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辞而别,郭长有非但没有死在外边,而且一年不到就回来了。那是初春的傍晚,出现在村路上的郭长有披一身金色的晚霞。他彻底改头换面了,穿着西装革履,打着条纹领带,胳膊下夹着一只皮包。郭长有大摇大摆地走进自家的柴门,气宇轩昂地迈过门槛进到屋内,在妻子袁庆芬和立春、芒种、夏至、立秋、立冬5个孩子惊愕的目光中将皮包甩到炕上,拉开,里边装的全是一沓沓10元的大票子。
“老婆呀,老公回来了,你怎么还不高兴呢?”郭长有不再称庆芬二芬儿或媳妇儿,而是称“老婆”,说话口音也好生奇怪,故意把原本十分圆滑的舌头拉直变硬,像电影里的狗特务。
“老婆呀,去告诉你爸爸,不用争论盖几间房子啦,就一下子盖它六间好啦。”
郭长有发大财啦!在那个改革开放之初的年代,穷怕了的上河大队农民对金钱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求,成为万元户是他们最大的人生理想。差不多一个小队的男人都来到郭家,听郭长有讲外面的精彩世界,传授发家致富经验。
“我去广东啦,遍地都是钱,只要你弯腰去捡就是了。”郭长有从皮包里拿出5块电子表,得意地说:“这是我给我5个小孩子带回来的,从香港那边拿货只要几块钱,到内地转手就卖100块。”郭长有继续夸夸其谈。“只可惜啦,我的钱要拿回来盖房子用,否则的话,又可以打滚地赚翻了。”
村里人都被郭长有描绘的遍地黄金的美好世界鼓舞着激励着。有性急的人说:“长有,我出钱,雇你帮着倒腾电子表好不好?”这一说,大家都随声附和。“是啊,长有,我们出钱,你帮着跑,挣到钱对半分。”
郭长有面有难色地说:“这,你们能信得着我吗?不怕我把钱给拐跑不回来了?”
“你老婆孩子在咱上河大队,你能往哪跑?我们信你!”那个性急的吴二说。
于是,郭长有用小本子记下大家交的钱,又给大家一一开具了收条,只在家里住了10天,便揣上乡亲们拿的本钱上路了。为了让庆芬放心,他还将自己皮包里装的钱留在家里一半。并表示,放心吧,我有空儿就给家里写信。
郭长有这次出行确实如其所言隔一段时间就往家里写封信,一共竟写了6封。虽然来信邮戳上地赴常变,但有信来总归让人感到心里踏实。
又过了不到10个月,差不多是伴着小女儿郭小雪呱呱坠地的哭声,郭长有回来了,是从城里打了辆出租车送回家的。挂着的士灯的拉达轿车在上河大队坑洼不平的泥土路上艰难行进,一直开到郭家两间泥草房前停下。郭长有给司机数了好几张10元的钞票,付了车费后,先迈出车门的是一只锃光瓦亮的黑皮鞋。郭长有依旧是西装革履,胳膊下夹的皮包换成了手中提着的密码箱,里边装的是一沓沓10元的票子。
听说郭长有坐着轿车回来了,提了一箱子的钱,那些出了本钱的人纷纷涌进郭家,郭长有按小本子上记的钱额连本带利分给每户人家。庄户人家过去只知道种庄稼打粮食能卖钱,这次惊异地发现原来钱也能当种子生出钱啊!而且比种地生钱又快又多,个个笑逐颜开。
送走了乡亲,哄睡了孩子,便是宝贵的二人世界。妻子刚刚生产,郭长有英雄无用武之地,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连说错过了战机。
郭长有6个孩子儿女双全,却最疼爱大小两个女儿。这次回来,他给大女儿买了一套洋气的连衣裙,不知媳妇儿又给他生了小女儿,直懊悔没有给小的买条裙子。
袁庆芬说:“小的才多大,啥时能穿上裙子?你要是心里真有这群孩子,就别满世界乱逛了,安安稳稳在家呆着,来年开春把房子盖起来才是正经主意。”
郭长有望望媳妇的脸,咧开嘴笑道:“嗯,真是块好地,接二连三给我生出这么一炕孩子来,是该给他们垒个像样的窝了。二芬子你老实交待,那年在村口老柳树下,你是不是一眼就看上我了?不然我给你剪头你害羞啥?”
“谁看上你了?我没有,就是你勾引我的。人家站在那里好好的,你为啥要死皮赖脸给人家剪头发,还故意摸人家脖子?又是谁猫在公社招待所里让庆玲捎话叫人家去的?”袁庆芬不服气地说。
“你一个大姑娘家的,叫你去你就去么,解你扣子你都不知道反抗么?”郭长有继续逗自己的媳妇。
“你就是流氓,撒了种儿拍拍屁股就走,害得我像头老母猪一样左一个生右一个生。那年生立冬,我正在园子里起萝卜呢,孩子就来了,着急忙慌往家里跑,还没爬炕上,孩子就生裤兜里了,你说悬不悬?”庆芬讲起往事像说书一样。
郭长有收起脸上的笑容,说:“媳妇儿,你和这一堆娃娃把我的脚绊住了呀!我一个孤儿,不知从何处而来,也就不愿去想向何处而去,所以一直向往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快活日子。你倒好,孙猴子一样,一口气给我变出了6个小猴儿崽子来。”
“郭长有你没良心,你不图快活,我一个人就变出这6个猴儿崽子了?生完立冬后你没回来这4年,我肚子多消停!”袁庆芬也不依不饶。
“还说呢,肚子是消停了,人却变成了干巴老太婆。你这块地还就得我勤去犁勤浇水。”
郭长有这次回就不想往外走了,可是村里人却不答应,总有人上门说:“长有,别在家呆着啦,出去帮我们生钱去吧。”
“你媳妇孩子有我们照应着,放心去吧!”
“要不这一冬一春你先出去,来年挂锄时再回来,我们帮你家盖房子。”
这些劝说,在寒冷的冬天里毫无效果,郭长有已经一点点喜欢上了这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快活日子。然而,春风乍起,春雨过后,杏花桃花次第开放的时候,郭长有的心也像眼前的黑土地一样,开始长出绿草来。这次他没有丢下张字条偷偷摸摸地离家出走,而是跟老婆孩子告了别,甚至连小雪也抱了抱亲了亲,才揣着乡亲们一家一户凑的本钱上路了,因为有上次的收益,这次带去的钱更多。
这一去便再无消息。
春耕过了,三遍地也锄完了,男女劳动力都挂锄休息了,陆陆续续有人来郭家询问长有啥时回来?什么时候准备动土盖房?袁庆芬其实比哪个都心急,而此时,她知道自己必须稳住神儿,因为大家来可不是专为询问她家盖房之事,而是关心他们投出去的本钱能赚多少。她这时如果一慌神儿,大家心里不就更紧张了么。
母亲总是催促立春去大队看看有没有父亲的信来,每次收获的都是失望。后来立春只好敷衍母亲,明明没去大队部,却谎称没有来信,连她也确信,不会有信来了。
过了一年,两年,已经第三年了,郭长有依旧杳无音信。乡亲们等得实在不耐烦,说不指着挣了,能回来个本儿就行啊,这个说缺钱等着给儿子娶媳妇,那个说用钱给媳妇看病,袁庆芬不得不依照郭长有留下的小本本上记下的数字,给大家返钱。郭长有留给她准备盖房的钱都支出去了,也只还上了不到一半儿。
那个时期,关于郭长有的传闻很多。有说他倒腾买卖赔了钱还不上,没脸回来了。有说在外地跟人打架被人打死了。有说他骗了人家的钱,被判刑关进了监狱。也有说他家外有家,躲在另一处温柔乡里不肯挪窝了……总之,郭长有丢下老婆孩子,欠下一屁股债,人间蒸发了。
这一年,上河村分田到户,郭家分了十几亩地。这时候,袁庆芬却病倒了,一病不起,又是像那年一样,面颊潮红,咳嗽不止,还咳血。多亏孩子们的铁蛋儿舅舅帮着,才勉强把地给种上,而铁蛋儿舅舅也有他的一家子人需要养活呀。15岁的郭立春小学一毕业就下田劳动了,13岁的弟弟郭芒种和12岁的弟弟郭夏至也很快成了好帮手,连10岁的立秋和8岁的立冬也能带小妹妹,做饭喂猪喂鸡了。
这年冬天,田野里的庄稼都收仓入库,过了元旦,眼见就要来到春节,如果郭长有能回来,这个时候应该回了,因为再无田里的农活儿可做,他不必为自己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而感到惭愧。可是,外边的柴门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雪簌簌地下着。
“叫爸爸呀,叫爸爸”,袁庆芬耳边总有这样的声音传来。
“嗡嗡”,是“唤头”在拨响……
“立春,你出门看看,是不是你爸回来了。”袁庆芬说话的声音已经极其微弱。
“妈,哪有什么爸爸,是一只野猫叫春呢。”立春回答。
袁庆芬眼中涌出两行泪,又是一阵猛咳,一大口鲜红的血吐出。
“立春儿,长大,找回你爸爸……”袁庆芬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垂下头,再没有醒来。
这个家,爸爸不知所踪,妈妈撒手人寰,15岁的姐姐带着肩挨着肩的4个弟弟和只有3岁的妹妹,这日子该怎么过呀?
有好心人说:“立春,把小雪送人吧,寻个好人家,也是一条出路。”
立春和4个弟弟都不答应,说怎么的也要把小妹养大。
立春的太姥姥在她妈妈生立冬那年去世了,姥爷袁兴武半身不遂瘫在炕上,姥姥去年也病逝了。铁蛋儿舅妈放出话来:“袁庆铁,咱自己家也两个孩子了,老郭家那一窝子咱可招惹不起,那就是个无底洞!”
虽然家里有力气活儿也还会找铁蛋儿舅舅来帮忙,但更多的时候,立春都反复告诉弟弟们:“咱爸妈不要咱了,咱谁也别指望,要活命,就得自食其力。”自食其力这个词她是跟太姥姥学的,小时候太姥姥总教育她人活在世上要自食其力,所以她牢牢地记在心里。
母亲去世后,立春带着5个弟弟妹妹春种、秋收。打点弟弟们上学后,她要把小雪带到地里干活。弟弟们放学后做饭的做饭,带小妹妹的带小妹妹,6个孩子按照每个人的角色分工有条不紊地生活着,一天天长大成人。
留够口粮,剩下的粮食卖掉后,如果有上门讨债的,立春会像母亲活着的时候一样,拿出爸爸留下的小本子,按钱数还给人家,然后把这家人的名字用圆珠笔划掉。实在没有钱时,就客气地跟人家说:“现在手头钱真不够,等凑够了一定给送过去。”
那些心地善良的乡亲,常常叹一口气说:“虽说人死账不烂,可是看老郭家那几个可怜的孩子,驴年马月能还上这笔债呀!罢罢罢,自认倒霉吧,能还就还,还不上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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