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章讯是个说书的,游走江湖二十年还真就不是吹出来的。
孙付元找个挨着木栏杆的墙角一屁股坐下来,隔着木栏杆的隔壁,只关了一个穿着白中衣的中年人,一把美髯须,像是个文士,他才多看了一眼。
那个人也不搭理他,靠着墙懒洋洋的,耸拉着眼皮不知睡了没睡。
对面牢房里关着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
年轻的说话痞里痞气:“喂,说书的,上次说到哪儿了,接着说吧。”
老头坐在这间牢房另一端,明显看的出楚河汉界分的清楚。
许章讯念了一下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说:“口干舌燥,牢头不来连口水都没得喝,也罢,咱们来了新人,我就说一段。”
他用手撑着地,往前挪了挪,坐到牢房正中,等着听他说书的痞子,利索的窜起来找了最近的栏杆靠着。
许章讯咳了两声清嗓子:“咳咳啊,人间故事百余桩,这八十出在江湖上,江湖儿女真豪迈,情仇爱恨且说来。
上回说到这百家帮遭灭门牵连官府,高佬六忠义巧遇莫邪。
这一回便说说这个莫邪是个何许人也。”
当的一声敲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孙付元这才看见,许章讯袖里掏出一块醒木来。
【许章讯便是用这醒木敲的地面道:
他生来是个丑娃,脚生十二指,天生驼背,一脸黑斑。
呵!哪里还有个人模样,分明的怪胎妖孽。他出生的年岁兵祸初息遍地哀鸿民不果腹,也是了,乱世才出妖孽吧。
爹娘把他丢到山寺后门时,他还是个不足百日的婴孩。就那般一块破衣布裹了,就那般生死由他,兴许想着庙里有山僧万一真是妖孽还能镇一镇,即使无人捡去,说不得就是野兽的食儿。
总归,他是被轻飘飘的舍了。万幸,常出入山寺后门的是个瞎眼的挂单和尚,那和尚带着他悄默声儿地活在角落里,像深林里的苔,石阶缝儿里的草。
瞎和尚扫地上的落叶,手下轻巧,地上的叶子打着旋儿飞垅成堆,把扫帚靠到墙边,去找不似往常总站在墙角默默等他扫完了把枯叶收起来娃儿。娃儿由他养到六岁,六年来,他也只称之为娃儿。
姓名爹娘赐,是根亦是凭。可怜这孩子无根无凭,却身陷尘世,流离颠荡的命。
娃儿缩在一个院子的角落,头上一道口子淌了一脸的血。原是有来进香的客人于寺中乱逛一不留神绊了一跤,恰是要寻瞎和尚的娃儿碰见扶一把,那客人道谢的话才到嘴边看见娃儿丑陋至极的面容连忙抽回衣袖,娃儿猝不及防伏面磕到石阶的棱上,那人却是犹疑一瞬匆匆走了。
“娃儿?”瞎和尚嗅到血气,皱起眉头。
“师傅,为何只我如此?我并无害谁,却总遭厌弃盼着我早早死了,不想我活又为何要我生在这是上?”
这大约是这孩子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清楚地道出所有。瞎和尚叹了口气,慧极必伤正因聪慧才知何为伤害,何为苦楚。
“非是你的错。”瞎和尚也非善辩之人,顿了顿说:“日后你便跟我习武吧!”
若肯吃得苦,把骨架正回来,也是可能的。
说来容易,可想凤凰涅槃需先死了再自火中过一遍。为正一身骨架,日夜苦练功,早晚勤捶打,娃儿十二轮秋不知吃了多少乌木子苦头才换来平常儿郎家的挺拔。
正此刻他坐在一屋子欢闹中仍旧是默不做声的,得旁人打量一眼也只觉得是个没两样的,只是个脸上长黑斑的青头,丑是丑了点,但是有真本事啊。寻欢作乐的场子一窝闹,只他呆木木地坐边上不时吃几口菜他身边坐的汉子倒是有人识得。
“高老六,多久不见了?这是你那个后生不成?”壮汉子身旁有个娇艳的女子作陪,糙皮狠劲惹得人家两手勾着他拧着眉直叫,另一手灌下一杯酒跟老熟人胡侃,手侧腰间挂着剑通身江湖行走人的言谈扮相。
“唔!秦八宝,是好久不见了,这是我镖局新佣的镖师,好本事的儿郎带他走几遭熟熟道路,以后说不得也是这条道儿上上的熟脸孔,老兄多照料!”高老六朝秦八宝敬一杯酒说道。
秦八宝哈哈笑着回敬,连带着屋中其他江湖客都乐呵呵地打量娃儿,他们大都是这一条道上奔走的,这高老六年纪确是不小有想退了回家享天伦的意思,这是好事。
“啊呀!高镖头他后生,你是叫个什么名字呀!惯用的什么家伙?今儿见得突然待几日你秦叔给你寻个好家伙带着走路抖威风去!”
秦八宝笑眯眯地问娃儿,瞧着是已经当了他是自家后生的架势。秦高二人都是少时就多滚打的老货在这条道上走了二三十年手下都有几十个能干的人手,处处都是熟脸孔,又都是兵役退下来没死的颇有些能抖的威风。
“秦叔抬举,小子镆琊本不该辞,只是我那师傅已给了一刃青锋,再贪得秦叔到好东西该是要羞得无地自容了,不过日后少不得要走动可就全仗秦叔了!小的先敬你一杯。”娃儿,即如今的镆琊,十五六岁就满地行走,一是他山上的师傅不肯留他,二来他喜欢这能坐在人前有说有笑的活法,行走中没那个挑他是丑还是瘦,只看他的本事,他如今安身立命全赖背上这把师傅传他的宝剑。
镆琊敬过秦八宝,又一杯就敬过屋中诸坐,他不是在江湖上没名气,只是此次去一趟吐蕃跟高老六熟路,他们这些人不知他罢了,他也乐得跟一帮人胡扯。
一直坐到锣鸣三更,高老六才带着他们一波回了落脚地“牙郎早早歇了,咱们在此停不了两日,待与客人交接了货物咱就上路。”
牙郎也是称呼的莫邪,这一路走来说没三分感情那是假的,高佬六待这少年人是真当做后生。
“听高叔的。”镆琊点点头便回屋子,一窝人挤在大通铺上放屁磨牙打呼噜说梦话还骂娘,就没有一样不干的。镆琊撇撇嘴他宁可房顶上坐一晚,于是避过高帮人眼,脚一蹬地窜上屋脊三两下没了影儿。
他师傅早年好来路,正飞檐走壁一个能盗皇宫的偷儿,只行走的谁不遇几个兄弟几个叛徒,他也曾落进监狱刺瞎了双目,后来兵祸起犯人当了攻城的兵卒,他好身手好运气死人堆里爬出一条活路,后来干脆剃了发当了佛徒,转走许久于山中久住,那吃人世道捡一个同命苦,养了十八年算是世上亲故。
镆琊找到一处水源洗一个澡,夏秋交际凉风习习的美得他直哼哼,乱七八糟跑腔走调净是一路听来的野唱。
“喂!你有完没有,不会唱别搅人好觉行不行。”一边树上倒挂着钻出来一个人,听声音也是个少年,被搅了梦也只抱怨并没多少懊恼。”
“哈,你好有趣,这时候睡树上不怕叮咬吗?”镆琊倒是乐了,他安静了嫌无趣,热闹了又嫌聒噪,一个人造点动静没想到又弄出来一个,这下既不静也不噪刚好。
“嘿,我是虫子祖宗,打小玩的它们,看那个敢咬!”少年挂在树上两手枕在脑后一晃一晃的,“我是睡不着了,你也别想,跟我说说话吧,你叫什么?”
“正好我也睡不着,你下来我有酒给你喝。”这酒是他在馆子里顺手拿的,反正不用他给铜板。
“好呀,你叫什么?”少年依然问。月下,就见他一口闪光白牙,面貌整齐身材要比镆琊低一些,颇机灵的模样。
“我叫镆琊,你尝尝。”
“哈,卖家指定兑水了,没牙,你傻不傻!”
“有就喝吧你,不要钱的还给你挑?还有,是镆琊,不是没牙”镆琊拍拍解下来放在腿上的剑“呐,它就是镆琊,它是我,我也是它。”
“噗!那是个东西,你也是个东西?你是什么东西?哈哈。。。。。。”少年大乐“我是梓萁。”
“不是东西。你睡树上干嘛?”镆铘并不介意梓琪的笑话,他现在心情挺好。
“想睡就睡咯,别喝完给我留几口。”喝干了酒梓琪笑呵呵的“干坐着,我带你猎畜生去,烤肉吃。”
转林子,烤畜生,俩人玩的不亦乐乎,到了天快亮镆琊说:“我要回镇子上去,你去哪?”
“抓虫子,昨天就支好的陷阱我去看看。你有空来找我玩,我最近都在这里”梓琪拱拱手“别了。”
“别了,林子这么大我哪里找你?”镆铘喊着问,可梓琪已经三跳两跳隐入林中。“嘿,回咯!”
高高瘦瘦的儿郎口中胡乱唱着不知哪听来的调调,晃着回去,他背后晨光熹微,照的他前路漫漫,身影微微。
他回去的时候高帮的人也都起来了,还有面熟的看见镆铘问:“嘿,牙郎,你一大早起来不见人,干什么去了?”
镆铘眉头一挑,三分痞气:“撒尿去了。”
“那撒尿要那么久啊?”
“那我还干别的了。”镆铘翻了一个白眼:“哎,我说你还来劲了是吧?一大老爷们对别人入个测这么感兴趣,你......啧啧,看不出来呀!”
镆铘一改呆气,坏笑着拍了拍着为仁兄的肩膀,一副我知道了的样子,可将这人气了个不轻的,拉着一张马脸,甩袖子走了。
镆铘站在后边乐呵,想来他干嘛去了这回事,是没人会再来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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