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虺

叁壹

    
    老奸巨猾这个词,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
    马跃之如此说曾本之,却是万分合适。
    事后证明,曾本之要马跃之来办公室见面,不全是给郑雄说清楚往事的过程当证人。当年郝嘉跳楼自杀的背景原因,在楚学院早已不是秘密,大家都明白郑雄是脱不了干系的,只是缺少让郑雄亲口承认的直接证据。郑雄最终承认的方式有些无耻,毕竟还是承认,而非否认。郑雄离去后的沉默没有延续太长时间,马跃之还在慢慢品茶,曾本之像是突然来了兴趣,要与他比一比书法。
    曾本之如此要求也有他的道理,马跃之总说自己存有古董墨和老宣纸,又不是搞收藏,更不是想升值赚钱,不如趁现在还拿得动毛笔,赶紧过把瘾。说着,他就去整理桌面,将一应毛毡、毛笔和砚台准备齐全。马跃之没办法,只好去“楚才晋用”室取了一支乾隆年间的古董墨,还有半刀一九八〇年代安徽泾县生产的红星牌宣纸。马跃之不心疼墨,便心疼纸。他说,有人用收藏茅台酒和黄金来保值,这些东西的升值空间都不如红星宣纸,一刀一百张的红星宣纸,一九八〇年代只卖百把元,现在每一张价格都在千元人民币左右。马跃之表面上心疼那些宝贝宣纸,曾本之想研墨时,他又担心将古董墨弄坏了,非要亲自动手研。不一会儿,砚台里的水就被研得黑稠黑亮,屋子里还有一股幽幽的墨香。曾本之想起几个月前,也是在这间屋子,马跃之与他说起古时文人爱好红袖添香,并不是要妙龄女子陪读,而是写字作画时,在一旁帮着研墨。男人年轻力壮研出来的墨有粗暴之态,不大好用,女子身手力度加上性格柔韧,研出来的墨也会柔顺润饰。曾本之在一旁提起往事,说马跃之正在实践自己的理论,七十岁的老男人,身手力气可以媲美二八女子了。马跃之不理他,沉住气按早先说过的身直向定的研墨方法,直到将砚台里的墨汁研得像婴儿的眼睛那样黑亮。
    看看墨研得差不多了,曾本之也不客气,拿起一支兼毫毛笔放入砚台,将墨吸饱后,再在砚台上将笔锋反复捋顺,用千钧之力的样子,在裁好的斗方上写下两句话八个字:“孤草修长,繁华圆润。”
    这边马跃之也不示弱,他不再研墨了,找了一支纯羊毫毛笔,如行云流水一样,也在新铺的斗方上写下两句话八个字:“天资流丽,莞尔率真。”
    写完之后,他俩将各自的斗方用小磁铁吸压在铁皮资料柜上,再退后几步,不知是夸自己,还是夸对方,两人都说了一声好。接下来还是曾本之先写。
    这一次曾本之还是如法炮制,在斗方上写道:“暖阳千树,凉月一窗。”
    接下来马跃之也跟着在方方正正的宣纸上写上:“天光十万,独上心灯。”
    曾本之一边写一边念:“素手拈花,凡心画眉。”
    马跃之一边念一边写:“清风两袖,好月一庭。”
    曾本之还没写就念道:“光阴很瘦,指缝太宽。”
    马跃之没提笔就念道:“芳菲过去,暗香留心。”
    像有点累,曾本之再次提笔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马跃之研出来的墨香,怎么如此熟悉?说完他又写道:“荷风一叶,吹老江湖。”
    马跃之反而是若无其事,他站到曾本之挪开的位置上,将曾本之放下的笔拿起来,也像是自说自话,天下之墨,凡是用心研的味道自然一样。说着他也写道:“千秋逐鹿,一世倾情。”
    曾本之写得慢,好久写出:“笨牛瘦马,骨傲心贤。”
    马跃之写得快,一挥而就:“石野山雄,小楼天净。”
    曾本之非常自信地写下:“春光小雅,秋日豪华。”
    马跃之不甘示弱地写了:“山水有情,天地对饮。”
    曾本之有点想收手了,闭目静思一会儿,才动笔写:“民有田舍,邦存史诗。”
    马跃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想也不想便浓墨泼就:“慕古怀远,会心行文。”
    看着满屋的书法,闻着满屋的墨香,曾本之轻轻一笑:“跃之兄才华确实在老朽之上,你每一幅的书形字意,都在我之上,今天我是完败了!”
    马跃之忽然大笑起来:“本之兄承让了。真正完败的人是我马跃之!”
    曾本之说:“跃之兄如此谦让,就等于是小看我曾本之了。放心,我曾本之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马跃之的面色变得凝重了:“我听说本之兄这七十年来,只会用鼻屎一词骂人。看来传言并不全是真的,原来你不用鼻屎二字,骂起人来更厉害!”
    说完,马跃之重新铺上一张宣纸,与先前他写的行草不同,也与曾本之写的行楷不同,这一次,马跃之屏气凝神地写下四个甲骨文文字:楚弓楚得。写完之后,他还回到“楚才晋用”室,取来一枚印章盖在上面,留下一个色泽朱红的人名:郝嘉。
    “这是你在下个周一将要收到的第三封用甲骨文写的信。用不着麻烦邮递员了,我将它提前送给你。”马跃之长吁一口气说,“没想到本之兄设了这么雅致的一个圈套让我来钻。马某不服不行啦!”
    “你是老谋深算,装神弄鬼,比我好不了多少!我们两个如此莫逆,有什么不能当面说,要绕这么古怪的一个大圈子?”曾本之说着,真的有些来气了。
    “夫妻之间有些话还不能说得太直接,何况那时候,大家都觉得你眼看着就要当院士了。就算你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也会怀疑自己是妒火中烧。”马跃之要曾本之先说清楚,“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曾本之说:“先前我只是想,这用甲骨文写信的人,第一要很了解我和郝嘉,第二要有一肚子好学问,第三要有某种与我和郝嘉相关联的想法。说起来,这三条想得到和想不到其实都没关系。前些时我一直白忙活,曾经有一阵我心里在七上八下,不相信你的鼻子闻起香味来,比女人还要灵敏。记得我将第一封用甲骨文写的信揣在怀里同你见面,你说起话来有事没事总往甲骨文上绕,再加上你一下子就闻出那封信上的墨香。后来我试着让安静和曾小安闻过,她们都没有你那样神奇,隔山隔水就能闻到。真正让我起疑心的是那天沙璐带我俩去兵工厂,我要去老鼠尾时,你突然冒出一句,不就是去等那甲骨文写的信吗?守株待兔的事,今天就不要做了。还说就算错过了也可以去邮局查询。连我家楚楚都晓得,一般平寄的信是没办法查询的。你也晓得这甲骨文写的信在我这里有多么重要,可是你当时说话的口气就很不正常,有不屑,有轻蔑,有取笑,还有一点点孩子们玩恶作剧时的意味。”
    马跃之说:“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说了假话才发现的。”
    曾本之说:“你什么时候说过假话,我不记得呀!”
    马跃之说:“你第一次将甲骨文写的信拿给我看时,说是在东湖边的老鼠尾收到的。我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去那个好地方,怎么不叫上我?有一阵儿我一直在提心吊胆,因为有一次你自己无意中在我面前说起过。”
    曾本之说:“无心说的话是不会往心里去的。一旦想到了,我就要前思后想,最后终于明白。不是你有老宣纸,也不是你有古董墨,更不是你也能写写甲骨文,当然这些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最重要的还是我过七十岁生日那天,你看我的那种悲喜交加的眼光,而且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完整的话,又呆又苕地在那里想什么心事。所以,我才断定,你一定晓得我以为你不晓得的那个秘密!你想帮我揭开这个秘密,哪怕揭不开也算是作了最后努力。我说的对不对?那个秘密,是你说,还是我说?”
    马跃之盯着曾本之,曾本之盯着马跃之。
    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儿,还是曾本之先开口:“博物馆现存的曾侯乙尊盘——”
    马跃之接着说:“是假的!”
    到底是相知之人,不需要太多客套。曾本之再问,马跃之便和盘托出。
    对于郝嘉之死,马跃之更多是对死因有怀疑,直到郝文章因为盗窃曾侯乙尊盘被捕入狱,他才开始怀疑曾侯乙尊盘本身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博物馆馆藏的国宝级青铜重器中,为什么独独要将曾侯乙尊盘一次次地送到楚学院进行年检,虽然有说法,是为了向青铜重器研究权威曾本之表示敬意,但这个道理太牵强。追究之后,马跃之更是得知,这是曾本之和郑雄执意坚持,博物馆才不得不如此行事的。这些只是开场白,真正让马跃之认定曾侯乙尊盘有假是他去曾本之家里串门,发现书房里挂着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与曾本之办公室里挂的曾侯乙尊盘彩色照片存在一些差别,他再去博物馆仔细看过实物,发现也与曾本之家里挂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有差别。让马跃之产生怀疑的还有曾本之的家庭。郑雄虽然比郝文章早十年到楚学院,但在学问上先来的反而不如后到的。在爱情上也是这样,郑雄以学生身份,出入曾家,将十来岁的小师妹守护成大姑娘,却不如后来的郝文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了与曾小安的热恋。然而,一场看来不是太大问题的问题,将郝文章送进监狱,爱情上一直不如意的郑雄反而抱得美人归。这些都让马跃之觉得,这场看似美满的婚姻与爱情,不是阴谋就是阳谋,不是无奈就是无情。能够造成如此局面,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曾侯乙尊盘出了问题!
    曾本之当然感谢马跃之,正是以郝嘉的名义用甲骨文写的第一封信促使他下定决心,哪怕身败名裂也要将真正的曾侯乙尊盘寻找回来。
    他心里早就有了基本思路,曾侯乙尊盘的丢失,肯定发生在一九八九年夏天**闹得最猛烈的那一天,事先安排好将曾侯乙尊盘送到楚学院检修,国宝送来后,楚学院空无一人。曾侯乙尊盘被别有用心的人用足以乱真的伪器替换了。知道这件事的人理论上只有三个。第一个是首先发现出了问题的曾本之,第二个是与曾本之形影不离的郑雄,因为他至少能听到曾本之发出的那声惊天动地的惊呼。第三个便是曾本之不得不告知真相的郝嘉。虽然没有明确分工,自曾本之主持仿制曾侯乙编钟成功之后,楚学院上上下下形成一种默契,其中也包括曾本之的礼让,从一年一度的检修起,凡是与曾侯乙尊盘有关的事情都由郝嘉主持。很显然,在曾本之和郑雄之间存在某种默契,在找到曾侯乙尊盘之前,先不曝光伪器的事。
    然而,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对郝嘉的打击却不是一般默契就能化解的。
    从伪器的出现开始,郝嘉的内心就开始死亡了。在这一点上曾本之和马跃之的看法是一致的。加上泰山压顶的大审查,还有杨医生的死,以及杨医生所生儿子的失踪,郝嘉生命的崩溃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因为郝嘉之死,曾本之开始将追查曾侯乙尊盘的重点放在老三口身上:“无论这事成与不成,我不会再让郝文章自找苦吃了。郝文章进监狱之前,也发现送来检修的曾侯乙尊盘有问题。他悄悄问过我,被我痛骂了一顿。我不想让他卷入这件事,没想到他竟然走了极端。都怪我,有一次与他聊天,谈到何时立项仿制曾侯乙尊盘,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要他留意一个外号叫老三口的青铜大盗,这个人或许有能力仿制曾侯乙尊盘。可能他将我的话当成暗示,所以才有这样的牺牲。”
    马跃之说:“郝文章这样做也不失为没有选择的选择。如果他一直待在楚学院,不定会与郑雄发生什么冲突,将你的计划弄得不可收拾。”
    曾本之说:“幸好楚楚是郝文章与小安所生,我这心里多少还有些宽慰。”
    马跃之瞪大眼睛:“你说什么,楚楚是谁的儿子?”
    曾本之奇怪地反问:“难道柳琴没给你吹枕边风?”
    马跃之说:“从来没有。这女人,把闺蜜看得比老公还重要。”
    曾本之说:“你也别怪她们,我和安静也是最近才晓得的。”
    马跃之说:“老三口死了多时,你难道还没有弄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曾本之说:“有,就是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
    马跃之说:“这有什么用,就像给你一把钥匙,却不告诉你锁在哪里。”
    曾本之说:“至少我们必须相信,有人制作了第二套曾侯乙尊盘。”
    马跃之还想说话,忽然被曾本之的手机铃声拦了回去。
    曾本之拿起手机一看,是许姬发来短信,说自己有事想见曾本之一面。曾本之让马跃之看了短信,并告诉他,许姬是郑雄的情人。曾本之一边与马跃之商量见不见许姬,一边又说这些时,他总是觉得郝嘉的墓是被郑雄破坏的,或许郑雄也在跟踪华姐,想通过华姐,找到可能被老三口盗走的曾侯乙尊盘的线索。在最有可能偷梁换柱,盗走曾侯乙尊盘的老三口身上多下本钱,显然是明智之举。郑雄若是独自寻获曾侯乙尊盘,不用说别的意义,仅仅是公开披露的新闻效应,不知会将有功之臣的郑雄捧红到何种程度。说话时,许姬的短信又来了,她就在楚学院门口,有急事必须当面说清楚。马跃之不让曾本之回话,既然人家已到楼下,又清楚曾本之在办公室里,真有急事肯定会闯进来的。
    不到十分钟,走廊上就响起电梯到达的铃声。
    许姬出现在“楚弓楚得”室时,根本不听马跃之替曾本之解释,是什么原因没有听到手机响,脚下还没站稳便急急忙忙地掏出一封信,说是郑雄藏在冬天穿的登山鞋里,被她无意中发现的。
    许姬发现的信是华姐写给曾本之的。
    曾本之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他早就觉得华姐不会什么话都不留下,就跑到云南为丈夫报仇。
    华姐显然收到曾本之放置在郝嘉墓地里的信了,开头就说,谢谢曾本之的提醒,同时又表示了必死的决心,说老三口惨死之后,这种提醒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华姐也清楚曾本之装做是无意中遇见她,其实是经过精心谋划的,目标是老三口和可能被老三口掌握在手里的曾侯乙尊盘。这也对应了老三口为了保护她,表面上拒绝她的探视,私下里,譬如趁沙海请老三口鉴定青铜器真伪时,在沙海家里悄悄见面。华姐从老家来到武汉夫妻团聚的第二年,老三口就被逮捕关进江北监狱。老三口在武汉这边的事情她了解得不多,尽管这样她还是得知,当初郝嘉曾联手老三口,在某个地方悄悄仿制曾侯乙尊盘,而且老三口手里肯定已经掌握有曾侯乙尊盘。这些话是老三口在老鼠尾野餐时亲口对华姐说的。华姐在信里说,自己最后一次与老三口见面时,老三口十分肯定地说,所有关于曾侯乙尊盘的秘密都已经告诉曾本之了。至于曾本之如何理解,能不能理解,那是曾本之自己的造化,怪不得别人,既然曾本之是众星捧月一样的青铜重器学界的泰斗,绝对不应当被一个小小的盗墓贼所设计的游戏题目所难倒。
    华姐在信的最后,披露了一个惊天秘密。当年在江湖中崭露头角的老三口,先于所有人发现了曾侯乙大墓,并为此设计了一套堪称完美的盗墓方案。如果没有那些突然冒出来的铁道兵在附近修铁路,那些旷世青铜重器本可以由老三口独自拥有,老三口也可以凭借这些旷世国宝,弃暗投明成为像曾本之一样的学界泰斗,广受世人尊敬。老三口后来之所以与郝嘉暗中合作,是怀有报复之心的,同时,也有炫技因素。老三口想以一个盗墓贼的身份完成史上第二套曾侯乙尊盘,来羞辱曾本之等所谓的权威泰斗。
    合上华姐来信的那一刻,曾本之终于明白,老三口的种种怪异举动,不过是无法把握自我内心的一种挣扎。曾本之由此感觉到一种欣慰,庆幸自己在人生的最后时段做出唯一正确的选择。
    曾本之将华姐的信还给了许姬。同时,他又将八年前曾小安和郑雄就已办妥离婚手续的真相告诉了许姬。作为回报的这条消息,让许姬又喜又惊,让她惊讶的是,这些年来,郑雄为何没有在自己面前有任何蛛丝马迹的吐露。曾本之和一直在旁听的马跃之冲着许姬说了一些祝福的话。许姬却流下忧伤的眼泪,她开始怀疑郑雄是否真心想娶自己。许姬很快就将泪水擦干了,临走时,还细声细气地表示,从现在起自己也要对郑雄多留一个心眼。
    许姬刚走,马跃之便迫不及待地说,自己差点犯了与老三口相同的错误,当初也是因为妒忌曾本之,他几乎想用某种方式,将自己发现博物馆馆藏的曾侯乙尊盘可能是伪器的消息发布出去,好在自己最终战胜了自己。否则,此马跃之就会变成彼马跃之了。
    曾本之没有接话,他站起来将用磁铁吸在铁皮文件柜上的书法,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遍,让它们显得更整齐一些。曾本之越看越满意,就对马跃之说,这十六幅斗方,他俩各写了八幅,不如找机会办一个“才高八斗”书法作品展。马跃之表示,真的要办展览,也只能叫“才高七斗”,他和曾本之哪能与七步成诗的曹植相提并论。
    这时,郑雄和郝文章的电话来了。
    通完话,曾本之和马跃之没有显得太高兴。
    安静下来后,两个人坐在一起,慢慢地将许姬临走时替他们新沏的一壶茶喝去半壶。新茶的清香一丝一缕地驱走了从许姬身上飘落下来的香水味。据说,作为情人而非妻子的女人,其对化妆品的消费,至少三倍于正常女人。这里的倍数是金额而非数量,譬如刚刚飘落在这间屋里的香水,换了别的女人来也会飘落同样量级的香水,价格上却是相去甚远。少了香水味,先前留下来的古董墨香重新弥漫出来,且与茶香极为投缘,缥缥缈缈地混合在一起,很容易令人心醉。
    马跃之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又马上拿起来,他说:“本之兄说到才高八斗,让我想到另一种赌,我觉得你是在玩一场千年豪赌!”
    曾本之将一口茶徐徐地饮了,才回答:“金融大鳄们喜欢玩对冲基金,我也想试试青铜重器能不能玩一玩对冲!”
    马跃之说:“你真的有把握,玩得过那些野心家和阴谋家?”
    曾本之说:“我不能不坚信,青铜重器只能与君子相伴!”
    马跃之说:“也好!人生逢赌就要赌,再不赌就没机会了!”
    曾本之说:“你赌的是我,我按你的意思做了,你已经赢了!我赌的是那一伙人,不管自己能不能赢,但绝不能让他们赢!”
    马跃之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曾本之说:“你得帮我拿着老三口给的钥匙,去找那把锁!”
    说话之间,马跃之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当然明白,曾本之要找的那把锁是指悄然失踪二十多年的曾侯乙尊盘。两人继续讨论了半小时,将所有与老三口有关的线索全部梳理出来,从老三口在探视时唱“花儿”给曾本之听,到华姐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平白无故地送给曾本之,就连郑雄转发给曾本之的关于华姐死讯的短信,都找了出来。虽然还没有到茫茫大海的地步,其无厘头的程度已超过海里捞针了。
    走廊里又响起电梯到达的声音。接着就出现一轻一重两种脚步声,轻的往“楚乙越凫”室去了,重的往“楚弓楚得”室过来。曾本之猜得很准,他说是万乙,万乙便真的出现在门口。因为郑雄和郝文章先前来过电话,说起已将包括万乙在内的所有人全部解散了,所以,曾本之对万乙的突然出现一点也不吃惊。万乙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就在对面站着,将郑雄解散他们的理由说了一遍。万乙绝不相信郑雄所说的,曾侯乙尊盘已仿制成功。兵工厂这边的失蜡法也好,江北监狱那边的范铸法也好,二者最后一次浇铸曾侯乙尊盘的结果,他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从模型中取出的青铜器件,仍旧与先前差不多,浇铸得最好的,也是垃圾级的。
    曾本之不与他说这些,而是问易品梅去哪里了。听万乙说,所有参与仿制曾侯乙尊盘的人像是紧急遣散那样,被直接送到机场或者火车站,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曾本之便笑着让他赶紧回“楚乙越凫”室。曾本之话里有话的样子,让万乙顿时羞红了脸。万乙一走,曾本之便拉着马跃之也要走。马跃之不想走,还想再与曾本之说说如何找那把锁。曾本之小声告诉他,万乙的女朋友沙璐来了,小情侣久不在一起,不定会闹出什么动静。马跃之一听,连忙站起来往外走,还说若是放在过去,撞见男女情事会是大不吉利。
    在外面待了一整天,曾本之回到家里,正碰上曾小安与安静小声谈论什么雕刻。这是他第二次听说此事了,便忍不住问她们无缘无故的怎么对雕刻有兴趣,是不是有了新的爱好。曾小安不说,安静也要他别管得那么宽,他心里装的事情够多了,留点事情让女人动动手。曾本之自有办法,趁她们不注意,偷偷问楚楚,外婆和妈妈最近瞒着外公干什么。楚楚也不清楚,但他告诉曾本之另一件事:昨天晚上,曾小安非要同他一起睡,然后告诉他,要替他找一个真正的爸爸。还说,如果哪一天家里有陌生人来,能将他写在写字板上的三十个与青铜有关的古怪汉字全部认出来,那个人就是他爸爸。楚楚说这些时,表情很淡定,怎么看都像是胸有成竹。他甚至不问曾本之,曾小安对他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或者说要不要当真,便又埋头写作业去了。曾本之只好说向楚楚学习,回到书房里做自己该做的作业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曾本之只在家里、楚学院和博物馆三处徘徊。每到周一下午,则继续去东湖边的老鼠尾凝思一样等待什么。时间不是一天一天地流逝,而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流逝,然后是一个月一个月地流逝。十一月底,东湖边除桂树、香樟和女贞子等冬青植物仍旧绿茵茵之外,那些高大的白杨与梧桐已经是满树金黄了。到了十二月底,东湖边的景致更迷人,冬青植物一如既往不改青翠,先前满是金黄的白杨与梧桐,连同像山岭一样连绵起伏的无边无际的湿地杉一起变化成朱红,将整座东湖镶嵌出一圈圈一层层的蕾丝边,说迷人时便迷到骨子里去了。
    元旦的第二天又是星期一,天上下了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曾本之再去东湖边的老鼠尾时,一清二白的东湖又是另一番景象。从习惯来老鼠尾静默至今,仿佛头一回看到洁白与清幽相映衬,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油然而生,以至于令曾本之悄然落下一串泪珠。曾本之后来才明白,那一刻自己的情绪深陷绝境,整个人被实实在在的绝望控制了,哪怕是当初发现曾侯乙尊盘被人偷梁换柱,也不曾如此过。他紧闭双眼,任凭泪水一颗颗地滚落在雪地里。雪不厚,也不深,泪水滴上去了无痕迹。这样的时间不算长,他就看到一股雪的旋风贴着湖面优雅地飘过来。那一刻,突然从曾本之心里涌出最早从老三口那里听过的“花儿”。
    湖边的风很大,雪花毫不留情地扑打在曾本之的脸上,融化之后,像泪水一样洒在雪地里。一曲“花儿”唱罢,曾本之情绪好了许多,他将这一阵流经脸上的那些水全部当成了雪花融化的结果。临回家时,曾本之冲着东湖吼了一声,不管有多少鼻屎捣鬼,他都会找回曾侯乙尊盘,他没有说曾侯乙尊盘有多重要,也没有说曾侯乙尊盘对于尘世象征着什么,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努力去找,拼了老命也去寻找。
    时间过得越来越快,眼看就要过年了。
    这天,曾本之正在“楚弓楚得”室苦思冥想,文化厅的老关书记突然来了。一起来的还有郑雄。老关这时候来也是惯例,年底了,官员们再忙也要抽身去看望各个行业的旗帜性人物。说是突然也不尽然,见到老关,曾本之才想起来,楚学院负责行政工作的人昨天与他打过招呼,说关书记今天要来看望他和马跃之。老关说了一堆祝福的话,最重要的是转达庄省长对曾本之的问候。曾本之不看郑雄,他要老关捎一个感谢给楚庄王的转世之人。老关一愣,马上明白这话是揶揄郑雄的。
    临去看马跃之时,老关又征求意见,往年总是元月底给曾侯乙尊盘做检修,今年元月底赶上大过年,这检修之事是提前几天,还是往后推迟到二月初?曾本之故意问郑雄的意见。郑雄说可以提前,曾本之一摆手说,不行,还是往后推迟为好。老关马上拍板,将曾侯乙尊盘检修的日子定在年后的二月六号,那天是星期一,是博物馆的休息日。
    郑雄跟着老关去了马跃之的“楚才晋用”室,中途又溜回来怯怯地问曾本之,给伪器做旧的时间就要到了,到时候老省长和熊达世见不到实物,可就麻烦了。曾本之说自己既不想进水果湖和中南海,更不想进八宝山,没有就是没有,什么麻烦都不在乎。郑雄急了,终于说出难听的话,他提醒曾本之,就算不关心楚楚的爸爸是谁,境遇如何,还有更要命的事,只要博物馆馆藏的曾侯乙尊盘是伪器的消息一传开,曾本之最在乎的名节就会真的变成鼻屎。郑雄还说,他不会再与曾本之说这事,必须要说曾侯乙尊盘的真伪问题时,他会让郝文章捎话过来。曾本之的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将想说的重话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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