帮我小忙,我送个东西感谢之类的。这样一来二去多了,那抹情愫就这么凭空产生了。
感情这种东西,最是玄妙——有些男女,哪怕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相互之间也不会有分毫的眷恋;而有些男女,甚至于仅仅只见过一两面,就可以相互托付自己的终生大事。
当然,秋实和陈子言之间的情愫来由并不属于这两种之间中的任何一种,他们只是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因而对彼此的了解也愈加深彻。
三年前的乞巧日那天,他们二人成婚,虽说那时的陈子言已是五十来岁,而秋实是二十五六的年轻小丫头,他俩中间相隔了整整二十年。
但这……又能如何呢?
在最纯粹的感情面前,年龄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最原始的感情面前,年龄从不是鸿沟,甚至于就连双方的身份与地位也不能视之为鸿沟,若是这些成为阻碍男女在一起的鸿沟,那还有什么意思?
只要双方互有情愫,他们就可以在一起,甚至于成婚,所以陈子言和秋实成婚了,时间定在一个极为美好的日子——乞巧。
成婚后的日子过的其实也很寻常,但终归是有些许不一样的,毕竟从原本的一个人变成了现在的两个人,甚至于是三个人或者四个人,但实际上这都还好,倒也没有什么值得推敲的地方。
但自从三月前丈夫收到一封飞鸽传书后,秋实渐渐发现丈夫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时常宠溺地看着自己的肚子——此时的秋实已经有了身子——但秋实却总能在他那宠溺的目光中瞥见一抹忧色。
她虽然很想一吐为快,但既然丈夫不说,那么就算她问了也得不到回答,纵使丈夫作答,十有八九也是错误的——这三年多来生活,她已经十分清楚了丈夫的作风——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就算是死,他都不会吐露出半个字……
这天中午,陈子言先是宠溺地看了一眼对案的妻子,随后放下手中的碗道:“风小兄弟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伏在一旁呢?”
“陈大哥,我自认为凭我如今的隐匿手段,你已经识破了,却未曾想……还是被你看出来了”一边说着,风宇莫一边自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风小兄弟,你不是说要去外面闯荡一番么,怎的又回来了?”陈子言左手拿起案上的茶杯,饮了一口,笑着问道。
一旁坐着的秋实一听风宇莫来了,赶忙将碗里的饭食尽了,对着丈夫嗔道:“小风来了,你还不快请他坐下?还杵在这里自顾自的饮茶?
“小风啊,你姐姐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所以我就不起身了,你多担待些。”
“秋实姐姐,无需如此,”风宇莫走上前来,拉开凳子坐在秋实身旁,双手放在案上,对陈子言说:“陈大哥,我两个时辰前在道上瞧见一男一女往这里来了,看他们装扮,似乎来自苗疆……”
陈子言一听来自苗疆,脑海中原本模糊的记忆又渐渐清晰了些许——他曾经杀过几个苗疆人。
由于时间过于久远,他已经永久地忘记了那次事件的起因,只依稀记得他在那次事件中杀了几个圣仙教的重要人物。
“小兄弟,那二人长什么模样?”陈子言当即问道。
风宇莫当即描述起他二人的长相,陈子言听他说完,面色一沉,心中暗道:“终于来了吗?”
陈子言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儿,他赶忙按住心底的那一丝丝忧虑,十分迅疾了恢复了面色。
“怎么了?”秋实开口问道。
陈子言知道妻子在问自己为何会有刚才那种姿态,可是眼下,实在不好告知她这些。
他当然不是惧怕那一男一女,甚至于翻手就可以解决了他们,但要是解决了他们,势必会惹怒苗疆,到时候简直可谓是一发不可收拾。
苗疆的人可不会在乎什么高手风度,你要是杀了他们的族人,那就会倾巢而出——他们十分重视家族的血缘纽带。
但在中原人看来——这就是一群未曾开化的蛮夷。
“没什么,你无需担心。”陈子言缓缓开口,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其实早在二十年前那件事发生不久后,他便预料到了,他之所以隐于湘南,做一个寻常的农夫,一半原因是封梓潼,另一半原因则是那几个苗疆弟子。
“还说没什么?你刚脸色都变了!你倒是说说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儿?我身为你的妻室,也好帮你分担些。
我看你自三月前收到那封信件开始就变得有些许不一样了,眼神中的坚毅与果敢渐渐地爬上几许忧色。
从前的你总是充满着自信,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困难在你面前都不能称之为困难。这也是我之所以会爱上你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如今的你却有些患得患失,失去了那份敢与天争、勇和地斗的心。
而这一切,似乎都来自于那封信?”
陈子言看了看对案的秋实姐弟,叹了口气,道:“二十年前,我与亡妻袖里剑在拜江亭上杀了封梓潼,那一战不可不畏艰难,但最终还是我们胜出,只是我妻袖里剑死于那一战——愿她在天之灵原谅我——忘记了她的名字。
随后我在道上遇见几个苗疆汉子,由于时间过得太久,我已经记不清那事的开始,总之……我最后杀了他们。
后来呢,我就隐匿于一个小村庄里整整十年,其间我不动声色地查询一些有关织血锦的信息,当然也查了一下那几个苗疆人的身份……”
陈子言说这里,声音顿了顿,沉默了许久。
秋实和风宇莫出于礼貌,一直没有打断陈子言的言语,甚至由于过于认真都忘了他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
庭院里不知何时吹起了习习的凉风,院子里的树因此不停地舞动,光与影在这一刻没来由得混乱到了极点……
打破沉默的是风宇莫,他感到一阵压抑,眼神望向光影迷乱的庭院,缓缓问道:“圣仙教么……?”
陈子言点了点头,续道:“是的,的确是圣仙教。
三月前,我收到一封不知来自何处的飞鸽传书,信上的内容因为某种原因我无法尽数告知,但有一点却可以如实相告——圣仙教已派出两位高手前来取我姓命,预计三月后抵达此地,叫我尽快离开天断山。
可是我在这住了十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人,都是我所深爱着的,我怎能为了我个人的安危而抛却了爱我的和我所爱的这一切呢?!”
陈子言说完,便起身走向庭院,他拿起放在院子里角落里的一对判官笔,那是他的成名兵刃,名为雌雄。
这十年来,他从不松懈了自己的武艺,早晚都会练上一个来时辰。
此时这路笔法使将出来,当真可谓是:
勃发英姿容焕发,
抖擞精神动脱兔。
势如长虹莫能抗,
妙若神龙不见尾。
秋实和风宇莫见这路笔法如此精妙,都不由得暗中赞一声:“好笔法!”
只是片刻,陈子言便收笔而立,下一刻,他点了点头,显然对自己刚才的显露的这路笔法很是满意。
这是他成名笔法,并无名字,但因为他被人唤作催命判官,所以这路笔法被人称为催命笔法。
这路笔法有两个最主要的特点:一是浑然一体,二是攻守兼备。
浑然一体主要表现在招式之间破绽相互补充,因此而显得没有半分破绽去;攻守兼备却是体现在劲力方面,每一个招式都不使出权力,总会留上些许力道,所以每个招式都有点容错的余地。
这和陈子言的性格也多多少少有些许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性格可以影响自身对武道的理解。
当然了,这种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的,毕竟武理都是多方面因素结合在一起而缓慢成型的;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性格虽然对武理的成型影响很细微,但却几乎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陈子言将这这一路笔法一招一式的全使了一遍,身上汗流浃背,但他却感觉神清气爽,就好像压抑了很久的负面情绪在一瞬之间全部释放了出来。
他将雌雄放回那个返回案边,看着秋实,秋实发现眼前的男人似乎又又和从前一样了,只听得他缓缓开口道:“我之所以眼中会有些许忧色,变得有些患得患失,这些都是因为你啊……
“你从来不喜武,所以我也就没有强求于你,我倒不是为那两个苗疆人而惧怕,而是有些惧怕他们身后的苗疆。
“当然,也不能说是惧怕,只是有些担心,我怕照顾不好你。
“另外,我之所以不带你离开这里,只是因为你……你生在天断,长在天断,根在天断。
“难道就因为你嫁与了我,然后我就要让你离开你的根么?而且仅仅只是为了躲避对我个人的仇杀?
“这样的话,是不是对你有些不公呢?”
秋实忽然发现自己的眸间有些湿润了,带着些许哭腔道:“你个糟老头子,活着多好,难道我会不同意么?
“你知道什么才是夫妻么?夫妻就是所有的困难都要一起扛的一对男女,他们不分彼此,没有所谓的独自面对一说,成婚了就意味着共同面对。
“古人所言‘嫁夫从夫’在我看来也不无道理,毕竟有些事情的确是要听从丈夫的建议,但事事听从夫君,则大可不必。
“按风弟所言,他二人离到这里还有些时候,我们快拣些细软衣物,就此别了天断山,别了无双镇,到湘南去……”
陈子言被秋实一字一句说服了,是啊,哪怕是背井离乡,也好过身死人手啊,他这个脑子一时间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
不过说到去湘南,他心头一震,为什么要去湘南?他可从未和秋实提起过半点湘南之事。
陈子言脑子顿时转过千转万转,登时就醒悟过来了,指着秋实的鼻子骂道:“好婊子,竟敢假冒拙荆!”
下一刻,陈子言立时出掌,一记手刀横面砍向“秋实”的雪白玉颈。
陈子言那掌来得十分迅疾,“秋实”知只觉掌风扑面,一时之间竟难以睁眼,不过好在一旁的“风宇莫”手撑椅背,整条身子横在空中,双腿扫荡而来。
陈子言知这腿厉害,当即化掌成爪,勾住了“风宇莫”的腿,但这腿力道太大,陈子言定不住,因而只得顺势腾飞出去,连翻数个筋斗才得以站定。
但“风宇莫”也不怎么好受,腿骨有种被折断的感觉。
其实之所以陈子言会做出如此举动,完全是因为他不怎么着力,虽说“风宇莫”那时悬在半空中,但他多借了一份腾空的力,所以在力道上占据了些许优势,也就导致了先前的景况。
“陈子言,你看来也不过如此么,我看那催命判官之名倒是有些名不副实啊!”“风宇莫”如此笑道,随后他和“秋实”同时将脸上人皮面具扯下。
人皮面具下露出了两张让陈子言感觉有些眼熟的脸,但始终却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二位。
“不知二位为何要假冒拙荆和风小兄弟?”陈子言虽说很气愤,但仍是颇为谦恭,只是已经摆好了搏命的架势。
“想必必前辈已经不记得我俩了?那我给您回忆回忆吧——雪无烟。”“风宇莫”笑着道。
陈子言一听到雪无烟这个名字就全都想起来了——
十年前的一天,他在湘南的酒馆就餐,曾听两人谈论起雪无烟和海大石以及言九蹊的一件事
“您们是十年前那对男女?”陈子言大声问道。
“正是!”“风宇莫”朗声答道,随后指了指自己,接着又指了指身侧的“秋实”,续道:“前辈,我名苗成,字厚,这是家妹苗娇,字媚——我二人来自苗疆,也是圣仙教当代教主和副教主。”
“看来就是你们要来找我复仇了?”陈子言轻蔑一笑,“你觉着就凭你俩?我看你们是在说笑话吧?”
是的,他们的确就像是在说笑话,如果是三毒门或者九毒门来了,哪怕是一个刚入门的弟子,陈子言都会绕着走,但圣仙教?他还从未放在眼里呢!
“陈前辈,就凭我二人,的确不是您的对手,可是……”说到这里,苗成顿了顿,自左袖中取出一柄带鞘的长剑,陈子言认得——那是无烟。
无烟曾是风叔的佩剑,后来遗失,之后有被风宇莫寻回,最后风叔将此剑赠予了风宇莫,风宇莫可谓是宝贝得不得了——甚至于连晚上睡觉也要抱着它。
苗成取出无烟后,扭过头来冲着妹妹苗娇点了点头,苗娇会意,自右袖里抽出一根束带。
那是一根淡黄色的束带,上面点缀着些许殷红,正中央更是用朱笔写着“白首不相离”。
这束带打一眼陈子言便知是秋实的,上面的殷红以及红色字迹其实不是墨,而是秋实的落红。
这样的束带陈子言也有一条,不过是淡青色的,上面写的是“愿得一人心”。
看到这两样东西,陈子言可以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他攥紧了拳,几个腾跃间已欺身上前,此刻的他,愤怒过了透气,出招可谓是毫无章法,但也和街头泼皮无赖的打法大相径庭,倒有点无招胜有招的味道。
苗成和苗娇哪见过这种打法,这简直颠覆了他们早已根深蒂固的武理,竟然还能以如此近乎无赖的打法对敌?
不得不说,这种打法还是颇有奇效的,起初苗成兄妹倒也招架得住,但越到后面,招架起来就愈加困难,经常会被陈子言的双拳打中。
但这两兄妹也很是聪慧,很快就揣摩到了其中的奥妙,也换了打法。
这样一来的话,陈子言立时便陷入了险境,毕竟三人都是一样风格而且陈子言是以一敌二,若不是他实战经验足够丰富,只怕要不了片刻就会被他二人所擒。
不过虽说此刻的陈子言险象环生,但若说会败,却也不见得如此。
他就研究此道已有多年,此刻虽是第一次展示出来,却也不是刚刚接触此道的苗成兄妹能比的,更遑论他在武学上的造诣了。
因此虽说一开始陈子言落于下风,但久而久之,他的优势就缓缓显现出来了,反观苗成兄妹则渐渐有些相形见绌。
数十合后期,陈子言有些想继续玩下去了,所以他当机立断,左手一招腾云驾雾挡住了苗成,然后身体一瞬之间腾空,顺势就是一记鞭腿,朝着苗娇扫荡而来。
苗娇见那鞭腿势大又急,一股劲风直扑面门,当下骇然变色,整张俏脸登时煞白。
不过她倒也不是特别惊慌,虽然那腿来得甚疾,但她会看起势,所以在陈子言抬腿的前一瞬就已经做好了应对方法,但却没能想到,她动作快,他动作更快!
那腿不偏不倚,正好扫在了她腹部,登时便被踢飞出去好几尺,但苗娇也非常人,当即顺着这股劲力连翻好几个空翻,才得以站定。
只是此时的她脸色有些不好看感觉五脏都有些移位了,最后更是喉头一甜,鲜血像是不要钱似的自口中喷出,染红了身前的一小片沙土。
苗成见妹妹摇摇欲坠的模样,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首先是愤怒——陈子言竟将自己宠溺的妹妹伤成这样?!
其次是自责——自己终究还是太顺着妹妹了,虽然他知道不该带她一起来的,但最终仍是带她来了。若是妹妹没有跟来,她也就不会受如此重的伤势。
最后是满意——不管如何,如果他二人能活着回到圣仙教,妹妹肯定会脱胎换骨——一改往日不喜武之风格,刻苦修武。
不过,眼前当务之急,是要能全身而退。
他看得出来,此时的陈子言已是怒火中烧,所使的尽是些以命相博的功夫,每一招都透着一股狠辣的味道,实在不好应付。
但此刻,他心中的怒火也是丝毫不亚于陈子言——他曾在父亲的尸体前起誓,将以自己的生命来护小妹周全,仅仅是因为她以后会成为斩情卫,而自己却只是一个卒子。
所以他摇晃着自己的头颅,脖颈因此而发出格格的声响,摆好架势,望了一眼苗娇,苗娇立时会意,头也不回地拖着伤体要离开。
陈子言见苗娇要走,本想去赶她,但下一刻却被苗成缠上了,只好抽身战他。
这是一场不知道谁胜谁负的战斗,其间的凶险自不必说,毕竟两人都已经打出了真火,可谓称的上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
话说风宇莫自打定主意要去相助陈姓人家后,便折返了回来。
当然,走得和那男女并非同一条道,而且连面容都做了些许掩饰——虽然他知道那两人多半不识得此条路径,但谨慎些终归没错。
走了约莫半个来时辰,他突然闻到一种十分奇怪的味道,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味道——有麝香的木香气,也有阿魏的酸臭味。
总而言之,这像是诸般气味各异的草药放在一起烹煮所散发的味道,实在难以分辨。
不过可以肯定一点,这味道是有毒的!
尽管风宇莫在第一时间紧闭五识,但终究还是慢上了几分。
不得不说,此毒毒性不可谓不强。
风宇莫仅仅只是吸入了微乎其微的少量,立时便觉脑壳昏昏沉沉的,站都有些站不稳了,踉踉跄跄得好似风一吹就能倒地不起。
除此之外,一股没来由的倦意涌上他的心田。
这股倦意像是狂风压倒劲草一般,以雷霆之势熄灭了他最后一点神志……
过了也不知道多久,此地赶来了一名女子,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乘一匹褐色骏马。
这女子着一身麻衣,长相虽不算特别出众,却也并不普通——瓜子脸上缀着两弯吊梢眉、一双丹凤眼、两瓣蝴蝶唇以及一只龙鼻。
若不是脸上长约一寸的浅淡疤痕以及些许褐色斑点,或许,她的美,足够惊艳四海。
女子到了此地,目光所及之处,不出意外地见到一个少年,于是她紧紧抓着马鬃缓缓下马。
这当然不是她刻意如此,毕竟此时的她已经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子了。
女子缓慢地向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少年走去,她走得很慢,很慢——方才她策马奔腾,一骑绝尘,如今身子倒是有些许难受。
女子到了近前,看着少年惨白如纸的脸上夺目的暗紫色唇瓣,登时像是遭了一道霹雳,两瓣蝴蝶唇长的大大的,似乎都能放下她自己的拳头。
死了?
她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
他可是被选定的人啊!
女子的手颤颤巍巍地搭上了少年的脉门,虽说看到少年这副模样
让她很是心惊。
但在没有把过脉前,是绝对不能妄下断言的!
只见女子左手食指探出,放于其手腕上,只过了一瞬,那根食指就像是活了一样,在其手腕上游走。其间只落下了五次,每一次都只是蜻蜓点水似的点在腕间,但点过的地方都会出现一个淡淡的紫红色印记。
右手则五指齐张,以神乎其神的手法在一瞬之间连点其五处大穴,最后整只右手手掌盖在了他脖颈处。
她的一双手同时起,同时落,整个过程就仅仅只用了一瞬。
“双武脉法?你和百药门是什么关系?!”
女子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紧接着只听“铮”的一生,这女子便觉喉间有些冷冽。
那是一柄长剑,剑锋处吞吐着寒芒,女子只觉她的脖子凉飕飕的。
虽说身处如此险境,女子终是没有半分停步,也不曾回头,只是冷冷道:“徐夫人?”
“陈夫人好眼力,”身后男子笑着赞道,“只凭此剑所散发的寒气,竟能断定我的来路!”
“古往今来,能透发出寒气的剑都不过五指之数,其间三柄早已亡佚,余下两柄一名寒灭,二为匹炎。
“但匹炎既是钝剑,又是短剑,藏于大雪山;只有寒灭既是长剑,又是利剑,匿在徐夫人,”一丝笑容爬上了女子的嘴角,她浅浅一笑,“很难猜么?”
女子所言徐夫人并非是指她身后男子名徐夫人,而是说他是徐夫人的后人,亦或其门徒的后人。
史上的确有徐夫人此人,不过并非女子,而是地地道道的男子,他是圣古末期极富盛名有名的铸剑大师。
就在谈话间,女子已经替少年把完了脉。
虽然搏动很是微弱,但总归还是有的,只是若非女子通晓双武脉法,肯定也会认为少年已经殒命了。
双武脉法,是百药门独有的切脉之法,与弹指脉法并称为百药门脉法双绝。
女子经过切脉得知男子还活着,松了口气,但脖子上架着寒灭不得不又让她神色一凝。
显然是下好了了套来等她往这里钻,但为何又要给自己下套呢,她这一生从未离开过天断山,并无仇家,莫非是冲她夫君而来?
她夫君并不是天断山人,而是湘南人,或许身后的男子便是冲他夫君陈子言而来!
这女子自然便是秋实,十年过去,岁月并未在她的俏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头上有了些许银丝,脸上多了几抹皱纹。
那躺在地上的少年也并非别人,正是风宇莫!
虽然脖子上架着寒灭,但秋实脸上却是毫无惧色,嘴角泛起一丝难以令人觉察的弧度,随后她……动了!
只见她一鼓作气,鹅颈直接贴着剑锋做个空翻,男子有心将寒灭递进半分,但他发现,秋实总能以最小幅度的摆头化解,就连自己都被动地跟着秋实做起了空翻。
当秋实重新落于地面时,她已经在男子的三尺外了,而男子也被一根绸带缚住身躯,寒灭也到了她手上。
“早就听说寒灭之名,却未曾想竟有幸能自徐夫人手中夺过,”秋实掂了掂手中的寒灭,笑着对眼前被绑缚的男子道,“未曾请教……”
“六十四代,徐明。”男子啐了一口,他没想到还有那样的一招,否则,就凭他的武艺,绝不可能如此轻易被擒。
原来秋实起身空翻之后,徐明也不得不跟着空翻,而就在此时,秋实两只袖口间各飞出一条绸带,徐明剑绸带比剑都要锋利,甚至于都吞吐寒芒,当即骇然失色。
只是在高空之处,并无力可借,于是徐明只得舍了秋实,而专于这两根绸带。
虽说这只是两根绸带,但徐明怎么也无法斩断,反倒让他陷入险境,最后其中一根绸带甚至卷走了寒灭,另一根绸带则将其紧紧缚住。
秋实见徐明已被牢牢缚住,但仍是不太放心,右臂轻抬,又是一根绸带飞出,三尺之外的徐明被这根绸带一绑啊,浑身上下都使不出半分劲道。
看着徐明那副焦灼不看的模样,秋实冷冷道:“无需惊慌,过的半个时辰,自会恢复。”
话毕,秋实便拖着身子走到风宇莫面前,强忍着不适将风宇莫拉上了马背,载着她离开。
……
以上,便是陈子言从苗成那里了解到的一切了,秋实当然没有回来,她在路上就被苗成兄妹堵截了。而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约莫三个月的光阴。
这三个月的时光,与他举案齐眉的竟然都是苗娇,而他这个做丈夫的却丝毫未曾察觉?
不过幸好他和秋实一直都是分房睡得,只有每年的七夕才会共享鱼水之欢。否则,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此时的陈子言乘黄膘马,一遍疾驰,一边思索着破局之道——三个月过去了,苗疆定然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但他却不得不去钻——为了秋实,也为了风宇莫。
苗疆,圣仙教。
一间昏暗阴冷潮湿的房间内,住着一对男女。
男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到处都是血渍。
女子三十来岁的模样,和男子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更重要的是,她失去了一件对所有女子都视若珍宝的东西——白净的脸蛋。
女子脸上被刻上了一个横平竖直、堪称完美的棋盘,创口处皮肉翻卷,实在骇人。
男子每次看到女子的脸,都恨自己为什么这般孱弱,庇护不了任何一个人。
虽说如今的处境让他觉得十分屈辱,但他始终坚信,终有一天,他会成为一方强者,庇护住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而不是像如今这般……
当然,前提是……他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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