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还有不。”
“上回我肚子不舒服,他亲自给我端了卧鸡蛋的面回来,还给我挑了葱花,他记得我不喜欢的。”
“嗯,继续。”
“那天我约他来这儿,他给我带了披风,还给我披上,披的时候我让他看我的脸,他可羞了,很讨人喜!”
“嗯。”
“还有那回,我说天气太热了,他就给我抱了很大的冰盆来。有次嘉妃娘娘给我送了好几盆花,就引来了两只黑蝴蝶,蝴蝶的翅膀上有好多圆点,圆点是紫色的,可在光下面,它整个儿都透明了,特别好看。我没忍住,捏了它的翅膀,逮到了妆盒里。可他啊,他把我的妆盒打碎了,又乖乖地跪着请罪。他就是傻,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的,就为了把那蝴蝶放走。我为了逗他,就叫他给我演侠客,他拿着根挑灯笼的棍,在院里转来转去,左歪右倒的,特别好玩。还有还有啊……还有那回呢……有晚我梦起来害怕,看见他灯笼亮着,就特安心……有次我钗子掉了……那早我特别难受……有回他陪我温书……喂鱼时候,他太笨了……”
我看着姑娘的眼越来越温柔,我在想我自己的那只,唯一的那只,是不是也如此。
人的真情,永是最能动人的东西。
可人的命数,是裂情的东西。
我闭上眼睛休息,休息时,想到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我年纪不大,却总觉得心很老。有时候,看着那些年纪略轻些的小辈们互相搭伙儿过日子,甜蜜时传着一条树枝缠绵,拌嘴时就托鸟传话,虽趣味常生,我却总生不出太多也要一份的想法。
我的身体里,住过太多人了。
我送走的,比出生的多。我无意吞食的,比我强意挽留的多。幼年我喜爱各式各样的人,喜爱她们繁复绮丽的衣与裙,她们轻飘飘的,笑声总让我觉得很暖。可后来,明明我什么都没做,明明是有人故意剪开我的肤,把东西、把人藏进我的双腿里,他们却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够有福气。
好吧,他们搬出去。等着几年后缺地方住了,他们又回来,先放了几把烟,死命地熏我,连日连夜,说是除魅。我的眼睛被熏瞎了一只,我本来也有两只。
她们住进来,在我冰冷的脏腑中假颜欢笑,我下沉得很快,活力从我的肌肤褪色,就是这时,风来了,它抓住我的手,说:“你别和她们学,我会在你身边。”
拯救我的,是流动的清风。它的流动,使我清凉,使我渴望,使我等待,也使我绝望。
所以我不再想听丫头的故事了,像她这般处于上位的人,怎么会懂得润子的心情呢。像她们这般遍处都可伸手的人,怎么会懂得别人一步都不能挪动的压紧背后,有多少无奈和心酸。
既早无可能,又何必招惹。
既相隔万里,又何需走近。
既终究难堪,又何必多情。
第二晚,她们又来了。
我不想听,可这回,风也停了,她在一边听。我作为她的好友,也就得陪听。我们相伴从不定期,她来,便是约定。
丫头说:“姐姐,今日我试了你说的,果真果真,我回屋休息后,他就留在外边剪枝。等我再起来一看,我的花平白掉了好些,枝也秃秃硬硬,还被他故意翻过身去,我绕到后面才看见。”
丫头的笑像风叫喊的脸。
“那好办了。我们来想想,怎么说服你父皇。”
“啊,这就行了?”
“苕苕,我见过他了,你们都是心性很纯的孩子。倘一段感情能真诚又简单的话,为什么要平白地加些事儿呢。”
“可是,这般,便知道他爱我了吗?”
“我以为,是爱的。”
“那他会一直爱我吗?倘若我告诉他,我想嫁给他。倘若父皇不同意,威胁他,他还会爱我吗?”
“我不知道。”
风叹气了,她们的裙角被吹得起波。
“苕苕,爱,与相守,也许并非是一回事。”
“我不明白,倘我们相爱,为何不能好好相守?天下之事,何事堪比快乐更大?”
“没有比快乐更大的事了。但是,爱不见得,就会更快乐。”
我流泪了。风挥手,吹掉我的眼泪,她看着我,想说安慰的话,我闭上了眼,听见了沉默。
等我再睁眼,丫头眼睛里也冒泪花:“为什么呢,爱怎么就不会更快乐了呢。你爱上一人时,纵在他身旁,发呆也好,痴睡也好,做什么都好,什么都不做也好,怎么,就不快乐了呢。”
“很多。譬如你,你和他爱得很快乐,可你们必有分离之时。凡分离后,他人之眼,投于他身,便会害他忧;他人之语,诉于他前,便会叫他羞。他人之冷,恰似无边的池水,只想把他拖下,不想推他浮岸。”
“可他们的坏都是他们的,与我何干,与他又何干?我与他的爱,本是天然,天然之事,怎会违道,既不违道,又何须受尽天下冷眼!”
是啊,我也这么想啊,既是天然,既不知于何而终,既不为我所选、所控,何必逼着,非说一场空。
“你没背天道,却逆了人心。人心不顾天道,人心只顾人心。”
“既如此,那错的究竟是谁?不是我与他,我与他顺心顺天求自然,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
我,有愧于我。
丫头还不能明白,倘若别人无法获得自己的爱,是不会想看见,你能拥有真爱的。倘我是人,我也会阻拦,我也会说你疯了。既我无幸福可言,你又何必幸福,既世上无幸福可传可听,不如一起规死了吧,你我就这么将就地活着,活成一块肉,活成一堵缓慢脱落的墙。
“苕苕,你想去闯一回吗?”
“我要,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定要。我自小的幸福都是旁人舍我的幸福,从他们的嘴里漏出来的,才会成为我的。可天下人都以为我已经得了最好最好的,吃着最甜最甜的,他们根本看不见这深宫内里,有多少是你本能碰,却一点儿也不敢碰的。如今幸福近在眼前,可凭我手握住,我作什么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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