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虺

拾肆

    
    华姐正忙着为探监回来的人办退房手续,见到曾本之,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曾本之也笑,并说自己不是来住店的,用不着如此鲜花灿烂。华姐笑着更厉害了,也不亲自去查房了,将应收金额与押金做了简单的计算后,直接退还对方二十元现金。华姐刚要同曾本之说话,电话铃又响了,是房东打来的,房东要她将这个月的承包款提早几天交付。华姐一点也没犹豫,一边叫对方下午来拿,一边与对方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找了个“小四”要给姐姐“小三”付分手费。
    忙完这些,华姐才真正与曾本之打招呼,问是什么风又将他吹来了。
    曾本之没时间说闲话,直截了当地告诉华姐,自己刚刚见过老三口何向东。
    华姐哪肯相信,再三要曾本之别逗自己,十几年了,只隔着一堵高墙,却见不着想见的男人,心都要疼得像是扎了九十九根绣花针,经不住任何刺激。
    透过圆缘招待所的大门,可以看见安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这边张望。
    曾本之只好直奔主题,将从老三口那里听来的“花儿”,半生不熟地学给华姐听:“高高的山上有一窝鸡,不知是公鸡么母鸡;清朝时我俩亲了个嘴……”
    不待曾本之唱完,华姐已经泪流满面。
    华姐将曾本之的歌声打断了:“曾教授,你不要唱了。我相信你的话,这是我老家的‘洮岷花儿’,是我教给老三口的。武汉三镇只有他和我唱得了‘洮岷花儿’!”
    曾本之说:“你是清水乡清水村的人吧?”
    华姐说:“我家在岷县的二郎山,不在清水乡清水村。”
    曾本之说:“那老三口一定是清水乡清水村的人了!”
    华姐说:“你怎么晓得?”
    曾本之说:“昨天上午我好像对你说过,清水乡清水村的人直到现在还在用翻砂的方法制作高仿青铜器。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不然你就不会装着没听见转身就走。”
    华姐说:“对不起,昨天人多事多,我有点记不得了。”
    曾本之说:“我们临走时,你又拿出两件楚鼎,第一件太粗糙,明显是最近在河南安阳仿制的;第二件几乎可以乱真,安阳人做不了,只有你们岷县清水乡清水村的人才有这个本领。”
    华姐说:“曾教授,我懂你的意思,反正你已见过老三口了,我也没有必要瞒着你了。老三口是安阳人,上高中一年级时,一个人跑到清水乡清水村拜师学艺,我们认识时,他已在那里待了十几年。”
    曾本之说:“难怪他的手艺那么高!”
    华姐说:“他没进去时总在自夸,说自己做的青铜器,全世界只有曾教授等三五个人能分出真假。”
    曾本之说:“凡事都是高处不胜寒。看你只是个痴情女子,我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老三口如此绝情,这么多年连与你见一面都不肯,想必心里有大苦衷,才用此方法逼你离开这里。”
    华姐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他越是这样,自己就越是不能离开。”
    曾本之说:“这不是为爱所困、为情所累,这叫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再想一想,老三口做的那些伪器,买主绝对是有钱有势的人,万一哪天有高水平的人帮忙看出了真假,那些家伙能放过你们吗?”
    华姐说:“老三口说过,他用的方法与众不同,有麻烦也是别人替他扛着。”
    曾本之说:“其实也没有太特别的,老三口不像别的同行,一个比一个贪得无厌,恨不得做一笔买卖就保证全家人八辈子的荣华富贵。老三口却是找一座楚墓,将自己做的伪器埋进去,与墓里真的青铜器混在一起。然后像赌玉一样与人做交易。别人喜出望外地挖出青铜伪器时,他还装着吃了大亏。”
    华姐说:“曾教授既然晓得,我就说句实话。让老三口被抓进去的那只所谓楚鼎,明明是他自己亲手做的,却被人说成是国宝级的文物,害得他被判个无期徒刑。我也在想,是不是有人吃了哑巴亏,就用如此方法加以报复?”
    曾本之说:“就算这件事上亏待了他,将他做过的那些事都累计起来,就不冤枉了。老三口抓进去后,为什么一直没有上诉?因为他是乌龟吃萤火虫,肚子里是明白的。”
    正在说话时,曾本之目光一扫,发现安静和曾小安从香槟色越野车上下来,有横穿马路来圆缘招待所的迹象。他赶紧吩咐华姐,回头自己家里的女人若来询问,一切事情尽管如实说与她们。
    说着话,曾本之已经离开华姐很远了。
    曾本之到底没有抢在安静和曾小安过马路之前,回到香槟色越野车上。江北监狱门前没有红绿灯,要过马路除了靠机遇,还要有足够勇气,好不容易穿过六股车道的马路,却发现自己和安静、曾小安母女俩仍然隔着马路,只不过互换了位置。
    曾本之看见曾小安拿起手机,就知道她要给自己打电话,片刻后手机果然响了。曾小安在马路对面说,妈妈也要到圆缘招待所上卫生间。曾本之明白这不过是托词,安静肯定想去圆缘招待所看看是否有某种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天气不错,汉阳这边的霾比自己家所在的东湖路一带要多,但还在能够忍受范围之内。曾本之在香槟色越野车旁边站了十分钟后,便顺着马路往前走。曾本之想好了,回头曾小安打电话找人时,让她开车顺路来追。
    走了二十分钟,手机一直没响,曾本之开始不停地回头张望,曾小安有没有追上来。
    看了几次,还没看到香槟色越野车。又走了几百米,曾本之回头再看时,一辆高速行驶的白色轿车突然急刹车,刚好停在他身边。曾本之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车门打开后,钻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客客气气地冲着他叫了一声曾教授。不等曾本之回应,他马上接着说:“您老是何等了得的专家,第一次来探监,单位也不派车送一送?”见曾本之警觉地后退一步,那人又说,“您老用不着怀疑,我叫沙海,是省监狱管理局副局长兼第一分局局长,兼管江北监狱,刚才去监控室巡视时,正好从屏幕中看到您老了。您老探视的对象是那个外号叫老三口的青铜大盗。临近结束时,那家伙还唱了一首歌给您老听。您老若是相信我,就请上车,我正好要去水果湖办事,顺便送您老回楚学院。”
    曾本之稍一犹豫,还是跟着沙海上了那辆白色轿车。
    曾本之刚坐定,沙海就说,有几次开会,自己正好与郑雄坐在一起。听郑雄公开发言和私下谈话,就觉得曾本之既有眼光,又有福气,选中郑雄做门生兼女婿,实在两全其美公私兼顾。
    说着话,白色轿车就过了琴台。
    曾本之很想打断沙海的话,与他聊聊别的事情。正要开口,沙海的手机响了。也是由于在监狱里巡视时,手机关闭一阵的缘故,先前打不通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曾本之心里记着数,从琴台到长江隧道这一段,沙海总共接了六个电话,从长江隧道钻出来,又接了两个电话。听得出来,这八个电话有七个与探监有关,那些人想探视某个服刑的犯人,又不想留下相关的记录。沙海有时态度很好,有时也有些不耐烦。有一次,他刚挂断电话,下一电话又打了进来,他很不耐烦地冲着手机屏幕说几句:“什么老上级、老朋友,还不是兔死狐悲、同病相怜,害怕自己哪一天也被关进去后没人理睬。”说归说,电话还是不能不接,而且还会答应亲自与相关部门打招呼。
    只有在长江隧道中间接到的那个电话例外。
    曾本之隐约地听到与沙海通话的那个女人两次提及楚鼎。
    过了楚河汉街,前面就是水果湖。
    待沙海接完第八个电话,第九个电话还在响铃时,曾本之果断地请他先别接听,既然搭了他的顺风车,也就顺便问问这两年自己特别想知道的事情:第一,郝文章刑期满了为何没有释放?第二,郝文章与老三口,一个是青铜研究者,一个是青铜大盗,为何如此巧合地成了狱友?
    沙海没有打官腔,他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声称郝文章和老三口关在一间囚室里是哲学意义上的殊途同归,是数学意义上的合并同类项,是艺术意义上的异曲同工,是经济学上的资金整合,通俗一点说,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社会上有那么多青铜重器爱好者,这么难得的硬通货,要好好使用才行。沙海称自己也是一个青铜重器爱好者,让郝文章和老三口成为狱友是自己的主意,也不全是自己的主意。
    郝文章刚进来时,沙海还在相关处室工作,那天忽然有个男人打进电话,说是有这么一个人,是研究青铜重器的,本来是年轻有为,想不到犯了事,希望监狱方面将这么一个人安排与那个绰号叫老三口的青铜大盗一间囚室,至少有个伴聊聊青铜重器方面的话题,免得将青铜重器方面的学问彻底荒废了。沙海后来查过,对方用的是楚学院六楼马跃之马教授办公室的电话。再查马跃之的情况,得知对方是楚学研究的大学者,他觉得这事有趣,同时也没有什么不妥,加上自己对青铜重器也有一定爱好,就照着办了。
    对于第一个问题,沙海也很清楚,郝文章在出狱的头一天,故意打碎青铜工艺品车间的仪器显示屏,真正的原因是他与老三口同居一间囚室几年,可能有了外人不知道的秘密而不愿意离开。
    沙海的直率回答,让曾本之一时间无话可说了。
    这时候,白色轿车到了省政府大院,沙海下车后,司机继续开车将曾本之送回家。
    曾本之一进家门,就用座机给安静打电话,响了一阵无人接听,他又拨打曾小安的手机。曾小安听到他的声音后,小小地吃了一惊。待曾本之说自己是搭熟人的便车回家后,曾小安一连叫了三声好,还说自己和妈妈索性就在圆缘招待所吃午饭。曾小安要曾本之自己动手煮些速冻饺子对付一餐,晚餐时再做好吃的犒劳他。放下电话后,曾本之去厨房看了看后,没有煮饺子,而是用两只鸡蛋蒸了一碗鸡蛋羹,再用葛根粉冲了一碗糊糊喝了下去。
    葛根粉是随州博物馆的人送给他的。
    不久前,随州博物馆的一大帮人来家里坐了半天。正好曾本之有些上火,嘴唇上长出几个泡泡,领头的副馆长便不厌其烦地介绍,这葛根粉是随州当地大洪山出产的,从小到大,只要觉得身体内上火了,就用少许凉水化几勺葛根粉,再用开水冲成糊糊,如果夜里放在外面让露水露一夜,清火的效果更好,基本上只要一碗就能解决问题。曾本之当然明白其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两年,曾本之不时听到风声,随州那边有人在悄悄地仿制曾侯乙尊盘。曾侯乙大墓本归随州博物馆管辖,当年曾侯乙大墓的出土文物被尽数运到省博物馆后,作为出土地的随州各界一直心存不满。当年仿制曾侯乙编钟,他们没能插上手,作为随州人,挑难度最大的曾侯乙尊盘进行仿制,如此思路实属正常。绕了几次圈子之后,他们才如实说了仿制曾侯乙尊盘的经过。忙了几年,用曾本之设想的失蜡法试验了几回,结果不尽如人意,特别是那些透空蟠虺纹饰,其惨不忍睹之状,比倒掉不要的废铜渣还要难看。曾本之将那些记录失败惨状的照片一一看过,心中滋味,复杂得连自己都分辨不清。曾本之没有安慰那些人,也没有鼓励那些人。那些安慰和鼓励的话,都是郑雄说出来的。
    郑雄当时也在座,他说随州博物馆各位精神可嘉,先前仿制曾侯乙编钟,花费了几百万人民币。那可是一九八〇年代的钱,时至今日,真想复制曾侯乙尊盘,没有三千万元做相关费用,根本就动不了手。
    “三千万元?!”这个数字的再次出现,是老省长亲自打电话,要他牵头办青铜重器学会时提起的。后来,郑雄从老省长那里接下青铜重器学会会长之职时,其账户里马上得到了三千万元款项。
    “这三千万元经费,是要郑雄确保曾侯乙尊盘复制成功吗?”
    一想到这些,曾本之的脑子就变成了那碗用葛根粉调成的糊糊。
    曾本之在书房里对着曾侯乙尊盘照片坐了好一阵,他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没有想过什么。
    有一阵儿,曾本之的神智像是处在入定状态。
    时间不长,他突然清醒过来,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对方的手机彩铃是一首歌:“素坯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曾本之一下子喜欢上这两句歌词。
    可惜接下来手机里响起万乙的声音:“曾老师,我是万乙!”
    曾本之只好说:“现在是一点三十分,三点三十分,我在东湖边的老鼠尾等你!”
    受宠若惊的万乙只顾在电话里连连答应。
    曾本之又说:“你知道老鼠尾在哪里吗?”
    万乙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表示:“我家在汉口,对武昌不太熟!”
    曾本之说:“从楚学院六楼任何一个窗口看东湖,有一块狭长的绿地,像一只楚简伸入湖心,那就是老鼠尾!”
    挂断手机之后,曾本之便出门往东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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