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处没有杯子,大家平日里喝水都是直接用碗,故项叶挑了两个稍微完整一些的碗过来。外界补充物资,多是直接带米粮、医药等物,不会连用具也准备。所以现下这些用具,都是各大家族的人从家里逃难时背出来的,一路上颠簸,多有磕磕碰碰的残损。
项叶递给西泺,本想与她解释两句,但看她根本没有在意,单手把酒抱过去就要开。她低头笑笑,又沉默不语。
当初为了不漏,项叶特地找人做了个刚好能封死的盖,下面勾着个加了花瓣的滤网,渗进酒里也不碍事,还能增添酒香。本想着回去再找专人去开,如今想喝,她本打算直接砸开,虽难免心疼得要浪费些,但总归能与新友满一时之乐。
却不曾想,西泺接过去后。竟完整地将盖子拿出来了。项叶瞧见直吃惊,她问:“你怎么做到的?这是要用东西专门取的。”
西泺偏头看她一眼:“你倒有情趣,上面还勾着些花。”
项叶实在疑惑不过,因为这事不借外力根本不可能办到,她走近西泺,把酒拿过来放在地上,然后拉住她双手,什么都没有。她又把西泺的双手举起来看,要她转个身子,四处找,但还是什么都没有。
西泺被她逗笑,推开她一些,甩甩两只长袖,说:“好了好了,别找了,我什么也没用。”
项叶一下坐到床上,皱紧双眉,说:“这怎么可能。”
西泺把酒端起来,给一人倒了一碗,项叶接过来,看着她却不动。她自顾也不管,先尝了一口,然后眯起眼睛,说:“还不错,比我上回的好喝。”
项叶说:“西泺,不知你是否方便告诉我,你怎么打开这酒坛的?”
西泺说:“用心。”
项叶耐不住馋,也喝了酒。如今听见这句,只庆幸自己那口咽得快,她说:“若不是你,我绝对以为别人故意诳我。”
西泺听到这,把碗端在手上,认真地看她说:“我又如何,与旁人有何不同?”
项叶耸一下肩,一口喝完了碗里的,又抬起来坛倒,边倒边说:“你相信感觉吗?”
西泺认真点头。
“那便是了,你与旁人的感觉不同,你很真诚,让人一见到你,便觉得你纯净。”
西泺认真地答:“你没想过修灵吗?”
项叶疑惑:“修灵?我本是人,为何要修灵。”
西泺皱着眉紧盯着她,接着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继续默声喝酒。
项叶看她这般,便猜着说:“我只是觉着做人挺好的,当个懒散的凡人也没什么不快乐的。何必要修呢,我听他们说,修灵的成功以后,是不吃东西的。我可不想那样,人间美味如此之多,为何要弃?”
西泺说:“其实你很有灵性天赋。”
项叶回:“是吗,运气偶尔比较好吧。可这世间诸人,各有各的气运,也各有高低上背之时,又何必贪图一物,不肯放手呢。”
西泺:“你若愿修,会进步很快的。”
“可惜了,我不愿意。”
西泺深呼一口气,将碗放到地上,双手合十,默念着什么。
项叶看她模样,觉得新奇,长那么大了,见到学她一般做事的,都是些老婆子老头,要么就是空洞死板的木偶人,还没有一个水灵的小姑娘,也这样时时祈神的。
项叶说:“所以,你方才开这坛子,是用了灵法?”
西泺停下念语,双手搭在膝上,又深呼一口气,接着睁开眼睛,看着项叶,答道:“不是,我们沟通过,它同意,我便能开。”
项叶又惊得皱紧眉,这回还向前凑了脖子,她说:“这是,因为什么,它成仙了?”
西泺又被逗笑,端起酒碗,喝了小口,才答:“非也,万物有灵。”
项叶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眉头越锁越死,最后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然后她忽地偏下头,表情全舒展开,学西泺的模样,重呼一口气,喝一大口酒,然后说:“算了算了,我想不通”她又偏着头笑:“不过,这听起来很有意思,你愿意同我讲讲吗?”
西泺说:“既只想做好人,则是人间事还未修完。等人间事尽,再来说这些,也不迟。”
项叶端起碗来,与她干。
西泺喝了小口,项叶喝完一碗。
西泺说:“你既对人间事有兴趣,不若我们便来谈些人间事,如何?”
项叶点头:“自然奉陪。”
“你觉得当今世,众生怎样?”
项叶苦笑下:“你的开场太大,我只顾得小己,无法评说众生。”
“再小的己,也在众的场域里。你自然有你能看见的场域,你所看见的场域,便是你能评说的众生。”
项叶想到了京城,她说:“多法则无趣,累束则失明,香飘九万里,代代青骨积。”
西泺说:“原来两国的皇城,相像得很。”
项叶眼晃到她,眼睛里的水也随着一晃,她笑,几分嘲意:“人间事,何处不一样?”
西泺说:“我所在的人间,便不一样。”
项叶又倒一碗酒:“说说看,让我听听,有何不一样?”
西泺说:“那你便听好了,此次我出来历练,一路由单国入简国,从北向南到最南端,又由西到东打算回到最北。至今日,我一共修得七样心得,如今便与你全盘托来。”
项叶眨眼:“你说,我听。”
“先是这第一点,最令我感到悲伤不解,即两国的大多数人,居然对神灵毫无信仰。虽多处可见祭祀之俗,但所遇诸人,人人头顶黑烟不谈,许许多多,竟是毫无开悟痕迹的浑蒙之状。人只觉得贪当下便是满足,只觉得为自己便是荣光。正因如此,才致祸根深种,而罪孽横生。”
项叶虽仍笑着,可心里已经严肃起来:“此点我尊重,你继续。”
“这第二,便是如今世道不公,分取失衡。想取者多,愿分者少,且权战霸道,横加围阻,以致见穷者极穷,而富者极富。穷妇三两为伴,几日可不见荤腥,米汤泡菜,迎接新年。而富者骄奢淫作,动辄为虚礼虚日便造作摆弄,连续数日酒肉不止、歌舞不绝,以致剩菜喂狗,以盆器装抬,而倾倒不惜。更说这富贵子弟,多是好淫逸乐之徒,今日邀此人同船,明日携数姬为伴,缠绵锦榻而勾人恶心。更别提我一路走来,遇见了多少仗势欺人的走狗,强抢民女,而无处申冤。在这些人身上,我重重地看见了何为贼欲。”
项叶喝酒已变快,且都是大口加灌:“是,你且继续。”
“说到第三,只觉得好笑又悲凉。我拿一人同你举例,她十分有名,想必你也是认得的。”
“谁?”
“简国第一贵女,华琤嫟。”
项叶不说话。
“看来不止认得,还是故人。”
“她又犯了何事?以至西泺姑娘你要单拎她一人出来受骂。”
“你心性太软。”
“我不明白你何意。”
“知者不言,言者不为,见者纵行,受不得批,故伪道盛行。”
“何为伪,何又为真?人间事诸多难处,姑娘你可曾发觉。在这人间,比真更难的,比比皆是。”
“伪为欺,欺有害,害至深,则苦见多。苦多而心痛,自然,伪便不再算得什么了。”
“人世诸多,不过个人的选择罢了。人情诸引,皆寻个快活二字,又何必互找麻烦?”
“因人必得成长。”
“如何成长?到高官厚禄,还是到阖家幸福,是金榜题名,还是要才貌双全。”
“非也。我与你说完这七样,许多事,你便自然明白。”
“请。”
项叶喝酒,慢了下来。而西泺,一直端着碗,却好似只是备着小抿解渴的。
“我在单国皇宫里见到华琤嫟的时候,初次便觉得她风雅十分。虽是浑蒙未开的状况,但我想此般气度之人,必有慧根,亦能渡人,故我向单稷要求,要与他的皇后说话,一日两次,持续十日。”
“后来呢?”
“失望至极。”
“为何?”
“贪过甚,浮华守得太多。”
“许与她自小生活有关。”
“也许吧,但如此做了,只会离开悟越来越远。”
“为何?因开悟者不能留恋繁华,必须戒守清规。”
“从前在灵国时,从没有人这么教过我。直到来了这儿,我向他人学习,为何会出此句。等学完之后,又看世人受影响程度如此之深,我才明白,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接近完善的污蔑之辞。”
“何以见得?”
“不该由我来说。”
“那请继续第四课。”
“我在单国的时候,遇到过一位中年夫子。他在当地学问很高,十分受人尊敬。可他最后却选择了自杀而亡,当时初听见此消息,我很难过。因我刚到那地方的时候,救了一个濒死之人。那个人的病症在当地无人能治,那时我刚出来不久,不忍看他就这样死去。所以,纵然需要很长时间,但我选择了一直留在那里,亲自照顾他,直到他好转过来。只因他也算我遇到的第一个病人,所以我用心很多,可以说无微不至。”
“你很善良。然后呢?”
“没想到后来惹他误会,他以为我是对他有意才如此,可是不然。他当众欲纳我为妾,我断然拒绝。之后……他便捏造谣言,说我是妖邪上身,所以才能治好他。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人心居然能黑暗至此。”
项叶没说话,起身坐到了她的床上,轻拍拍她的手臂,说:“继续说吧,我听着呢,这边听得清楚一些。”
“我不会辩驳,更不知要如何为自己脱罪,是那位夫子,在衙门里救了我。可是,夫子人虽好,可终归因书海太深,而孤高自傲。后来我才知道,他十分爱去听衙门审案,每每遇不平之事,便要写文痛骂,遇人情变通,便要披白泣天。正是在他收留我的那些日子里,我经常跟着他,才学到了人间诸情。”
“拿夫子为何要自杀?”
“我收到的信说,是因衙门要改制,不再准人旁听审案,有些针对他的意思。他郁郁寡欢数日后,自觉风气衰败、世道沦丧,自己曲高和寡,再无知音。如此,便留了封遗书,选了一个日子,一头撞死在衙门外。”
项叶已不想再喝,“可叹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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