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虺

拾叁

    
    不知何故电梯卡在六楼不肯下来。曾本之只好牵着楚楚从楼梯间步行,已经到一楼地面了,追上来的安静还要横刀夺爱,抱起楚楚快步钻进曾小安的香槟色越野车。曾本之没说什么,以为她是送楚楚上学,顺便到水果湖菜场买点菜。安静平时总说,黄鹂路一带小超市里的菜像是水果湖两家大超市卖剩下来的边角料。踩着学校的上课铃声,将楚楚送到校门口后,曾小安掉转车头,驶到水果湖菜场门口。
    安静却不肯下车:“我也要去江北监狱看看!”
    曾小安看了看曾本之,曾本之只好说:“我去江北监狱是见另外一个人,与郝文章无关!”
    安静说:“我一个大活人,不用你背,不用你抱,就想跟着你长长见识!”
    曾本之说:“这监狱里的见识长得再多又有什么用?我知道你是不放心,不让我见郝文章。我再说一遍,我不会见郝文章,实话对你说吧,我想见那个诨名叫老三口的青铜大盗。”
    安静说:“别开口闭口称人家是青铜大盗,人家只不过是悄悄地干,你们这些所谓专家是大张旗鼓地干,反正都是挖人家的祖坟。人家能不能挖出文物来,都是用自己的钱,你们动不动就是几百万、上千万地花纳税人的钱。”
    曾本之不高兴了:“你说够了没有,婆婆妈妈的?”
    安静还是不依不饶:“还没有,一会儿见到那位青铜大盗,我还要问他一些事。”
    曾本之说:“你想得美,只怕他连我都不肯见,何况是你!”
    安静觉得奇怪:“不是说监狱里的人最怕独居一室,没有说话的伴吗?与外面的人聊一句,胜过狱友一百句。”
    曾本之找到反击的机会了:“昨天小安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她探了九十六次监,郝文章也不肯出来见她一面。”
    安静像是故意激曾小安:“那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家伙,太铁石心肠了。真让人想不到,当年他如何同小安谈恋爱?”
    无论曾本之和安静在身边说些什么,曾小安都不接话。
    香槟色越野车经过长江大桥时,下游方向的栏杆旁聚集不少人。
    有拿着对讲机的警察,也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剩下的全是围观的过路人。
    安静马上想到,一定是有人要跳江。曾本之本不想搭理,经不住安静反复说,只好表示不同意见,说这些年跳桥的人都是选择下午到黄昏这个时间段,早上起来神清气爽,那些让人想不通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安静自然不同意,举出彻夜失眠的人做例子。曾本之于是又拿出新观点,自从长江二桥通车以后,想跳桥的人几乎不再选择长江大桥了,一是因为长江大桥有武警巡逻站岗,不太方便;二是因为长江二桥的栏杆下面还有歇脚的地方,跳桥的人翻过栏杆以后,还能在那里重新做一次决定,长江大桥就不行,栏杆下面就是江水,容不得半点后悔的念头。
    见自己说不过曾本之,安静突然冒出一句:“想死的人,哪有那么多的讲究,那一年,郝嘉不就是随随便便就从楚学院六楼跳下来了!”
    曾本之下意识地瞪了安静一眼,嘴角动了几下,明明有话,但没有说出来。或许觉得自己话没有说好,安静也不再说话了。
    香槟色越野车驶过长江北岸的桥头堡,很快进入汉阳地界。
    安静说自己十几年没来过汉阳了,上一次来汉阳她还没有退休,被几个女同事硬拉着到归元寺磕头敬香。几个同事都在玩股票,又都被套牢了。也不知道她们从哪里求得如此妙招,到归元寺问股市迷津,非要带上一个从不玩股票的菜鸟。安静后来才知道,当年小学课本中有写少女被当成祭品献给河神的故事,自己正是被当做股市“处女”,献给了财神菩萨座下的“金牛”。安静一直不知此事真假,若是当真吧,同事们说起这些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不当真吧,她们在菩萨面前磕头敬香,从始至终都要自己像祭品那样待在一旁。那一年只有一个同事解套。第二年,其余没有解套的同事还要拉她来归元寺。安静自然不肯再来,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她说自己也试着买了一只股票,已经不是她们心目中的股市“处女”了。
    曾小安提醒安静,不是十几年没有来过汉阳,而是十年没有来过汉阳。并且直接说明,安静退休之后,曾经和刚到楚学院上班的郝文章一起来过归元寺。听曾小安这么一说,安静马上不做声了。
    经过十几年的改造,整个汉阳已变得面目全非。安静盯着车窗外,以为还能像当年那样,隔着老远就看得见归元寺上空滚滚的香烟。有一阵,安静似闻到香烟的气味了。她正在努力寻找,忽然发现江北监狱就在眼前。
    曾小安开着香槟色越野车,在监狱门前转了一圈,明明有停车位,也不停车。安静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问过,曾小安没有回答。曾本之淡定地坐在车内,他当然很清楚,像昨天上午那样,曾小安又在找郑雄,看他是不是谎称去了北京,其实还在暗中窥视。转了一圈,又再转一圈,曾小安终于将香槟色越野车停了下来。
    三个人从旁边的侧门进到登记室,一一登记之后,再到另一间办公室,曾本之上前亲笔填写了一张表。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安静,见表格中“会见何人”一栏里写着“何向东”三个字,这才松了一口气。
    曾本之将填好的表格递上去,回到等候区时,像无意地扫了曾小安一眼。
    曾小安马上回头对安静说:“既然来了,我也再去登记一下。”
    安静瞪大眼睛对她说:“你嫌被人家拒绝了九十六次还不够,还想争取过一百次呀?”
    曾小安做了一个鬼脸:“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我额头上碰壁碰出了老茧,再多碰几次也无所谓。”
    曾小安说干就干,安静哪里拦得住。
    安静正要埋怨曾本之,有人过来通知,轮到曾本之去会见室了。
    从等候区到会见室,要经过一条用钢铁和混凝土建筑的阴森长廊。曾本之这辈子不知进入过多少古墓,最长的墓道有差不多五十米,沿途都是累累白骨,还盘着一条大蛇。曾本之独自走在最前面,心中不曾有过半点惊恐。即便是那次在荆州发掘出一具千年女尸,掀开脸上的绸布时,其容颜仍完美无瑕,眉眼之间仿佛还有挑逗之意,旁边的人莫不大呼小叫,正在动手清理的曾本之,反而镇静自若。事后别人都说他像是坐禅。此时此刻,前面有狱警领路,还看得见其腰间烤蓝闪烁的佩枪,曾本之心里有种特别的沉闷与紧张。
    等隔着铁栅栏看见诨名叫老三口的何向东时,先前想好的开场白,竟然忘得干干净净。
    反而是老三口像老熟人那样先问他:“你怎么现在才来?”
    曾本之来不及细想,随口反问:“你怎么晓得我要来?”
    “我当然晓得。我还没有进来时就晓得。我没进来时,你找不到我。我进来了就哪里也去不了,你竟然拖了这么久才来。单凭这一点,你和郝嘉的差距,就像猪八戒和孙悟空。”
    “你知道我是谁?”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郝嘉一死,你便成了大名鼎鼎的青铜重器权威。”
    “你是从哪里看到我的资料吧?”
    老三口很不高兴地叫狱警送来纸笔,一边写一边说:“前天夜里做梦,有人用甲骨文写了一个曾字要我认。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人又要我猜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同样想也没想就说,有一个姓曾的人要来探监。”
    老三口将写好字的纸拿给曾本之看,上面真的用甲骨文写着一个很大的曾字。曾本之很想将自己最近经常梦见甲骨文的事说了出来,好在他及时告诫自己,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要让对方顺着自己的思路走。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现在就去问问我的狱友。昨天早上醒来,我就与他说过这事。昨天你没有来,我被他讥笑了一整天。”
    曾本之差点说出那个狱友的名字,为了不让自己说出郝文章三个字,他赶紧用别的话来掩盖:“在今天之前,我们应当没有见过面。”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你没见过我。我却见过你。”
    “请举例说明。”
    “郝嘉从六楼跳下来时,你在现场嘴对嘴为他做人工呼吸。”
    “请再举一例。”
    “郝嘉死之前,你好像从刚刚送来检修过的曾侯乙尊盘上发现什么问题。你跑去找正在隔离审查的郝嘉追根究底时,情绪激动地打了他一拳。他也很激动地回敬了一下,说你想陷害他。本是非常时刻,你们却闹成这种样子。”
    “你说的没错。那一阵到处在闹**,有一阵送来检修的曾侯乙尊盘放在‘楚璧隋珍’室没有人照看,我是担心曾侯乙尊盘是不是出了问题。我们说话时,那里已经成了隔离室,戒备森严的,你怎么能听见呢?”
    “我这里可是长着青铜大盗的耳朵,连昧心话都听了不少,听几句悄悄话算得了什么!”
    “你这样说话,没有要挟的意思吧?”
    “哪里哪里,自从进了江北监狱,但凡来探视的人全都心怀鬼胎,以为我在哪座山上埋着青铜宝贝,所以,哪怕将牢底坐穿,我也一个人不见。只有你例外,我的那些宝贝,在你眼里全是破铜烂铁。你找我只是想说说与别人说不了的话。如此我才答应与你见这一面。”
    “往后就不见面了?”
    “正是这样。”老三口顿了顿又说,“不过,你这种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好像肩膀上扛着千斤重担!”
    曾本之矢口否认:“一个养老金领取者,有大事也不该他操心!”
    老三口说:“看来青铜大盗的真心永远也不可能换来青铜专家的真心。不过,我相信你还像当年那样,坚持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相属。有罪之人身有罪心不一定有罪!我来预测一下,看你眉心之上有一堆晦气,半年之内必有恶人相扰,好在你平生只做过一件亏心事,其余时候都在积德行善,恶人再恶,也伤不了你的筋骨。”
    “你这是高度恭维,我自己都不敢说自己只做过一件亏心事。”
    “姑妄听之吧。你看看手表,是不是只剩下十分钟了?”
    “你对时间的把握很准确。还有九分五十秒,这次探视就结束了。”
    “我得声明,这种本领不是做青铜大盗锻炼出来的,是进了监狱之后才发现自己有这个天赋。”
    “时间不多,请恕我直言:郝嘉当年跳楼,除了因为带头闹**,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当然有。他不服气你领人仿制出曾侯乙编钟,更不服气你出了名之后,就开始胡说八道,一点证据也没有,就信口雌黄,非要说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铸造的。他不是单身一人吗?还有一个原因大概是失恋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跳楼了。”
    曾本之将老三口看了三十几秒:“我真不该来这个鬼地方!”
    老三口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我也替你后悔,直到今天才听到有人对你说,正人君子的君子你做到了,至于是不是正人,曾教授你得好好问问自己了!”
    会见室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相邻的那间会见室像是进来一个人,有栅栏的窗口外,却没有人像曾本之那样冲着窗口里面说话。狱警在那边嘟哝一句,像是让谁稍等一下。狱警又走到这边来提醒老三口有话赶快说,只剩下三分钟了。
    曾本之不知说什么好,就将事先想好留待最后才说的一句说了:“你有什么话让我带给华姐吗?”
    老三口的目光中闪出一丝诡笑:“你怎么认识她?”
    曾本之说:“无意之中,也算是机缘巧合吧!你应该见见她,人家那么痴心,明知你从死缓改为无期,还为你守身如玉!”
    老三口连连说:“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你去过岷县的二郎山吗?你应当去那里看看,一天到晚困在青铜重器里,哪是人过的日子呀。那个地方哟,每年五月十七的花儿会,周边数十州县的人,像潮水一样涌来,满城的人,满城的歌!满山的人,满山的歌!”
    不等曾本之再说话,老三口突然一扬嗓子用极高的声音唱起来:
    高高的山上有一窝鸡,
    不知是公鸡么母鸡;
    清朝时我俩亲了个嘴,
    到民国嘴里还香着,
    好像老鼠偷油吃哩!
    狱警跑过来,一边要他小声点唱,一边盯着手表看。
    老三口唱完最后一个字,探视时间正好结束。不用狱警提醒,他转身走出会见室,丝毫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的迹象。
    不知为什么,曾本之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大叫一声:“请转告郝文章,我想见见他!”
    随着这一声叫喊,一溜几间会见室显得格外安静。
    片刻之后,有人在相邻的那间会见室里不轻不重地说道:“不用转告,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曾本之走了几步,隔着有栅栏的窗口,郝文章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曾本之还没来得及说话,安静忽然出现了。
    与先前给曾本之引路的普通狱警不同,给安静引路的狱警警衔是警监级的。跟在后面的安静,显得手足失措,都要走到郝文章所在的窗口了,还想转身往回走。警监级的狱警拦住她,好言好语地劝说,希望安静配合他们做服刑人员的思想工作。整座江北监狱一千多名服刑人员中,有极少数人员因为心理原因从不肯与来探监的亲友见面,郝文章进来八年,终于肯见亲友了,做亲友的当然不能让他再失望。
    安静也看到曾本之了。她想拉住曾本之,但被警监级的狱警果断地拦住了。
    结束探视的曾本之自然不能在此地多做停留,转眼之间就被负责给他引路的狱警送回到等候区。
    远远的,曾小安迎了上来。
    不等她开口,曾本之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狠话:“怎么搞的,想出你妈妈的洋相?”
    曾小安不慌不忙地说:“妈妈既然来了,总得找点事做。”
    曾本之说:“让她坐在这里等就是很重要的事。”
    曾小安说:“郝文章一直不肯见我,我想换妈妈试试,没想到还真的歪打正着了!”
    曾小安瞒着安静悄悄地替她填了一张相关登记表,递上去后,郝文章竟然传出话来,可以与安静见面。听到狱警的通知,安静吓得不轻,死活不肯见郝文章。曾小安怕这事不好收场,本想随安静的意思,不见也就罢了,哪想到监狱有监狱的规矩,他们担心已经通知有亲友探视,却在最后一刻变卦,会影响服刑人员的情绪,万一将不良情绪放大开来,很有可能生出意想不到的事端,这在各地监狱里都有过先例的。到最后已经不是劝说,连强拉硬拽都用上了,才让安静勉强答应去会见室看郝文章一眼。安静只好答应,她说自己只看郝文章一眼,什么话也不说,就要结束所谓的探视。
    曾本之回到等候区已有半小时,还不见安静回来。
    又过了十分钟,安静终于出现在那扇通往监狱深处的铁门后面。
    看安静的神情,似乎还正常。曾本之刚刚松了口气,没想到安静挥起巴掌,照准曾小安的左脸出其不意地扇了一下。
    曾小安忍着疼,将没有挨打的右脸亮给安静,还说要打两边脸一起打,免得打了左脸不打右脸,左脸有意见,右脸却不见得领情。
    安静见曾小安的脸上起了一大块巴掌印,便生气曾本之为何不拉住自己,后又生气曾小安像个木头人,见情况不妙也不躲闪一下。
    毕竟是一家人,别说一巴掌,就是再多几巴掌也出不了大事。挨了打的曾小安反而在安静面前表现得更亲热。
    因为安静心绪难平,三个人继续在等候区里坐了一阵。
    安静喘了好一阵才开口说,按照事先说好的,只看郝文章一眼就走,哪想到郝文章在窗口那边叫了一声:师母!自己的两只脚顿时就被钉住了。安静想走又走不了,不走又不知道说什么,实在找不到话,安静只好说归元寺。归元寺里最值得说的当然是菩萨,与菩萨相关的话题最让人喜欢说也喜欢听的当然是数罗汉。安静的本意是提醒郝文章,当初他以大学本科学历被楚学院破例接收,上班不久就在曾小安的提议下,跟着曾家人,来归元寺数罗汉。安静记得郝文章数到的是第六十六尊千劫悲愿尊者,求得的签文是:月满则亏水满溢,大智若愚真修为,幽涧晓云开混沌,千峰远水接沧溟。解析起来,这四句话的意思是,为人做事一定要谨慎,凡事不可做得太尽,如果做得太尽,缘分势必也会早尽。如果不谨慎,所做的努力就会像月亮圆了以后就会残缺,又像杯子里的水倒满了以后就会漫洒出来。所以,即使是很聪明的人,对有些事情也要装做不明白,只有这样所做的事情才能够成功。
    郝文章将安静这番话当成对自己的开导,他回答说,自己从进监狱起,什么也没做,什么事也不想,前两年一直在反省当初自己是否因为内心掺杂非学术因素,才对失蜡法的理论假设产生怀疑。最终发现自己并没有犯学术之外的任何错误,既不是图名贪利,也不是与郑雄争宠,更不是在曾小安面前炫耀。自己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凭着小学算术的基本法则,即先有加减法,后有乘除法,一旦进入加减乘除四则混合运算时,则必须先算乘除,后算加减,舍此没有其他。无论是黄河流域,还是长江流域,但凡有出土的西汉以前的青铜重器,其表面都与太空陨石差不多,连本该是眉清目秀的人像都不例外。如果真的自商周开始,青铜时代的工匠就掌握了失蜡法,为何还要用范铸工艺将人像制造得满目疮痍,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一例外,继续全部采用范铸工艺,让人像的面目继续显得惨不忍睹,这在道理上是说不通的!还有春秋战国时的秦鼎与楚鼎,如果用失蜡法来制造,鼎器从内到外都会更加精美,整体性更强,鼎器上下也能够排除那些用范铸方法所不可避免的难看的范缝,上面的铭文也会更加清晰。
    这时候,郝文章提起了爱情。
    郝文章简短地说了一句,任何爱情都是出于内心需要,就没有再往深处说。
    郝文章将自己的思路重新扭转到对失蜡法的研究上。他说任何发明都是出于社会需要,青铜时代的范铸工艺,从尝试到成熟,至少用了两千年,甚至还有三千年的可能,从新石器晚期到夏商周,各个时期的出土青铜器物,形成了一道完整的物证链。失蜡法却像一棵苹果树上突然结出一只大西瓜。除了硬将曾侯乙尊盘说成是用失蜡法工艺制造的杰作,再也没有第二件也是使用失蜡法工艺铸造而成的青铜物证。这就像女人生孩子,先得有男人的精子,女人的卵子,然后还得让精子与卵子完美结合到一起,经过十月怀胎才能孕育出来。生孩子的事情是不能指鹿为马的,更不能弄成狸猫换太子那样的传奇。
    尽管郝文章说得像是有道理,还是被安静数落了一通,论学历,论资历,他都是楚学院里最差的,别人都没有怀疑过失蜡法,就他是典型的“无知者无畏”。数落完了,安静想起什么,忍不住问郝文章,他说的这些都是十分专业的,真要说也应当同曾本之说才是,让她听了岂不是对牛弹琴。
    说到这里时,安静已经平静了许多。她扭头望着曾本之:“你知道郝文章后来对我说什么话吗?”
    曾本之望了望自己和安静来回走过的走廊:“他能说什么呢?一定是说,这些事曾老师从一开始就明白,只是有太多妨碍让他无法表明自己的观点。”
    安静的眼睛本来就很大,这时候更是瞪得都要看不见脸了:“你俩到底是天生的师徒,还是天生的对头?和郝文章说的话一字不差。”
    曾小安在一旁提醒:“郝文章特意同你说这些,是不是有别的原因?”
    安静说:“就因为我对青铜时代的事一窍不通,郝文章才和我说这些。”
    曾小安说:“他是想通过这样的解释,让你认清某个人的真面目吧?”
    安静说:“你又来了。一只锅里吃饭,都快十年了,谁是谁,谁不是谁,用不着让一个正在服刑的犯人来教!”
    曾本之说:“郝文章还说了些什么,在这里听见了,就在这里丢,出了江北监狱的大门,谁也不要再提。”
    曾本之说这话的意思很清楚,他要安静将郝文章说过的话全部说一遍。
    安静犹豫一下,才按曾本之的意思继续说:“郝文章说,曾家就我是真糊涂,再不擦亮眼睛防着点,那只白眼狼真会伤人的。”
    曾小安说:“谁是白眼狼?是姓郑的吗?”
    安静低声说:“郝文章还说,已经八年了,白眼狼修炼得差不多,那条夹得紧紧的尾巴应当露出来了!”
    曾小安还要追问,曾本之一声令下,一家三口起身离开等候区。
    在跨出监狱门槛的那一刻,曾本之再次发话:“记住,刚才我们说过的话,全丢在这门后,一个字也不许带出去!”
    曾小安说:“白眼狼三个字也不许说吗?”
    曾本之说:“不许!绝对不许在家里说!”
    曾小安说:“那我就在这里说个够——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
    曾小安说够之后,就要跨出监狱侧门,右脚已经抬起来,又缩了回去。
    已经出门的安静问:“你又怎么啦?”
    曾小安说:“还有个问题。我让你带给郝文章的照片,他拿去了吗?”
    安静说:“那张照片上,只有我们三个加上楚楚,没有郑雄。我担心这种照片会给人家错误的暗示。”
    曾小安说:“你到底给没有给?”
    安静说:“我真的不想给。”
    曾小安急得直跺脚:“老妈,亏得你在银行干一辈子,难道一退休就忘了什么叫不讲信用?”
    曾本之接过话题说:“你怎么听不懂妈妈的话,她说真的不想给,那意思就是已经给了嘛!”
    安静马上说:“探视快要结束时,郝文章突然问我随身带着家里人的照片没有。如果他不这样问,我是不会将照片给他的。我问他是不是想曾老师了。他不停地点头。如果他不点头,或者说是想别人,我也不会给他照片的。我再问他为什么先前一直不肯见曾小安。他说见了也不会早点出来,不见也不会晚些出来,所以还是不见为好。如果他说别的带气的话,我也不会将照片给他。可是他说的话全是我希望他说的,我只好将照片递给他。”
    曾小安说:“他说什么没有?”
    安静说:“别的话我没听到,只听到眼泪掉在地上啪啪响!”
    曾小安几乎跳出侧门,扑在安静怀里抽搐起来。
    曾本之没有听见,曾小安贴着安静的耳朵说的一句话:“妈妈,我要离婚,求你千万不要难过,也不要阻拦!”
    曾小安第一次表示出与郑雄离婚的意思,声音之低,连她自己都有可能听不见。
    母女俩钻进香槟色越野车后,曾本之借口去马路对面的圆缘招待所上一下卫生间。两个女人还有话要说,挥挥手要他快去快回。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