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人声涨

第一百五十八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1)

    
    “我一直在想,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和你好好告别。”
    “该用哪般的口吻,才能使我的倾吐变得易于你理解。我并不想再用任何的逃避,避开自己。如今我知道了,有些东西,哪怕我想逃,哪怕我逃到天涯海角去,也会被找到,终有一日会被追上,而我不想到时候,跪在地上叹息,无能为力。”
    洪毣坐在草木堂的顶上,这是一个极其适合男女相约的黄昏,黄昏里有轻拍脸颊的光吻,堂前的草都是软的,都已来到倦懒的傍晚门口。黄昏时,唱大地歌谣的连霞只身站在远方,目及所能之处,淡淡地飘来绵长的一二音,伴着洪毣,也伴着邝竒。
    洪毣想,人间真美啊,洗涤我沉痛的心,放走束死的命情。
    邝竒回答她:“你慢慢说吧,我想我会明白的。还有,昨夜,对不起。”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他沉默,她轻笑笑,又说:“既然不知,又何必认错。这句我当没听过。”
    他说:“小七,不管你接下来要和我说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我仍然想娶你回家,只要你肯,明日我们就成亲。”
    洪毣没有笑,但邝竒总能从她脸上看到一种淡远的笑意,仿佛是那嘴巴勾起来的,又仿佛因她下垂的双睫始终盖着自己的眼睛。不管他再怎么迟钝,当下都能回过神来了,她将要和他谈的东西,绝不会是他想听的。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变了”,她眼追着远方的歌霞。“我是说,从我们出来到现在。”
    “确实与从前不大一样,这回遇着了太多离奇的事,很难不生感慨。”
    “你知道我从阿玉和小良身上学到了什么吗。我现在觉得,他们可能正在天上哪处快活着,也许空下来了,会想一想我们也说不定。”
    “会的。”
    “他们让我觉得我很蠢。”她侧头朝他笑,“我从前彻底错了。”她又回过头去,“我以为爱该有一种模样,且最好只有那种模样,那种适合天下规矩的模样。譬如门当户对,譬如一夫一妻,譬如责在先行,譬如,一生只该有一次嫁娶。”
    “除了门当户对,我不能认同。别的……何处有什么问题。他们的故事虽然离奇,可终归是少数,对天下人来说,嫁娶一次……大约是足够了的。”
    “不,我们全都搞反了。嫁娶是为了获得爱,却不是爱的必须。倘我们获得了爱,你不娶我不嫁也可以;你弃了原来的,我离了早先的,也不是不行。爱在,便无所谓嫁不嫁、娶不娶,嫁几次又娶几次;爱不在,纵从生下来那天起就牵好线、搭好桥,日日在一起,从不分离,从未被人插进,可那,又有何意义?”
    “你所说的,在理。”
    “你知道吗,我娘不是我娘。你看见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我亲娘。我亲娘早就死了。她死的那天,我眼泪都没掉,我抱着那个女人买给我的织包跳了一天,等我玩累了,就有丫鬟把我带去睡觉。我睡得是那么安稳啊,我醒来后,他们就拉我去棺材前面,说,她上天去了。”
    他看着她湿润润的,可她没有落泪,他捏着的帕子,递不出去。
    “我就跑出去,对着天上叫啊,叫啊,可听不到一声回答。她以前都爱拿鞭子吓唬我的,那天她的鞭子都化作雨了。我被那个女人抱在怀里,坐在大堂的椅子上,盖着暖和得不行的毛皮,看着她的鞭子,打响了一地。”
    “我总爱埋怨她不疼我,尽让我练,我老爱四处逃着去玩,又灰黜黜地被她逮回来。我和洪帮主抱怨我娘待我不好,他真会疼人,没过多久,就真的再没人教我练鞭子了,自那以后我学的都是绣花画图,是游船打鼓。可我奇怪啊,越没人教,我越把鞭子拾了起来。我一直梦着某天,能用鞭子在那女人的脸上开一朵花。还没等我实现,我又亲手端着鲜红的嫁衣,被我爹喊着,送给了她。她笑得比花还开,给我的钱袋大到让我一次买了三十条衣裙。可是啊,我永远忘不了镜子是怎么把一个人磨没的。我的记忆被迫都要锁起来,因为他们递给了我一把极小的金钥匙。”
    “我的亲娘是个直肠子,她若是健在,大概与我刚见你时的模样,没多大分别。”
    他及时插话:“那她一定很美。”
    “女人如果没有权力和智慧,美和灾难几乎就是一个意思。蠢笨而美丽的人一定会吃脸蛋的亏,遭坏男人骗。我娘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她死不瞑目,我终生记得。”
    “小七,世上并非……”
    她打断他:“你记不记得,你刚到汝州没多久,在一个酒楼里,救过一个女人。”
    他愣着想,回:“记得,可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她回头,“那个女人的故事,就是我娘亲的故事。不过,她当年没那么好运,没有人帮她,相反,所有人都在瞧不起她。骂她粗鲁,嫌她不顾礼法、肆意妄为。而站在她对面的那位小姐,纵然毁得人家破人亡,却因温柔似水,从者如云,惺惺作态,而享尽誉福。”
    “她怎么会是你娘亲呢?她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
    “那是我找人演给你看的,那酒楼不过是我为你搭的戏台,戏台搭起来,只是为了看看,你会怎么待戏中诸人。”
    他惊得讲不出连续的字句,一边克制自己的怒意,一边捏紧拳头,以免被莫名涌上来的痛苦席卷了一切,他显然在回顾,他重喘,他试图克制着什么。
    洪毣的手扶上他的眉毛,她的手遮住他狠瞪的眼,她手的温度逐渐平息了他的暴,她说:“别急,你想知道的,我会一点点都告诉你,别把自己逼得这么紧。相信我,先听我说,我的恶意来自哪里,又为何会消去。唯有如此,你才受得住,那些返潮的攻击。”
    男人适时的沉默,有时代表着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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