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屋,一股熏人的热气扑面而来,是屋里那架最新式的煤炉子烧得正旺。
烧的煤还不是普通的煤,叫水和炭,如今管煤都叫石炭,水和炭可以和水而烧。像宫里除了烧红箩炭也烧煤,但不是整块的烧,而是捣煤为末,用枣梨汁合之为煤饼,再置于炉中。民间烧不起这种发香煤,但次一等的水和炭也是不错的选择。
舒岱宗放下那一卷报纸,忙着四处找茶水喝,走了那么长一截路,早就口干舌燥,而且到现在身上的汗还没收,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柯先生见之则把自己才煮好的茶倒了一杯递给他,“先喝这个吧。”
“好,谢啦,”舒岱宗说声谢接过茶盅,嘴边吹了吹,再一饮而尽,然后又自己动手斟了一盅。
柯先生递了茶顺手抄起他带回来的一卷报纸,摊开瞟了一眼,不由奇怪道:“《江南报》?何时出的,怎么没听说?”
舒岱宗饮了茶水,觉得口不那么干了,他坐下来才回道:“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可能是才创刊不久的新报吧。”
“哪里买到的?”
“浙江会馆那里要来的,你先看看上面登的文章,我觉得很有意思。”
柯先生依言先大致翻了翻,有价值的内容并不多,只寥寥几篇文章,其余则都是摘抄朝廷邸报的内容。
“说无锡徐家的?”柯先生才看了开头就诧异起来。
他把其中一篇文章粗略过了一道,发现竟是跟如今丁忧在家的刑部尚书徐向学有关。这下倒勾起了他的兴趣,于是坐直了身子,怀里掏出一支圆镜片架在鼻梁上,准备认认真真读一遍。
他先前所受的伤,多少跟这位徐尚书扯得上关系,徐家因减价买田之事被报社揭发,因而迁怒于报社的人,他就是那个无辜被牵连的人。不过也算因祸得福,没有这场祸又哪能抱得美人归?
柯先生嘴角勾起浅浅一抹笑,但很快又收回遐想,把注意力全放在报纸上。
看着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多了起来,时而皱着眉头又松开,时而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又抿着嘴。
舒岱宗静静等他看完,才问他:“怎么样,有何感想?”
柯先生许久之后才放下报纸,又摘下镜片,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复杂还是震惊,“我看这些文章应出自一人之手……只能说,写作之人水平很高,远在你我之上。”
舒岱宗笑了笑:“确实,不仅文章在你我之上,而且还深谙新闻报道的手法。”
柯先生扭头看向他,眼底带着一丝恍然:“对,是手法!你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刚才就觉得哪里怪怪的,一下没想到,你这么一提,果然就是写法上有门道。”
“呐,我给你说啊,”舒岱宗也不卖关子了,凑近身子,随手拾起一管笔指着报上文章道:“这几篇文章实际都在说无锡徐家,只是选材侧重不同,进而表述就不同,但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徐家开脱,或者是小东家常说的那词:洗白——将黑洗成灰,灰再洗成白。”
“没错,其实我觉得文章作者在新闻选材上是故意有所侧重,换句话说,他想让读报的民众看到什么,就侧重什么,不想让民众关注的,就一语带过,以至于事情最本来的面目,我们从报纸上反而无从得知。”
“说得好!”舒岱宗笑了,“选材有侧重,这是一个手法。另外还有,就是写作者的态度,起了至关重要的效果,是褒扬,还是贬损,抑或持中庸之道……”
“怎么讲?”
“你看这篇,讲徐家捐出土地五百亩和白银千两来资助当地县衙重修亿丰粮仓,说来这也是做善事,但你看文章写得,不说吹捧,但确确实实在褒扬。写作者这么明显的态度,读者就很容易被这种情绪带动,以至于对徐家产生好感。”
柯先生听舒岱宗一讲,竟听得有些呆住,回味半天,道:“老舒啊,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有这可能!难怪小东家常说写新闻要不带写作者的好恶,要保持不偏不倚,若真是带了态度,民众很容易被误导呢。”
“我觉得吧,小东家这话看怎么理解……”
“怎么说?”
“再看另外一篇,来做个对比:这篇讲的是徐家的官司,自打徐向学在朝中被弹劾之后,无锡徐家的官司就接二连三不断,想必早就焦头烂额。徐家利用其官身的身份不仅大肆吞并土地,还强迫别人贱卖土地,这就是徐家在作恶。”
“对啊,但我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倒是不偏不倚,并没有包庇徐家的意思啊?而是关注了官司本身。”
“确实没有包庇,而且新闻报道讲的就是实事求是,这篇正好符合。但就是因为写作者的不偏不倚,反而更有问题。”
“嘶……”柯先生听得有些糊涂:“这话又怎么讲?”
“你不觉得不偏不倚其实就等于他什么都没说、没讲?就像你刚才说的,有关徐家的坏消息就被一语带过了,要我是不了解实情的普通民众,看了这样的新闻报道,过眼就忘了,因为它没有态度!”
“甚至于还因为他所谓不偏不倚的报道,而显得公正,这样反而能赢得读者的青睐,这简直是……啧啧,即洗白了徐家,又赚取了口碑,一石二鸟,这样的手法,你说他高不高明?”
舒岱宗将此事层层剖析开来,柯先生听得一脸震惊,仿佛听了天书一般,“原以为用春秋笔法写新闻报道就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还能使这般手法!”
“唉…”舒岱宗也叹了一声:“所以说啊,于新闻报纸一道,真是学海无涯……写这些文章的作者是谁,虽不得而知,但我大胆猜测一下,要是此人手握新闻媒介传播,说不定他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高手。”
“对,足以引导舆论的偏向。”
舒岱宗和柯先生两人相视一眼,不由都沉默下来,他们心里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若真的手中掌握了这种能力,那么就可以轻易的带起民意,一旦民意被玩弄于掌上,就像具有了某种权力,而一旦手握权力,那么……
他们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还看到了一丝恐惧,和明白之后的一丝兴奋……
“我现在才完全明白了,为何小东家会对于新闻报纸这么孜孜以求。”
————
腊月二十四,
民间称这天为‘交年’,而且这天要行祭灶之仪,坊间都要印灶马,百姓买了灶马回去要在灶前焚烧,此为送灶君上天。
除了送灶君上天,还要为他准备吃食,一般都有胶牙饧、糯花米糖、豆粉团和小糖饼。此外,还要召集一家老小罗拜灶君前,并且要说:辛甘臭辣,灶君莫言。
家家门前还要换新的桃符、门神、春帖、钟馗、福禄、虎头、和合诸图,从这天之后,街坊萧鼓之声,铿锵不绝。
报社这个小四合院里,这天同样在祭灶君,一片欢声笑语。虽然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彼此同事已久,情谊早非常人可比。当然祭了灶君之后,也希望来年报社依然红红火火。
大中午,同事间又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涮羊肉,正当众人酒酣耳热之时,却有陌生人登门到访。
一炷香后,这陌生人和舒岱宗、柯先生,这三人便出现在后院西北角的一间小院里,这原本是柯先生在报社里的住所。
进到一间不大的书房,很快郑娘子又为三人奉上了茶,在退出之后顺手将房门掩上,以便他们三人好生谈事。
陌生人喝着热茶,身体好容易暖和过来,这才斟酌着怎么开口说。
原来这人正是报社的‘爆料人’,通过为报社打探消息来赚取报社的‘辛苦费’。
“柯先生不是一直想深挖徐家的事吗……”
“怎么,有消息了?”柯先生一听神情一下专注起来。
爆料人却摇摇头:“没有……”
“那你问什么问?”柯先生一下又卸了劲。
“不过无意间倒是听到另外一个惊天大消息!”
“切~,你别卖关子好不好,”舒岱宗对他说一半留一半的毛病颇为恼火,“年底了,你不想挣点过年钱?”
“想啊,怎么不想?不想就不来了,”爆料人嘿嘿一笑,显得颇为自信,他伸出一个巴掌,继续道:“但是最好先把价钱谈一谈……”
舒岱宗眉毛一挑,乜斜他道:“哟,感情你这还是大新闻呐?”
“绝对是你们想要的天大新闻!”
舒岱宗打量着这位,眼神犀利,仿佛在判断他这话的真假,“钱好说,我报社无论多高的价钱都给得起,不过嘛……”
“大新闻不是你说它大,它就大,”柯先生把话接了过来,“你凭什么说你打听来的就是天大新闻?”
爆料人斟酌一晌,又道:“跟福王爷和耶稣会有关,算不算大?”
闻言两人一惊,彼此对看一眼,立马懂了对方心里想做什么。
舒岱宗提高音调,说道:“好!我可以先承诺你付你顶格‘辛苦费’,但我们要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虚假的,或是不翔实的,似是而非的消息,那对不起,这钱你就得不到。”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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