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多年,此番重逢,两人言语却极少。一袭青衫,独立于一处由白骨堆积而成的小山之上,环顾周遭景象,眼神漠然,内心毫无波澜。而那凤凰一族的始祖,以人的姿态站在“山下”,默默地打量着这位故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似乎缺少了什么,全无当年那份潇洒。
鹿衍收回目光,冷不丁地说道:“当年所见,未必就不是我装出来的,如今思量它作甚。”
凤擎一笑置之,轻声道:“洒脱的姿态,或是那份随遇而安,不争不抢的心境,以你的手段,伪装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有些事却做不得假。一收一放之间,又该如何拿捏那分寸二字,想你入此道已久,理应比更我清楚。湖面上因风而起的波澜,真真假假,无从判别,然而心底的那份涟漪,任谁也藏不住。虽同为三君,怎奈尔非天启之元,终究还是要落脚于大地。”
鹿衍神色如常,不温不火地说道:“活着糊里糊涂,死了倒是落得一份清明。凤擎,若你当初便能有这般心思,凤凰一族又何至于遭此大劫,最后仅有一个女人苦苦支撑。若是我没记错,凰予的下场可不算太好。后世宵小之徒,竟也能磨灭她的神魂,着实令人叹惋。”
闻言之后,凤擎不禁流露出几分缅怀神色,脑海中宛若走马观花,昔日景象一一浮现,时而会心一笑,时而伤神叹息,但这一幕却稍纵即逝,他转而恢复平静,似笑非笑地看着鹿衍。
“万年的孤寂终究还是消磨了吾太多回忆,如今那份情愫似有似无,再难掀起风浪,但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就是吾已经放下了一切,而你却还在纠结于过去,甚至因此失去了未来。鹿衍,吾且问你一言,九世轮转皆陌路,不知其间滋味如何?”
鹿衍面色骤然一沉,默不作声地盯着凤擎,有些事,这老东西已然踩在了自己的底线上,如龙之逆鳞,即将被人揭起。
许都躲得远远的,双眸紧闭,捂住耳朵,口中反复地叨咕这一句话,神仙打架,莫要殃及池鱼。其实对于鹿衍的不请自来,许都甚是不悦,但拿他却没什么办法,一道灵身而已,即便打杀了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但万一输了,可就不仅仅是丢面子的事了,死上一遭也未曾不可。不过既然他愿意插手这份因果,那么许都也乐得清闲,若能白吃一段酒席,估计没谁会拒绝。奈何两人越说越多,牵扯也越来越深,因果一物,他可不想沾染太多。眼下求个独善其身,着实是难如登天,只希望那小子赶紧回来结束这档子事,之后返回人间,大路各走一边,谁也别招惹谁。
凤擎敛去笑意,冷哼一声,道:“自作自受罢了,你鹿衍又能怨得了谁。你既揭得别人的伤疤,别人就不能掀了你的逆鳞?没这个道理。纵观千古,你摆出的臭脸、冷脸也够多了,今日还是省省吧。别总一副世道欠了你的模样,若没了你,地界也一样不会少。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用在你身上正合适。”
鹿衍冷笑道:“正所谓打人不打脸,羽皇陛下言词这般犀利,莫不是想再死一遭?”
凤擎淡然一笑,轻挥衣袖,作出一个请的姿势,“正好借此机会,让本皇好生瞧一瞧你的混沌神通如今究竟走到哪一步了。与世同,下一步,莫不是要与天齐?还真是让人小有期待啊。”
鹿衍摊开右手,掌心中随即浮现出一尊玄武印,其上的道韵不同于世间已有的任何大道,仅是与此间的虚无之力相类似,但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虚无旨在吞噬,而混沌则意在创生。如果说前者是既定的毁灭,那么后者就是未知的生机。
凤擎心念微动,如一颗水滴,点落在湖面,却骤然泛起滔天巨浪。原本平静地虚无之力,因这一份心念的调动,顷刻间便化作一阵海啸,以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径直砸向那一袭青衫。
鹿衍晃动右臂,掌中玄武印猛然腾空而起,龟蛇之象大如山岳,四足立于水中,仰头一声长啸,一股肃杀严寒之气随之而来,仅是一瞬,海啸便被凝结成冰,砰然炸裂。
凤擎微微一笑,轻声道:“倒是像那么一回事。不过一道开胃前菜而已,君上莫急着离席啊。”
凤擎抬手作叩门状,起伏三下,皆有金石之声,虚无之力化作身躯高大,青面獠牙之怪物,随黑雾闪转腾挪,缩地成寸,骤然间来到鹿衍身前,紧接着就是一巴掌狠狠地向下拍去。
鹿衍不躲不避,右手结成剑指,玄武印化作一团清气萦绕在两指之间,朝上一指,随即长剑起于大地,将那足可遮蔽天日的巨大手掌直接洞穿,光华大作,巨兽轰然倒下,散作一团黑雾。
凤擎忽然收手,有些郁闷道:“无趣至极。你若仅是这些手段,这架打着就没意思。”
鹿衍失声笑道:“你既然早就能够熟练地掌握虚无,为何还在此地偏安?眼下大争之世,以你的实力,未必不能重建神凰城。”
凤擎摇摇头,说道:“你我终究不同,你放不下的,我可以放下。后辈儿孙如何,皆是凤凰一族的命数使然,我又何必横加阻拦,做那逆天之事。
早在神魔之战前夕,我便与你谈过‘逆天’一事。你筹谋良久,所求无非是推翻神权,但你的举动无非是在默认另一个强权的诞生。地界内乱因何而起,你难道不清楚?其实说白了,无非双方分赃不均,导致实力对等,无法诞生新的强权,故而不得不以一场战事来定输赢。
神族治世也好,人族治世也罢,二者并无不同,终究还是要活在枷锁之内。功成之后,虽然收获颇丰,但与你们早先所求之自由,已然是大相径庭,后知后觉想要弥补,可哪怕此刻退而求其次,也仍是摆脱不了一个向下的命运。也是因为,你鹿衍方才会继续作局,以求在内忧外患之下,能够警醒这个世道几分,但怎奈却没人承你情。即便是你的两位师兄,剑禹也好,仓颉也罢,此二人虽然有心改变,却只得其道,不得其法,如人行万里,若无马匹,几时能到?
炼魂之术,乃无奈之举,一人仗剑独守天外,一人看似逍遥人间,一人与群魔为舞,三者所求,无非一个变数。你明明手里就有,却偏偏给不得,这般无力感,想来你深有体会。后者锻魄之术更甚,已不乏有那消散之魄,即便最后归拢,却也逃不脱一个‘死’字,着实可叹。此二人虽穷尽手段,但在我看来仍是徒劳之举,那道灭倾覆之劫,别人或许不知,而你作为亲身经历者又岂能淡忘。这一世,假设他们二人注定可以到达彼岸,你觉得又需要多久,此方天地来不来得及?”
面对凤擎的一番言词,鹿衍不知该如何作答,而最后竟也只是问出一个可笑的问题,“你如何知晓这一切的?”
凤擎望着神色黯然地故友,轻叹一声,解释道:“想你也曾堕入过深渊,故而便该知道,早在天地诞生之前,此间便已然存在着四种巨大的法力。一者混沌,二者虚无,三者念归,四者造化。混沌之中,隐藏着极多的变数,故而才能衍化出生机。生机消散,便是死亡,由此为虚无所吞噬。一生一灭之下,非但未曾消磨一切,却还引来了归者,那般强大的意志,任谁也磨灭不得。至于最后的造化之力,元君占有一部分,冥君亦然,修亦然,造物之神女亦然,曾经的你亦然,只可惜这份力量的得失不由人,来得容易,去时同样容易。当你们这些先人一步的家伙彻底失去这份力量后,它便来到了我这里,护住了我脆弱的灵魂,以至于在此地能够残存近万年,在这期间,它主动带着我东奔西跑,见过不少事情,直到堕入深渊,它方才离我而去,而在深渊之中,我便习得了虚无之力,由此回到这里,陷入一场长眠。”
鹿衍低头沉思,喃喃道:“未曾想你陨落之后,竟然还有这般奇遇。”
凤擎神色严肃道:“仔细回想一下,难道你不也是一样吗?”
回想起昔日遭遇,鹿衍不禁满头冷汗,本以为自己是执棋者,未曾想竟也被人当做了棋子。
凤擎苦笑道:“这便是我为何从来不与‘命’去争抢的真正原因。”
鹿衍愤怒,却无可奈何,“你的意思是,我们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凤擎质问道:“如今已是第十世,你还不明白吗?”
如今已知晓全部真相的鹿衍心中十分不甘,他不愿就此放弃这盘棋,但事实却告诉他,他依旧会输得很惨。
凤擎挥了挥手,打开一面水境,其中所映者正是被鹿衍以“睡梦”之法,暂且送到万年前的张麟轩。
“缘起于此,当终结于此,且看他如何抉择,若是与以往不同,或许我还能与你指出一条道路。”
鹿衍大惊,道:“什么?!”
“静观其变,无需多言。”凤擎又忽然看向躲去一旁的许都,轻声招呼道:“既已扯到这份因果中,不如就一并来瞧瞧吧。”
许都只得照做。
鹿衍死盯着水镜,此刻竟如临大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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