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灰色的云团压在汴京城上空,连些微的星光都没有,雾气仿佛自云层缝隙中渗下,整个京城陷在团团浓雾之中,百姓家的灯火在其中明灭,看上去像沼泽地里微弱的鬼火。
皇宫中,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在雾中显出一个轮廓,靠近了才能发现,这是天子的驾辇。
一声长嘶,马车停定,祁慕寒在宫人搀扶下,摇摇晃晃地下了马车,李曼扶住了他,急声道:“这都子时了,你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别说你只是服了那枚药丸,就是你现在荨刺毒全治愈了,也经不住这么折腾的!”
李曼的焦急不是没有道理,从祁成皇驾崩,一直到今夜,祁慕寒基本就没睡过一个整觉,李曼劝他又听不进去,正想要不要偷偷给公孙薇打个小报告,祁慕寒便像看透他心事似的,一双墨瞳扫了过来。
“今夜谁也不许去打扰皇后,她若来问,就说朕已经歇下了。”祁慕寒语声森寒,“现在,扶朕去钟楼。”
李曼心焦得正要再劝,祁慕寒的手扶上了腰间长剑,脸上腾起一股杀气,李曼缩了缩脖子,无奈道“是”。
他是真想不通,这顽固的主子为什么刚在城外巡视了一圈,还不罢休,回来以后还要去那宫里的钟楼,那地方又高又冷,属于冻死人不偿命。
待他把祁慕寒扶上钟楼顶,才懂祁慕寒为什么要来——齐凌手中正捧着一件样式怪异的衣服,在这儿等着。
李曼正想搭话,祁慕寒将他挥退,走到齐凌身边,与他一同凭栏而立,二人眺望被浓雾笼罩的汴京城,脸色都很凝重。
片刻后,齐凌放下手中那衣服,呵了呵手掌,吐出一团白雾:“你刚又出了一趟城?”
祁慕寒点了点头:“再去巡视了一遍,确保一切正常。”
齐凌叹了口气,劝道:“都做了完全的准备,不需要太过担心,你倒是应该听一听身边人的建议,好好歇息。比如今晚上太子妃...哦不,皇后娘娘,听说都去寝殿找你好几次了。”
祁慕寒与公孙薇自搬入宫中后,祁慕寒有自己的寝殿,公孙薇也有自己的延春宫,二人除非是必要,还是暂时分开住了。
“有时候,朕真会怀念在民间与她的那段日子。”祁慕寒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想起了巴尔库城里的小日子。
“快了,一切很快就能结束。”齐凌拿起身旁的那件软而奇特的衣裳,“这东西,我只做出了一件,明日你穿在身上。”
祁慕寒看着这衣裳,喃喃道:“真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竟能够看见这样的武器,这样的衣裳。”
“我问过皇后娘娘,她说在那个世界,这东西叫做防弹衣。”齐凌面有得色,“这东西还分软体防弹衣,与硬体防弹衣,这说起来材质可有大不同了,这硬体嘛......”
他正要积极科普,见祁慕寒用一种神经病似的眼神看着他,只好收嘴道:“咳,总之,就是按照娘娘当时的建议,做出来的。祁玉骞手上有的,应该就是硬体,这个做成盔甲一类,很是容易;唯独这一件——”
他抖了抖手中的“衣裳”:“这一件花了好大功夫制的,你穿在龙袍下,定是不显。”
祁慕寒:“留给薇儿,朕不需要。”
齐凌惊了一下,道:“这....你就不怕?你才是要上城楼的那个,皇后娘娘明日留在宫中,并不需要——”
祁慕寒打断他:“即便是留在宫中,也需要她穿上这个。”
齐凌皱了皱眉头:“你是在担心祁玉骞会攻入城?但你之前已经‘驱逐’了炙夜,这下一来,祁玉骞应该会调整策略,将大部队集中在城外,以对付后至的柰城军,这理应不会有差错。”
祁慕寒摇了摇头,目中露出沉思:“我总觉得,哪儿还是漏了点......”
齐凌不解地看他,其实早在大半年以前,祁慕寒便开始筹划今天的一切行动,情报网前所未有地活跃,从汴京到江东的一切都在他严密监控下,纵使不能探得祁玉骞所有的行动,但大致动向,已尽在掌握之中。
剩余的就算有变故,他们也早做了后手准备,尤其是祁玉骞有的热/兵器,他们手中也有了,他不明白祁慕寒还在忧虑什么。
他不知道祁慕寒内心忧虑的正是这枪的数量,虽然他早就命李曼到西域一带,暗中押回了大量火药,但枪这东西制作耗时,齐凌回京以后,立马投入督造,满打满算,数量却不过百余支。
齐凌正要劝他放宽心,一把嗔怨的声音突然响起:“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公孙薇一手提着大氅,另一手提着一个小壶,正站在中央那口大钟旁,双目含怒,直瞪着祁慕寒。
祁慕寒笑了起来,齐凌连忙躬身道:“皇后娘娘。”又识趣地朝祁慕寒躬了躬身:“微臣先告退。”
公孙薇走前来,一把将大氅套上他的身子,气恼道:“我不知道章大夫给你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让你这小子能这样爬起来,还能溜到城外,还能骗我说歇下了,如果不是我想到你在这里......”
“薇儿,”祁慕寒笑着打断了她,“别担心,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听我的,现在回去好好歇息,明天在宫中等着我的消息。”
公孙薇哼了一声,提起手中的烧酒,递到他冰冷的手中:“这酒还热乎着,先喝点取暖。”
祁慕寒摸了摸她脸颊,一边打开壶盖,只听公孙薇又嗔道:“就算你要我好好在宫中等,现在也得给我回去歇着,离天亮还有这么些时辰,你不好好睡一觉,怎么能撑得住?”
祁慕寒正要张嘴喝,想了想,又放下道:“不喝了,还有些事要忙,朕先命人陪你回宫。”
公孙薇恼得一锤他的胸脯,祁慕寒摸了摸她的头:“乖。”
他俯身正要吻一吻她的樱唇,公孙薇却把头扭到一边,看都不想看他,他无奈道:“薇儿,你知道祁玉骞明日便会兵临城下,我怎么能睡呢?”
公孙薇本想回他“睡两个时辰能死?”,又觉得时间宝贵,不想与他争吵,只得叹了口气,心疼地抚着他眼底的那片青紫。
祁慕寒望着她姣好的面庞,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薇儿,这一仗过去以后,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虽然是很平常的一句话,落在公孙薇心底,却有些不祥感:“什么话?”
祁慕寒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现在不能说。但有句话,你现在倒是能对我说的。”
公孙薇还在捕捉刚才那一丝稍纵即逝的不祥感,心不在焉道:“你想要我说什么?”
祁慕寒双手环着她的腰,低头认真地看着她:“朕还从来没听你对我说过,嗯,那三个字。”
他的额头抵着她,公孙薇看出他眼底那掩盖不住的深深疲惫感,此时此刻又带上了渴望的神色,心底下禁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将他推开些许,拧开手中的壶盖,喝下了一大口酒。
祁慕寒有些失望地站在原地,公孙薇忽然回过身来,双手环上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一双朱唇凑到了他的唇上,祁慕寒还没反应过来,蓦然觉得一阵温暖从她的口中渡来,透过她柔软的唇瓣,漫上了他的舌尖,那般和暖,那般芳香。
公孙薇竟给他渡了一口香甜醇厚的酒,他拒之不及,甘之如饴,酥麻感从舌尖传来,他一口吞下,更为剧烈地回馈着她,忘我地索取她口中残余的芳香甘甜,像沙漠中渴极了寻找水源的人。
寒风凛冽,这般浓如黑墨的夜里,终于也开出一朵暖如春日的花。
公孙薇与他亲吻良久,直到透不过气,才离开他的唇,稍喘着气,笑着看他:“我的陛下,这与那三个字相比,如何?”
祁慕寒愣了愣,笑道:“朕甚是满意!”他抱着她,笑道:“再来?”
公孙薇笑道:“不来了。”她转过身,指了指天边的黑云,叹道:“今晚好可惜,没有星星了。”
祁慕寒从后面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秀发上,打了个呵欠,语气松软地道:“最黑暗的夜过去,以后都会是满天星星的。”
公孙薇轻轻地笑了一下:“嗯,慕寒,就算是最黑暗的夜里,你也不是一个人。你知道吗,你这个人总是这个样子,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先把我保护起来。可是你知道吗,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怕事,从很早很早以前,我就不怕了......”
她这样喃喃地说着,祁慕寒却听不见——因为他早已经倒在了地上,呼吸均匀,沉沉酣睡。
公孙薇蹲下来,慢慢抚摸着他的脸,齐凌忽然从那口大钟后转了出来,公孙薇淡淡地道:“将陛下扶回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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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祁慕寒从睡梦中惊醒,一下子坐起来,李曼正在对面托着腮看他:“嗨。”
祁慕寒还没说话,突然感到自己身子在摇晃,卷起帘子一看,自己正坐在驾辇中,在一大队兵马的簇拥下,行走在街道上,外头还是一团浓雾,不辨时辰。
脑海中浮现昨夜的画面,他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大怒道:“把齐凌给我叫来!”
“来了来了。”身旁有马匹哒哒的声音,过不了一阵,身着一身盔甲的齐凌卷起车帘,钻了进来,开口就笑道,“睡得怎么样?”
祁慕寒勃然大怒,吼道:“昨夜我在钟楼,是你告知的皇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着皇后胡闹?”
齐凌苦着脸,摆摆手,望向了一旁的李曼。
李曼:“?看我做甚!”
祁慕寒一抽腰间长剑,李曼与齐凌吓得抱作一团:“冤枉啊!”
接下来的时间,听完齐凌的禀报以后,祁慕寒的脸色阴晴不定,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戴整齐的龙袍,还有里面那件...软体防弹衣!
齐凌见他终于不发怒了,松了一口气:“昨夜剩下的、还需处理的事情,皇后娘娘都替陛下想到了,也都处理好了,所以陛下才能够好好睡足这五个时辰。这是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皇后娘娘也说了,她做完一切能做的了,就在宫中等着陛下,请陛下一定要安全归来!”
“薇儿。”祁慕寒轻轻喊着她的名字,“你怎么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他坐直身子,调匀一下呼吸,才发觉这睡了一觉以后,又在那枚药丸的作用下,四肢百骸舒畅不少,竟是这么多天以来,精神头最足的一天。
“什么时辰了?”他敛起心思,问李曼道,“前方探报来了没有?祁玉骞到何处了?”
李曼这时候才收起所有神色,郑重地道:“已离此十里,与陛下所料相差不远,约莫七至八万人马。”
“比我想象中,来得早了一个时辰。”祁慕寒又卷起帘子看了看外间,微笑道,“看起来这个天气,倒真是将他捎快了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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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盖过顶,祁慕寒在一千禁军和上百官员的簇拥之下,登上了北城楼,眺望远处。
那是一片无边密林,大团的浓雾缠绕其中,远处隐隐绰绰的几座山峰,风很大,风中漫来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再凝神细看,那雾中似有旌旗在飘动。
城墙上静寂无声,弓箭手各已就位,谁都知道那翻滚的浓雾之中,很快便会出现浩瀚之师,以雷霆之力,兵临城下。onclick="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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