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夏语

    
    小夏，最近天气凉了很多，出门的时候，如果穿裙子，会觉得腿很凉。天不怎么亮了，有一种冷色调的样子冒出来，让妈妈一下子开始害怕这样的时光。
    一场大雨过后，走在湿哒哒的路面上，竟然已经能体会到时间在冬季才会有的景象，它开始在稀薄的空气中流逝。在这样的氛围下，孤独无处不在的蔓延开来。
    妈妈下午的时候，出门买鸡蛋，看到湖水在风中打着圈，天空中也带着风的颜色。路上跑来跑去的小孩儿比前几天少了很多。
    花园边上，妈妈遇到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她在一条曲径上，弓着背，拄着拐杖，头微微斜着，歪着，她站在那儿，好像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又好像只是停下来休息。
    我路过的时候，她直勾勾的看着我。我瞥了一眼她，就假装很自在似的，漫不经心的往前走，目光也立刻就转走了。
    可事实上，那一瞬间很长，我们没有什么具体的交流，可同时又有一种不同纬度，超越语言文字的，很具体的交换。那一瞬间，我们的人生成了一个人生。
    在这样一副秋景里，妈妈这样的孤独青年人和一位孤独的老人，好像都是和生活格格不入的，可又正是这秋景不可或缺的。
    每次开始一个人生活，妈妈都很奇怪的，对鸡蛋产生一种超乎寻常的欲望。鸡蛋就好像是爱的另外一种形式，是爱实实在在存在时候的样子。当有陪伴，有爱的时候，妈妈就不会想起它。但当妈妈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就会很突然的，莫名其妙的，需要吃鸡蛋来弥补自己内心的空落。
    小时候，妈妈不常吃鸡蛋，觉得味道寡淡，而且多吃几口，就会堵塞咽喉，难以下咽。
    这种感觉一直不曾改变，直到妈妈去了另外一个国家，一个人待了几周，很突然的，脑中就冒出了对鸡蛋的需要。再之后，大概就是现在了吧。
    想想自己应该是个幸运的人，有这样直白又明确的查缺补爱的办法，可不是谁都能这么快速发现问题，又有熟识的良方的。
    初秋的日子，妈妈一个人溜达在湖边，提着一兜鸡蛋，还有一包大米，沉甸甸的，脚底板被压着，紧紧的贴着地。湖边的长凳上，没有人坐在那儿了。以前天气特别热的时候，妈妈记得见过一对夫妻在那里坐着，不讲话，各自做各自的事。当时妈妈回头看了很多次，那么热，那么燥，各处的飞虫蝇蚁，可那两个人坐定得很。
    不知道那天妈妈脸上有没有浮现出姥爷一贯的嗤之以鼻的样子，可现在，那条椅子空荡荡的，妈妈想起他们，觉得那种闲适坚定的游人，正是秋天缺少的。看来我们都更怕凄凉，不那么怕热。
    回到家之后，把鸡蛋都洗干净，放在盒子里，放进冰箱，却没有弄一个来吃。回去的时候，天快黑了，进了房间，就只有一点点光还流连在屋子里。妈妈在近乎黑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从一个屋子因为一点小事，就踱去另一个屋子，时不时想象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观察自己现在的样子，可能会因为四周太昏暗，倒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天彻底黑了，妈妈坐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哭了一会，也没什么特别的坏想法，是一种像饭后吃些甜点一样的感觉，觉得琐碎的事情都忙完了，哭一下，作为结语。
    这阵子妈妈的生活里出现了诸多类似的安慰小品，它们像星辰一样点缀着妈妈的一天，每一天。
    有时候是一阵眼泪，有时候是一段幻想。无论哪一种，都非常让妈妈喜欢，妈妈都做的充满了贪欲，整个人都会沉浸其中，细细品味，不愿结束。
    这感觉有点像一些书里写饥饿又贫穷的，或者在集中营里的人在吃东西，无论是什么食物，他们都一定是细嚼慢咽，最后还不忘记把碗底刮干净。妈妈对于自己现在的小趣味，也是这样。
    流泪已经是非常熟悉的日常项目，不过现在的流泪和以前很不一样。妈妈觉得自己流泪的时候，能感觉到小时候吃糖一样的愉悦。
    流泪，在妈妈这里，不再是随着正常逻辑出现的感情表现。那种感觉伤心，于是流泪的逻辑，已经变成了，希望感觉舒心吗，那么我们翻阅一下伤口吧，甚至可以舔舐一下，更甚可以说，撕开一些也没事，疼吗，疼的话就哭吧，于是就流下泪水，最神奇的是，慢慢的适应了疼痛之后，每一次到了最后，都觉得自己又知觉了，于是就痛快了，舒心了。哭，不是由悲伤发起，而是由想要快乐发起。
    哭，扯开伤口哭，让妈妈觉得舒服。
    哭会带来安慰，幻想也可以。一个人待在黑暗里的时候，妈妈很喜欢幻想的画面之一是被拥抱，有时候是从后面被抱住，但更多是妈妈躺着，被人从正面轻轻的抱住，那个场面非常像有一个天使，一边在飞，一边轻轻的落下来，抱住我。幻想的好处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只要能满足想要的感觉，什么场景都可以。
    在幻想中，妈妈会像品味红酒一样，舔着舌头去体会温暖和爱，一丁点也不浪费。
    小夏，妈妈感觉自己正在快乐的痛苦着，也可能是痛苦着快乐。妈妈对你的思念和对生活以及自己的失望，正把自己推向一种边缘。妈妈不知道度过这边缘之后，是会一坠深渊还是重生涅槃。妈妈肩负着自己的感情，并用自己的方式去抚慰自己。
    后来夜深了，妈妈开了灯，进厨房蒸了两颗鸡蛋，炒了一大盘空心菜，考虑吃什么主食的时候，妈妈还又打开了两颗鸡蛋，搅碎，配着葱花，大辣椒，火腿肠，做了蛋炒饭。全都做好了之后，还分了一份给明天。
    一晚上厨房的油烟都很大，妈妈穿着写着厨神的围裙，不情愿的去把爱做熟，做好，慢慢的在人生这个阶段的边缘把爱的缺口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