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胡此时正襟危坐,腹中作响。
杨明分了一半吃的给他。
王胡虽饿,却也吃的不紧不慢。
杨明见状略有愧疚。
他的心情本与王胡无关,却累及王胡。
一念至此,他不由关心道:“你此时仍未回家,家中不会担心?”
王胡停下手里动作,笑着回道:“我不回家,家里少了一人吃食,父亲应当开心才是。”
杨明闻言一时百感交集。
“你家中有几人?”他随即问道。
“父母,还有一哥哥,本来还有一从叔与我们住在一起,去岁得疫死了。”王胡说到从叔时,杨明能明显感觉到他眼中之哀伤。
“你从叔待你不错?”杨明又问道。
“便是从叔教我识字、做人。”说到此处时,王胡脸色又颇为骄傲。
“他为世家子弟?”杨明好奇道。
汉代识字率极低,不足百分之五,能识字的大多是世家子弟,这也是为何当初张羽识字杨明诧异的原因。
“嗯,他出自营陵王氏。”王胡点头道。
杨明先是诧异,接着点头。
这和他初到北海时遇到的王修是同一家族。
不过其不在营陵而是到了不其,不是出身旁支,便是家道中落。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杨明继续问道。
“佃农。”王胡挤出笑容回道。
“我叔父在世时为私塾,家中尚可为继,去年遇上水灾和瘟疫,叔父死了,田里无收不得不卖了田地。”不过说到此处,他又不自觉地低下头。
杨明怅然。
所谓佃农,便是租田种地。
普通百姓田税三十税一,再加上军赋,以及人头税和徭役,就已艰难度日。
但若成了佃农,一半粮食都要给地主,与奴隶无异。
他也知道为何王胡这般早熟。
只是一想到对方最多不过十岁,让人心疼的同时,也不由钦佩。
能于苦难之中成长之人,将来必然有所成就。
待吃完飧食,王胡便起身拜别。
束脩一事,杨明已经答应了他。
待过几日郑玄授课,他便可拿束脩拜郑玄为师。
郑玄收普通弟子并无那么多要求。
而且杨明在知道王胡身世后,很自然地对他多了一些照顾。
飧食之时,多会留下他来一起吃。
经常接触之后,杨明越发能感受到他的聪慧之处与坚韧之心,确是难得的可塑之才。
这让杨明一下把他与前世所知的一人联系到一起。
汝南有人名吕范,少年时家贫,但仪表过人,当时城中有一刘姓富户,女儿貌美,与吕范一见倾心,吕范前往提亲,刘母嫌弃其家室,刘氏却说:“其宁当久贫者乎?”
后吕范成为三国时吴国重臣,孙权将其比作东汉开国之吴汉,官至前将军扬州牧。
二人之同,同在人穷,但也同在志不穷。
这一天,张辽回了不其山。
童恢的案子,未能查下去。
因为就在杨明离开后不久,赵延找来管理仓库的曹缘,当着童恢的面以管理卷宗不当为由杀了,然后领着众人去往库房。
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不见一简卷宗。
杨明听完后脸色一沉。
他没想到赵延竟然这么大胆,还真是仗着从兄是赵忠目无王法。
不过这种方法确实让童恢无以为继。
“童恢还在不其?”杨明问道。
“仍在县里,有传言说赵延遣人去了黄县,但陈太守并未召童恢回去。”张辽回道。
杨明闻言若有所思。
黄县是东莱郡治所,这个陈太守就是东莱太守。
孙乾去东莱救灾回来后和他提到过,出自下邳陈氏。
下邳陈氏是地方大族,如今家主陈球也是郑玄师,七月份刚当了司空。
这么看来,他之前县衙所见之事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那不是童恢不畏权宦,而是地方大族和宦官子弟争夺地方资源的戏码。
童恢,不过是他们选中的一把刀而已。
这听起来似乎就合理许多。
党锢之祸最大的起因,便是宦官子弟把手伸向地方,侵犯世家大族的根本。
虽说两次党锢之祸后,士人势微,但那是在雒阳。
地方上,士人还是老树盘根,根深蒂固。
君不见党人被禁锢,到了地方却是受到地方士人夹道欢迎。
不然他童恢就算公正,又拿什么和赵延这种十常侍从弟抗衡?
伏雅赶着去县衙,应该也不是和他说的什么故人之后,更多也是知道童恢背后的陈氏。
甚至更可能,就是伏氏找陈氏帮忙。
毕竟不其,应当是伏完这个不其侯的不其。
而杨明当日,是伏雅意外发现的另一把刀。
只不过他这把刀有自己的想法,没按照伏雅的设计走而已。
想到这,杨明苦笑一声。
这地方上的坑,似乎比雒阳的还多。
不过这样的话,他倒是不用着急插手,可以先观望一阵。
“主公,不其县城门口如今有吏卒值岗,不得随意出入。”张辽说完赵延的事情,又顺便提了一嘴。
“北海出疫了?”杨明很快反应过来。
少海和崂山可以隔绝蝗灾,但瘟疫可隔不了。
瘟疫这东西,只要有人在流动,那就会传播开来。
张辽点了点头。
“你下山去叮嘱所有人,不要随意出门,每日买菜之婢女也需戴药水浸润之麻布为面罩。”杨明马上说道。
他可不想等到自己求学下山的时候,成了光杆司令。
张辽闻言转身又走,杨明又特意叮嘱道:“阿一别让她出门。”
等张辽走了,杨明便回去继续研究郑学。
他不会在不其山待太久的。
明年三月他就年满二十,届时需要在宗庙内行冠礼。
而西去洛阳即便走水路,因为是溯江,逆水行舟,所花时间会比来时多不少。
也就是说,他在东莱最多呆在一月下旬。
这么算下来,他求学的时间最多还剩三个月。
这三个月,他要把郑学学有所成可并不容易。
不多时,天色暗下来,张辽重回了不其山。
让杨明未想到的是,阿一竟然也带着几人跟着一起上山,还背许多的食材和锅碗瓢盆。
“是婢子坚持要上山的,少君莫要怪隼儿。”阿一见到他就开口道,低着头也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杨明伸手,把阿一背上的东西拿下下来,然后转身搬进了庐中。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斥责,阿一说到底是为了更好的照顾他。
而且山下有瘟疫,让他们在山上确实也安全一些。
包括阿一做吃的,他这一路也有些习惯,总归是要好过山上义舍中的东西。
阿一见到杨明没斥责什么,开心地忙活起来。
庐中本来有两个房间,张辽把自己的床褥搬到杨明房间,把另外一个房间腾出来给了阿一。
这样的调整似乎还不错,唯一让杨明感到有些不顺的是,王胡今日没上山。
这段时间王胡每天都来,忽然有一日没来,他反而有些不习惯。
然后,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整整十余日。
即便郑玄重新授课,杨明也没见到王胡的身影。
本来郑玄在的时候他就要以束脩拜师,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忘了的。
杨明问了一下周围的弟子,也没人见过。
他的心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如今山下瘟疫四起,王胡说不定就中招了。
以他们家佃户的条件,中招了大概率只能躺在家中等死。
甚至可能此时此刻,王胡就在等死。
思索再三,杨明终于还是决定下山一趟。
他让阿一煮了一些药水,弄好了麻布,接着便独自下山。
等到了不其县,他远远便看见了值岗的吏卒,城门口排队在进出,和张辽所述一样。
不过城门还未关闭,说明疫情还未真正波及不其。
进了城中,杨明去往家中找了两个护卫,让人租了一辆牛车,带上一些麦子和草药,接着便往西乡而去。
王胡并未住在城中,而是在西乡。
汉代实行乡里制,所谓西乡,便在不其县西侧,有数个里组成。
还未到,杨明便看到路旁有官吏在焚烧尸体。
得疫之人死后不能掩埋,必须焚烧,也只有这种方法才能隔绝疫情传播。
这一路过去,青烟四起,就如同在并州时见到鲜卑四处劫掠的场景一般。
不过若真论起来,因为饥荒、瘟疫而死的人,比战争所死的人要多出十倍,甚至百倍。
牛车到了西乡王胡所在的里,护卫去寻了那里长来。
里长见了杨明毕恭毕敬,即便不知道杨明身份,看见杨明的装束也知道是贵人。
但他并不建议杨明进里面去。
因为这条里已被瘟疫波及,乡已下令,所有人不得出门。
每日清晨,里长会带人去敲门,若里面有人答应,则询问是否需要买药或者其他食物,若无人应答,则会进去搬运尸体出来焚烧。
想要活命,全看你家存量和钱财是否充足。
这已非不其县第一次遭疫,处理方法已经较为成熟。
正当他们聊天之际,杨明余光望见一人步伐平稳,自远处青烟中缓缓走来。
只见其人身着宽松黄色道袍,手持九节杖,斜挎一布包。
当然最为显眼之处,乃是其头上缠着的那一块黄色葛布巾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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