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书记一来慰问,除夕就到了。
不管曾侯乙尊盘有没有下落,这年还是得好好过。一大早安静就拉着曾小安到超市去买菜,虽然这一阵儿以来,安静天天都去超市选年货,并说过年时人多,就不用去赶那个热闹。真到了除夕这天,如果不去买点什么回来,有点不大像过年。母女俩一去就是半天,回家时已是上午十一点整了。问起来,原来她们嫌黄鹂路上的超市太小,非要去水果湖逛大超市,结果光是找停车位就花了一个小时,买好东西再将香槟色越野车开出来又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回到家里,母女俩又将厨房当成停车地点,待在里面不出来。
直到下午四点,她们将团圆饭做得差不多了时,曾本之才发现有些不对头,郑雄早已被扫地出门,家里只有四个人,可安静和曾小安准备的这顿团圆饭,无论数量还是分量,都多得有些不正常。曾本之想到了,是不是曾小安想将郝文章叫来家里过年,又觉得这不可能,郑雄将他扣在兵工厂里作人质,怎么可能轻易放他出来。曾本之刚想到这些,门铃就响了。楚楚跑出来接听,然后欢天喜地地告诉曾本之,马爷爷和柳琴奶奶来了。
楚楚一直等在门后,等马跃之和柳琴一进门,他就迎上去说,必须回答三个问题才让他们坐下。楚楚一向在他们面前如此淘气,曾本之还有从厨房里出来迎着的安静与曾小安都没有阻拦。
楚楚说:“第一个问题,什么叫永别?”
马跃之抢着说:“永别就是与你同桌的小女生,成了陌生少年的奶奶和外婆!”
楚楚又说:“第二个问题,什么叫永远?”
马跃之又抢了先:“永远就是爱唠叨的人说了一句什么用也没有的闲话后终于什么也不用再说了。”
楚楚再说:“第三个问题,什么叫永恒?”
这一次柳琴先将马跃之拖到一边,她想了想才说:“永恒就是总在抱怨总在奋斗的命运已经成了一块老石头。”
楚楚似懂非懂地在那里一偏小脑袋,将他俩让到客厅里。大家还在说笑,门铃又响了,楚楚又跑去听,然后报告说,万乙哥哥和沙璐姐姐来了。万乙和沙璐进屋后刚在沙发上坐下,门铃又响了。楚楚再次跑去听,这一次他有些犯难,听了好一阵儿,才回头说:“有个陌生人,说是姓郝,要找曾老师、曾师母、曾小安和楚楚。可我不认识他。”
听楚楚一说,屋里的人没有笑,也没有接话,都将目光对着曾本之,还有从厨房里出来的安静与曾小安。楚楚按曾本之的手势按下绿键后,连忙跑进儿童房,取出写着三十种青铜器名称的写字板,说是好久没来陌生人,这一次要好好考考他。
很快那扇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果然是郝文章。
楚楚迎上去说:“外公让我订的规矩,凡是陌生人来我家,必须将这三十个字认全了才算是客人。”
郝文章笑着蹲在楚楚面前,看着他用手指指向一个个字,并依次读出来。
鼎、簋、甗、簠、匜、彝、斝、尊、盘、觚、觯、罍、觥、卣、爵、戟、剑、钺、铙、钲、镦、铎、钩、铃、锸、耨、镰、耒、耜、锛。
整整三十个字,郝文章一口气念出二十九个。
眼看只剩下最后一个“锛”字了,楚楚突然一扔写字板,慌慌张张地跑到曾小安身后躲起来。万乙和沙璐不明白其中缘故,笑着问楚楚为什么害怕。楚楚不敢回答,将头深埋在曾小安怀里。
曾小安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她说:“是我告诉楚楚的,如果有人来家里,认出写字板上的三十个字,那个人就是爸爸!”
楚楚嘴对着曾小安的小腹大声说:“我不认识他,他不是我爸爸!”
曾本之一把将楚楚抱过来说:“楚楚,听外公的,他叫郝文章,是你的亲爸爸!”
万乙和沙璐不清楚背后的故事,却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便和其他人一道要楚楚听外公、外婆和妈妈的话。楚楚终于将手伸向郝文章,眼睛却看着别处,轻轻地说:“你们这些大人都爱强迫小孩子,好吧,我就叫他爸爸!”大家齐声笑起来,虽然多少有些勉强,这种时候只有笑声才能化解诸多尴尬。
笑过之后,轮到郝文章说点什么了。他轻轻用力将楚楚拉到自己怀里:“孩子,你都长这么大了,爸爸才头一回见到你。这些年,爸爸帮外公寻找曾侯乙尊盘去了,往后爸爸要好好心疼你!”
楚楚低头说:“你骗人,曾侯乙尊盘在博物馆展出,不用你去找!”
郝文章说:“爸爸从不骗人!不信你问外公外婆妈妈,还有马爷爷和柳琴奶奶,爸爸真的是寻找真正的曾侯乙尊盘去了!”
楚楚说:“外公不是说曾侯乙尊盘天下无双不可仿制,怎么还会有第二个?”
郝文章说:“到目前为止没有人晓得,不过我们快找到答案了。”
见楚楚不那么认生了,曾小安就叫他别缠着爸爸,爸爸头一次回家,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也还有很重要的话要说。说完,曾小安就朝郝文章盯着看。郝文章明白她的意思,嘴唇哆嗦好一阵,才冲着曾本之和安静叫出爸爸妈妈的称呼来。
郝文章这一叫,屋里的人才真正乐起来。
曾小安说郑雄破天荒打电话给她,让郝文章回来吃团圆饭,她怕太突然了,让家里人觉得不舒服,才请马跃之两口子和万乙、沙璐来家里凑热闹。安静放心地回厨房继续忙碌,柳琴跟过去当帮手,留下曾小安陪着郝文章与大家说话。
曾本之最想了解兵工厂那边的情况,一见有空了,就催着郝文章将那边的情况说一说。虽然很长时间不见,真要说起来似乎也没有多少好说的。概括起来无非是整天装模作样地守着那座除了粪肥什么也没有的粪坑,没人的时候,就将那只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拿在手里琢磨。有人的时候就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老省长和熊达世每隔十天左右,必定要到兵工厂巡视一次。每一次,他们都要拍几张照片,等到下次来时再与亲眼所见的现场作对比,只要照片与现场不一样,他们肯定会疑神疑鬼地查个底朝天,好在没有任何人动那粪坑。
过小年的那天他们又来了,看了几眼后就没事了。闲聊之际,郑雄提出来,郝文章在江北监狱里待了八年多,好不容易出来了,这头一顿团圆饭一定要成全他。老省长信口答应下来,但要郑雄在兵工厂守着,让别的人顶替,老省长不放心。
听着这些,最高兴的是马跃之,他说郝文章到底是年轻,既敢想敢说,又会想会说,将那几个令人讨厌的家伙骂了个痛快,对方还得乐哈哈地跟着装苕。郝文章有点受不住表扬,就说自己在江北监狱待了八年,想着出来之后脾气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一切都与从前一样。他看不惯熊达世那副只有皮囊没有筋骨的样子,每次见一个小时的面,至少要听他打三个电话,而且开场白总是问某某秘书,部长有空吗?如果是傍晚以后,通话时的开场白就将秘书换成了部长夫人,其余套路都差不多。以他这种身份,懂点易经,能看些风水,再与一帮不知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的人有些交情,一天到晚都在寻思同部长级人物打交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水浒传》开篇就说过,妖术盛行必是国运衰微,像熊达世这样的人处处吃香,于国于家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知怎么的,曾本之就接上话了,他想起郑雄,虽说这人品行上是有缺陷,但不能说是骨子里很坏,他担心郑雄跟着老省长和熊达世,一旦下决心走他们那条路,以郑雄的才学禀赋,用不了几年,熊达世就会连在北京城里讨杯水喝都难。
提起郑雄,马跃之就有话说了。他指着郝文章和曾小安说:“活到这把年纪,已没有讨好年轻人的必要,你俩才是上辈人希望的金童玉女和郎才女貌。这些年来,我在本之兄面前从没说过郑雄一句好话,幸好你俩替我争气,应验了我的话,不然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在曾家大门里随便进出了。”
郝文章担心马跃之说出更难听的话,赶紧插嘴说:“我从没有怪罪别人的想法,要怪也只能怪我当年实在太笨。什么事情不好做,非要将曾侯乙尊盘偷偷拿到自己屋里。话说回来,这八年与老三口同住一间囚室,从他那里了解了研究室里没有的关于青铜重器的奥秘。”
马跃之说:“说句残忍一点的话,我都怀疑,是本之兄在使苦肉计,为了让你将来能真正挑大梁,才送你去江北监狱拜老三口为师。”
郝文章说:“马老师这样说就是冤枉我和爸爸了。如果真有某种关联,也一定是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在起这方面的作用。”
曾本之接过话题说:“文章说得很对。就说跃之兄吧,他冒名用甲骨文给我写了两封信,害得我很苦。但也有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的蹊跷事,第一封信上写着收信时间是下午四点十分,收信的时候,先月亭尖顶的影子,正好落在一块蚌壳上。第二封信上写的收信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二分,先月亭尖顶的影子,还是正好落在那块蚌壳上。前几天我才想明白这事,若不是跃之兄早就承认这甲骨文的信是他写给我的,我非得将那块蚌壳底下挖开,看看是不是藏着什么宝贝!”
马跃之笑起来,说他写第二封信时,是想到天热,曾本之可能会晚点出门去东湖边发呆,根本没想到会弄成玄之又玄的机关。说这些话时,大家已围坐在桌边开始吃团圆饭。沙璐和柳琴很多次将话题引到别的什么上,譬如沙璐说,今年的雪特别多,气温也比往年冷很多,武汉有十几年没有冷到零下五度以下,今年一下就降到零下七度。那些年轻的交通警察,都是在暖冬中长大的,不晓得零度与零下七度有多大的不同,稍不小心就有很多人长了冻疮。譬如柳琴故意问郝文章,怎么就能将黄鹂路和翠柳街,与白鹭街联系到一起,而挖苦省委省政府门前的大街不敢叫青天路。这类话题无论多么有趣,仍然是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一旦没有人及时找到新的话题,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与曾侯乙尊盘相关。
看这种气氛就会明白,安静和曾小安请柳琴来,就是要她多说一些轻松搞笑的话,避免因为郝文章突然来家里过年而出现不必要的尴尬。偏偏柳琴最不会说话,看上去是绕道而行,实际上始终在打擦边球。曾本之、马跃之、郝文章和万乙等四个男人都不善饮酒。一瓶白酒摆在那里,喝下去的总共不到二两。柳琴几次提议,要郝文章和万乙给曾本之和马跃之敬酒,敬酒的动作都做到位了,杯子里的酒却没有喝下多少。
柳琴正要再说什么,马跃之拦住她,说:“今天是团聚的日子,但还不是男人们喝酒的日子,大家心里还装着那件国宝,多一滴酒都装不下去,就不要勉强了。”
柳琴哪肯听:“几个大男人还不如一个女人。”
马跃之说:“你要是能喝,就放开喝,大不了一会儿回家时,我背你上七楼。”
柳琴说:“我又没说自己能喝,我是说华姐。华姐若在,这点酒早塞牙缝了。那一次,她请我们在她的招待所里吃饭,一高兴,将两只扁瓶白酒分两口喝了下去。喝完了还给我们唱‘花儿’。”
说着话,柳琴将华姐唱过的“花儿”哼了几句。曾小安马上笑起来,她说:“柳琴阿姨的嗓子只适合唱邓丽君的歌,唱‘花儿’还是我爸爸最拿手。”
曾小安一说,马跃之立即附和,他听过曾本之唱“花儿”,十分地道说不上,八九分却是没问题。曾本之不好意思,便转移目标要郝文章唱,郝文章与老三口一起待了八年,仅仅听老三口说梦话就能将“花儿”学得滚瓜烂熟。郝文章连连摇手,说江北监狱里管得极严格,除了过年时自办春节联欢会可以唱歌,别的时间连说话都不准放开嗓子,更别说唱歌了。曾本之还想推辞时,楚楚站到椅子上,大呼小叫地非要外公唱歌。
眼看没办法躲过去了,曾本之清清嗓子,将眼睛一闭便唱起来。
高高的山上有一窝鸡,
不知是公鸡么母鸡;
清朝时我俩亲了个嘴,
到民国嘴里还香着,
好像老鼠偷油吃哩!
余音缭绕之际,楚楚带头叫起好来。连安静都说,没想到曾本之能将“花儿”唱得如此惟妙惟肖。大家都在说好听的话,郝文章却在一旁发呆。曾小安悄悄捅了他一下。
郝文章下意识地脱口说道:“爸爸的‘花儿’唱得不对!”
柳琴半真半假地说:“哪有你这么当女婿的,连好话都不会说。”
郝文章说:“是真的,老三口的‘花儿’不是这么唱的。”
柳琴急了:“郝文章,你可不要重犯用范铸法否定失蜡法的错误!”
郝文章也急了:“老三口的‘花儿’没有最后那一句!”
柳琴一愣,她看了看曾小安,曾小安也看着她。隔了好一阵儿她俩才表示,那一次听华姐唱这首“花儿”,唱到“嘴里还香着哩”就完了,确实没有最后一句。
马跃之高兴起来:“华姐最后写的信中说,老三口将所有秘密都告诉本之兄了,也许老三口的秘密就藏在最后这句‘花儿’之中。可是,老鼠偷了油吃,小嘴巴当然是香着的,这没什么不对的呀?”
楚楚在一旁说:“你们大人真笨,这是用脑筋急转弯考你们,老鼠用什么偷油吃,用尾巴唦!”
屋子里的人全都怔住了。
片刻后,曾本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对!老鼠尾!曾侯乙尊盘肯定被老三口藏在东湖边的老鼠尾了!”
曾本之又将华姐亲口说过的,老三口进监狱之前,经常带她去东湖边的老鼠尾野餐的事告诉大家。在座的人都相信曾本之的判断。在相信的同时,又有新的问题,就算老三口真的将偷偷换走的曾侯乙尊盘藏在狭小的老鼠尾,再狭小的老鼠尾也有七八米宽,两三百米长,在那么大的地方,找一个埋在地下只有塑料桶大小的曾侯乙尊盘,除非有金属探测器,否则也还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于是,大家开始商量如何借金属探测器。
几个人说得起劲时,曾本之突然开口说:“我想再赌一次。不赌别的,就赌跃之兄执笔用甲骨文写的两封信。”
马跃之说:“那是我胡乱写的,与曾侯乙尊盘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曾本之摇着头说:“到了我们这种年纪,往往会相信,世上一切事情,从来不会是来无踪去无影,哪怕是一根飞丝也是有来由的。跃之兄信笔写的两个时间,相差三十二分钟,却将先月亭尖顶的影子锁定在同一地点,如果曾侯乙尊盘真有灵性,我愿意赌一赌,那就是曾侯乙尊盘在冥冥之中给我们的引领。”
屋子里顿时安静起来,从窗缝里传来熟悉的音乐声,邻居家的电视机开始播放春节联欢晚会了。不知什么时候,楚楚已悄悄地偎在郝文章的怀里,静静地听着大人说话。
等了好久,马跃之才说:“如果不幸被我胡乱言中,回头本之兄一定要让我们见识见识,曾侯乙尊盘到底有没有祥瑞之气。”
万乙连忙说:“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老鼠尾挖挖看?”
沙璐瞪了他一眼:“哪有团年饭没吃完就往外跑的?”
安静也说:“就算真的埋在老鼠尾,都埋了二十多年,也不在乎再埋几天。过完年再说吧!”
曾小安说:“妈妈的话我不同意,真的等到过完年再去找那宝贝,只怕你的厨艺再好,做的饭菜也没人吃得下去。”
屋里的人齐声笑了,笑过之后,大家一致同意,说什么也要等到明天天亮之后再操上挖地的家伙去东湖边的老鼠尾寻宝。
说归说,做归做。原说吃完曾家的团年饭便各自回家的四位,都坐在那里不动。说好晚上必须回兵工厂的郝文章,连坐都不坐,在一旁站着,全身上下显现的尽是躁动不安。好不容易等到九点钟,看上去像是挺能沉住气的曾本之突然站起来,说一分钟都不能等了,再等下去,不将人急死,也要急成高血压心脏病。
曾本之话一出口,屋里的人全都动起来。曾小安更是主动打开贮藏室,将考古发掘必备的几样工具分给几个男人。还没等到曾本之发话,曾小安便打开家门,下到地下车库里准备她的香槟色越野车去了。除了安静留在家里照顾楚楚,其余的人分乘曾小安和沙璐的车往东湖急驰而去。
除夕之夜,半开着的东湖公园大门没有人值守。经过小梅岭时,隔着车窗也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腊梅香。已经有性急的人在远处放鞭炮了,五花八门的焰火不停地升上天空,将小梅岭下边的东湖映照得有些怪模怪样。沿东湖的观景道路上只有树影没有人影,曾小安将车开得飞快,经过海光农圃石牌坊时,她没有判断好路面宽窄,不小心蹭到石柱上,右边的后视镜整个蹭掉了。曾小安停车下来一边摆弄,一边生自己的气,如此耽误了近二十分钟,才重新上车,往可竹轩去,那里有个小停车场,外来的任何汽车都得停在那里。依然在前面带路的曾小安松开油门,踩住刹车,正在减速,两股强光灯柱迎面射过来。曾小安稍一愣,就有一辆黑色轿车从停车场里蹿出来,像赛车那样轰轰烈烈地朝着相反方向高速奔驰而去。
曾小安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是郑雄的车!”
车上的人不相信,都说这么晚郑雄来这里干什么。
曾小安不再说话,她停好车,让大家下车快些去老鼠尾。沙璐车上的人很快跟了上来。过了可竹轩,又过了七棵桂树以及两棵香樟,后面的曾本之和马跃之刚看到先月亭,郝文章已经在最前面连连叫道:“坏了!坏了!”
待曾本之赶上来用手电筒一照,先前他见到蚌壳的位置,被人挖出一座半人深的土坑。土坑旁边扔着一只厚厚的油布袋,里面的东西被人取走了,仔细寻找终于从油布袋里发现一封写给曾本之的信。
信很短,是老三口写的。
老三口预见到只有曾本之会发现这地方,他觉得自己也玩够了,不值得再玩下去,本来他是想将曾侯乙尊盘还给郝嘉,没想到郝嘉那么不坚强,他只好将曾侯乙尊盘还给曾本之。老三口还说,他估计曾本之十年之内应当可以找到曾侯乙尊盘,他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那样他就能与青铜重器诀别,回家种花养鸟,让老婆再生个女儿,唱唱“花儿”,过过小日子。
曾本之借着手电筒灯光读信时,郝文章在离土坑最近的水线上发现一把铁锹,与他们从曾家贮藏室里拿出来的铁锹一模一样。楚学院的专业人员,报到上班的那一天,都会领到一把这样的铁锹。铁锹的木柄上烙印着属于每个人的顺序号,如同身份证号那样,终身不变。楚学院的人,除了万乙不太熟悉,其余几位,一看木柄上的号码就明白,是郑雄抢先一步,将老三口藏在这里的曾侯乙尊盘取走了。
看看再也找不出什么东西,一行人垂头丧气往回走,男人们都不做声,三个女人凑在一起,不停地唠叨,连曾本之都是刚刚想明白老三口布置的这些玄机,既不知根,又不知底的郑雄为何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至关重要的曾侯乙尊盘?夜风很冷,东湖边的夜风更冷,因为脚步太沉,大家都走得很慢,丝毫没有尽快躲避寒风的意思。
过了可竹轩,落在最后的郝文章忽然叫了一声:“我的手机呢?”
走在前面的曾小安回头问:“你哪来的手机?”
郝文章说:“我回来过年时,郑雄送的,说是方便联系。”
曾小安说:“是不是掉在车上了?”
郝文章拉上曾小安要往前赶,早点到车上找到手机:“我怀疑那手机是窃听器,郑雄正是窃听到我们的谈话,才抢先一步下手。”
郝文章的话立即引起大家的共鸣,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个人能力以及所掌握的信息都远不如曾本之的郑雄,为何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失踪二十多年的曾侯乙尊盘。一想到郑雄送给郝文章的手机可能是窃听器,大家的脚步就加快了。
借着夜空中升起的一团团焰火,能够看到停车场的汽车时,曾本之忽然要大家停下来。曾本之同意那只手机是窃听器的假设,由于这个假设,他想到一个逼郑雄主动现身的办法。曾本之说,从郑雄窃听到我们在谈话中分析出曾侯乙尊盘的埋藏地点,到他带人来抢先挖掘,时间肯定不充裕,他更没想到我们会如此快地赶到老鼠尾,如果不是曾小安的香槟色越野车与海光农圃石牌坊发生擦碰,耽误了二十分钟,说不定正好在老鼠尾上堵住郑雄,所以,我们也可以为郑雄设下一个圈套,让郑雄误以为老三口在那里埋藏着两套曾侯乙尊盘,接下来我们就主动了。曾本之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大家都觉得有道理,有必要再赌一次。
按照曾本之的计划,接下来,还是曾本之、马跃之和郝文章坐在曾小安的车上。几个人上车前虚拟了一个小心翼翼地将曾侯乙尊盘放到后备箱里的场景,有人提醒小心轻放,有人回答说是放心不会碰坏的,若是还不放心,让曾小安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开车就是。上车后又用极为兴奋的口气说,幸亏没有等到明天天亮后再来,否则曾侯乙尊盘肯定又要失踪了。还有人故意说,抢在前面扑了个空的人,肯定是熊达世,这人身上有邪气,可能真有邪术,否则哪能如此凑巧,我们找到曾侯乙尊盘的埋藏处,他也在同一时刻找到这里来了。说到最后,曾本之开始与马跃之商量,如何处理找回来的曾侯乙尊盘。马跃之像模像样地建议,明人不做暗事,明天是大年初一,也不管过去的许多担心顾虑了,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将真正的曾侯乙尊盘还给博物馆,既消解了二十年来浑身的晦气,也断了郑雄总拿这事要挟曾本之的念头。曾本之连说了三声好。接下来,大家又冲着郑雄送给郝文章的手机表演了汽车到曾家的地下车库,郝文章捧着曾侯乙尊盘回到曾家,并对安静说曾侯乙尊盘终于找到了,曾本之与马跃之他们约定明天上午十点在博物馆见面等一系列动静。
表演刚结束,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
“郝文章,我在你说的青天路上等着,你马上来一趟!”
不等郝文章作出回应,郑雄就将手机挂断了。
依然是曾小安下楼开车,将郝文章送到与白鹭街毗连的省委省政府门前的那条路上。除夕之夜路上车辆稀少,去时花了九分钟,回程还是九分钟,郝文章在郑雄的车上与郑雄谈了五分钟,前后半小时不到,曾本之他们就晓得郑雄的底牌了。
郑雄起初真的相信自己没来得及将第二套曾侯乙尊盘挖出来。郑雄要郝文章转告曾本之,他手里也有一套曾侯乙尊盘,谁真谁假都不清楚,用不着如此仓促地将曾侯乙尊盘交出去,免得到时候又弄出新的惊天悬案。老省长和熊达世他们一直在催促仿制曾侯乙尊盘,目的就是想用仿制的曾侯乙尊盘,将正在博物馆展出的曾侯乙尊盘换出来。此事他们已经做好方案,别的地方无从下手,只有将博物馆的曾侯乙尊盘送到楚学院年检时,才有可能找到下手的机会。以郑雄的经验判断,他手里的曾侯乙尊盘可能是真的。能够利用老省长和熊达世的贪婪和狂妄,借那两双脏手,将真的曾侯乙尊盘不动声色地归还博物馆,对自己,对他人,对青铜重器和楚学研究,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其实,这事做起来并不难,曾侯乙尊盘送检之时,只要曾本之按郑雄的暗示行事就可以了。按照曾本之的计划,郝文章表示绝不相信郑雄手里还有曾侯乙尊盘,这种国宝级的青铜重器可不是山寨手机,一做就是一批。万般无奈之下,郑雄只好将后备箱打开,掀开崭新的羊绒大衣,现出包裹在里面的曾侯乙尊盘。郝文章细细看了一遍,又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说是拿回去说服曾本之。一切谈妥之后,郝文章将郑雄的手机还回去,说是自己有手机了,是曾小安给的。郝文章拿出曾小安的手机给郑雄看时,顺便打开音频播放,手机里立即传出郑雄刚才与郝文章谈判的声音。这时,曾小安将香槟色越野车开过来,郝文章跳上副驾驶座后,回头警告郑雄,不要对一个在江北监狱待了八年的男人玩花招!郑雄实在说不出什么,就叫郝文章不必回兵工厂,就在曾家享受天伦之乐,还说自己是柳下惠的升级版,与曾小安做了八年名义上的夫妻,连指头都没有碰她一下。
郝文章朝曾本之他们说话时,曾小安已经用数据线将手机里的录音和照片全部拷贝到电脑上。望着电脑屏幕上的曾侯乙尊盘照片,再看看挂在书房里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曾本之突然满脸通红双手颤抖。安静慌慌张张地拿出几颗速效救心丸,却被他挥手打掉。见曾本之将一双泪眼投向自己,郝文章连忙走上前去。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曾本之张开双臂紧紧抱住。
“孩子,为了这一天,可让你受大委屈了!”
曾本之感天动地一声呼唤,让自己和满屋的人无不泪流满面。
“我受点委屈没事,只是连累小安受了这些年的屈辱!”
郝文章这一说,反而让安静破涕为笑,她让曾小安将八年前与郑雄登记离婚的证书拿来给郝文章看,还讥笑郑雄好意思说自己是柳下惠的升级版,在曾小安的眼里,郑雄不过是行尸走肉,是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是香港鬼片中的僵尸,城隍庙里的泥菩萨,是乡下人家喂猪用的破猪槽,是摆在东湖路边的垃圾桶,是扔在高速公路旁的破轮胎,是集贸市场里鱼贩子不要的臭胖头鱼。安静一口气说了许多,直到屋里的人都笑了,她才停歇下来。
这时,窗户外面的鞭炮声从断断续续变成连绵不绝。
零点就要到了!
马跃之和柳琴,万乙和沙璐都要赶着回家,放鞭炮迎接新春。
他们一走,安静就将曾本之拖进卧室,曾小安也将郝文章拉进卧室,随后又将楚楚拉进卧室。零点钟声一响,四周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曾小安领着身着新衣服的郝文章和楚楚,站到同样身着新衣服的曾本之和安静面前,说这是他们小家的一家三口第一次给爸爸妈妈拜年。曾小安和郝文章,还有楚楚将最吉祥的话全说了。曾本之也和安静一起将祝福的话说给曾小安他们三个。
除夕之夜的最后一声鞭炮在武汉三镇上空爆响之时,曾本之接到马跃之发来的短信,说是拜年,其实是在惊叹人生奇妙,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信手用甲骨文写的两封信,居然受着冥冥之中的某种引领,准确无误地指向曾侯乙尊盘的掩埋地点,可见世间万物都不是没来由的,看似随心所欲,其实受着时空事无巨细的安排。难怪古往今来一直有天网恢恢之说。也难怪那些商界成功之士,争相往佛门里钻,大概是既往原始积累时,肮脏的事做多了,等到明白人在做、天在看时,便打起佛家的主意,也只有佛家境界才能在尘俗与青天之间形成某种化解。因为心情特别好,曾本之破例亲自动手,在手机上写了两句回复的话:长角的都不是食肉动物,大江大河向来舒缓平静;开花的成不了栋梁之材,家哲家范出自朴素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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