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害怕吗?今日他敢如此僭越,带你私奔。明日他心意转变,又旧招重施,对别人也这样,你怎么办?”
“你觉得他会吗?”
“我与你二人相识不到一日,我如何得知。”
“那就是了。与他最为亲密者,天下唯我是也。我认为他不会,他自然不会。”
“何敢让你如此笃定?女人陷入爱后往容易失智,自我欺骗之辈更不在少数。”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的江湖很复杂。虽然朝中人士诡谲多变,可我知道,他很是简单。我想要一匹马,若和小将军说,小将军必要先考虑军中用度,又要顾及礼仪典范,不能比别家夫人好上太多、也不能丢面儿,要背着婆婆送,不能光明正大,就算送了,还要我排好了日子再去骑。可他不一样,我说我想要一匹马。他便问我:‘你想要什么色的马?’我说:‘要匹枣红色的。’他明日就能给我下帖子,带我去山坡上骑马。他可以不亲自来接我,也可以不用自家妹妹的名儿给我下帖,毕竟避嫌的事谁都会做,可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有时候,考虑的多,可能是无奈,不得不做这么多的考量。考虑的少,大概是幸运,有肆意妄为的本钱。”
“你说的我也明白。小将军自小在外征战,后来又常常跟在二皇子后边,心思重、谋排深,一是有所学,一是有所保。他惯于把事情排得妥当,也许这份妥当才能予他安全。可真的日日活在一块儿,我们过的是和平日子,没有战火连天。值得排兵布将的大事很少,就像骑一匹马,踏一次青,画一幅画,这些东西不需要非得谁批准了,才能做。我时常想,他喜欢的从来不是我,他也不在乎我想要什么,他只是需要一段恰如其分的姻缘,以便偶尔排解他未能处理的苦闷。可爱不是这样的。”
“你一直在说爱,爱到底是什么?”
“爱是一夜突如其来的雨,却只下在你站的地方。除你之外,别处天气一应往常,唯你头顶乌云一片,走哪儿跟哪儿。爱可以化繁为简,简易到无所思想,却不忧心;爱可以变易为难,任苦楚酸心,却怎么也松不开手。”
“爱能治愈你的伤口吗,我是说,倘若你有伤的话。”
“不知你所说的是什么伤。拿我打比方好了,我身上有小将军留下的钝伤,钝得我不敢再轻易走动,不敢随意停在路边,闻一朵花香,他让我的生活钝得迟缓,把我也钝老了。可阿玉不一样,阿玉给了我火红的希望,像晚间的霞光,今时落了,来日也会再有。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在他身边。我忘记了我本来是钝的,忘了漏钟在滴滴答答地淌。我尚来不及舔舐他给的新伤,早把旧伤放。”
我作为一座带院子的小宅,没有尝过情爱,居然也能体会她在说些什么。
大概小将军是小雨,而阿玉是大雨,带雷电的大雨。小雨打在身上,酥酥地痒,抓了也还是痒,不痒了也还想抓。可等大雨来临,雷声轰鸣,闪电点亮头顶,水如情绪倾盆而下,我固住的双脚开始颤抖,全身心都在为这场发怒的雨害怕,害怕被雷击中,害怕被水浸泡,谁还在乎痒不痒呢。
俊小女又问:“你不怕被他毁了吗,他若被抓回去,不过是遭人耻笑几日,可没过多久,再娶再高升的,都不成问题。可你不一样,众人冷眼不说,再嫁难不论,单是被抛下这一点,怕你后半生就承受不住。”
女娃笑:“你怎的知道,他一定会弃我不顾?”
“男人的心向来是石头,你捂得热一时,却暖不透。现今年少,他与你走。几年后一无是处,平贱夫妻百事哀,他还会想陪你吗。你姿色虽不错,但还不到国色天香之地步,不受精细活儿养着,十年后老态龙钟,他爱你可还会如初?多少男人不过受家里的面儿、乡中人的眼,世态流水隔着,不得不守在一个女人旁边,你既把这些都抛下了,又用什么来留住爱呢。”
女娃笑出声来:“我忽地有些为方才出去的俏公子可怜,他怕还不知,自己喜欢的姑娘是颗圆冬瓜,划开了也还是青的。”
“你什么意思?”
“你没爱过人。或者,你还不懂得爱。”
“难道只要和你的爱不是一般姿态,就叫没爱过了?”
“嗯。从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不懂爱的人都惯会编排爱,懂了爱的人又惯被人当作缺心眼儿。”
“爱说不说。”俊小女把头扭过去,她看起来像赌气。我好想扯她的鞭子来玩,她一直捏得很紧。
女娃的声音轻轻:“我从没想过靠什么留住他,我以为我就是我,他就是爱我,正如他就是他,我也只是爱他。我们想要的很简单,不过受着从前的山山阻隔,拿不到,于是我们就推了这山,今后若还要趟水渡河,那我们就造支船。唯我与他之间的爱不可怀疑,其他一切皆可随山海翻覆,任屋殿倾塌。苍凉杯酒里,我的面容,便是他醉了也要找的灯。”
“我不明白,”俊小女激动地站起来,又用鞭子打我,可她看起来似和我一般痛:“爱是弃一切于不顾吗?”
“非也。爱恰恰给了我一切。我缺少的,我匮乏的,我渴望的,我必需的。”
俊小女低下头,只有我能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泪:“你进去吧,他好像醒了。我不用再问了,他是爱你的。”
女娃听见,忙跑进我的肺里。
她一进去,俊小女的鞭子就落到我的肌肤上,这次很轻,是从她的手中滑落,她也滑落,整个人坐到我脖子上,明明很轻,可她的泪,快把我的脖子给压断了。
我看着他们在我的体内安家,俊小男带来的老妇救活了男娃。
让我欣慰的是,男娃醒了。让我难过的是,俊小男没有发现他的姑娘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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