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钘和尹文在先秦诸子中应该要算是重要的一派,《庄子·天下篇》把他们归为一系,而与儒、墨、田骈、慎到、关尹、老聃、庄周、惠施并列,是七大派别中之一。《天下篇》的作者对于他们的学说有比较详细的批评,我现在且先把它抄在下边。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
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情)欲寡(原误作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情)欲固寡(原亦误作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倨)傲乎,救世之士哉!
曰:“君子不为苟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宋钘、尹文都是齐国稷下学士,以年辈而言,宋钘在先。宋钘在《孟子》书中作宋径,孟子称之为“先生”,而自称本名曰“轲”,足见宋长于孟,至少亦必上下年纪。尹文曾与齐湣王论士,见《吕氏春秋·正名篇》,提及“见侮不辱”义,其年辈稍后。大率宋、尹是师弟关系,宋在齐当在威王与宣王时代,尹则当在宣王与湣王时代。故在别的文献中提到这派学说的时候,便专提宋而不提尹了。
《荀子》书中论到宋子的地方最多。《非十二子篇》把他和墨翟并列为一项而加以非难。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
《正论篇》屡称之为“子宋子”,而主要攻击着他的“见侮不辱”与“人之情欲寡”的学说。又说他“俨然而好说,聚人徒,立师学,成文曲”,足见宋子有不少的门徒,而荀子本人在初年大约也师事过他,不然不会在宋子之上更冠以“子”字的。荀子思想受宋子影响的地方很多,例如《解蔽篇》的主旨其实就是“别宥”的发挥,论人的心智不宜有所蔽囿。《正名篇》所发挥的也不外是“不为苟察”,“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的主张。就是孟子也很受了宋子的影响,“养心莫善于寡欲”可算是最显著的一项了。
荀子对于寡欲主张是反对的,于《正论篇》的反对之外,于《解蔽篇》又说“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正名篇》还有一大段:“凡语治而待去欲者,无以道(导)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者,无以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认为这些都是“小家珍说”,虽然没有指名为谁,我看主要也还是在反对宋子。
宋子又称为宋荣子。《韩非·显学篇》有以宋荣子与漆雕氏之儒对比的一段。
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
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今宽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礼之。
这位宋荣子,毫无疑问地也就是宋钘。王先慎谓:“荣钘偏旁相通。《月令》腐草为萤,《吕览》、《淮南》作蚈。荣之为钘,犹萤之为蚈也。”这是正确的。因此《庄子·逍遥游篇》的“夫智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能)征一国者,……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阻,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这个宋荣子不用说也就是宋钘了。
宋钘在《尸子·广泽篇》又误为料子,言“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其学之相非也数世矣,而己皆揜于私也。”别囿即别宥。其遗说尚保存于《吕氏春秋·去尤》与《去宥》二篇。
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黑,以尧为桀。宥之为败亦大矣。亡国之主其皆甚有所宥耶?故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别宥则能全其天矣。(《去宥》)
世之听者多有所尤,多有所尤则听必悖矣。所以尤者多故,其要必因人所喜与因人所恶。东面望者不见西墙,南乡(向)视者不睹北方,意有所在也。(《去尤》)
准此可知尤与宥均系囿之假借。《吕氏》书乃杂集他人成说而成,此二篇明系一篇之割裂,殆系采自宋子《小说》十八篇之一。别囿既即别宥,则料子自即为宋子,料乃钘之讹。准匡章称章子,陈仲称仲子,尹文称文子之例,则宋钘自可称为钘子,钘与料字形是极相近的。
宋钘、尹文皆有著作。《汉书·艺文志》,小说家中有“宋子十八篇”,班固注云:“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名家中有“《尹文子》一篇”,注云“说齐宣王”,颜师古引刘向云:“与宋钘俱游稷下。”又《韩非·外储说左上》:“言有纤察微难而非务也,故季、惠、宋、墨,皆画策也。”这可见宋子也有名家的倾向,不限于尹文了。
宋子之书,今已失传。传世有黄初仲长氏序“《尹文子》”,仅《大道》一篇,分为上下。学者颇有人信以为真,案其实完全是假造的。文字肤陋,了无精义,自不用说。例如《大道上》云“接万物使分,别海内使不杂,见侮不辱,见推不惊,禁暴息兵,救世之斗”等语,完全蹈袭《庄子·天下篇》,而开首两句便露出了马脚。庄子所谓“接万物以别宥为始”,接者知之准备也。别有者使心无所蔽囿也,作伪者不明其义,竟当为接触与分别解,简直是在大闹笑话了。
根据这些资料,我们可以知道宋派学说的大概。它主要在谈心与情,心欲其无拘束,情欲其寡浅,本“黄老意”,是道家的一派。主张见侮不辱,禁政寝兵,因而也颇接近墨子,故荀卿以“墨翟、宋钘”为类。也谈名理,但不主张苟察,而且反对苟察,虽然与惠施、公孙龙异撰,但因谈名理,故亦被归为名家。孟子、荀子都尊敬宋钘,而且都受了他的影响,可见和儒家的关系也并不很坏。
有了这个基本认识,我无心之间从现存的《管子》书中,发现了宋钘、尹文的遗著,那便是《心术》、《内业》、《白心》、《枢言》那么几篇了。
《管子》书是一种杂烩,早就成为学者间的公论了。那不仅不是管仲作的书,而且非作于一人,也非作于一时。它大率是战国及其后的一批零碎著作的总集,一部分是齐国的旧档案,一部分是汉时开献书之令时由齐地汇献而来的。刘向《校录》序云:
所校雠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太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篇,以校除复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杀青而书可缮写。
这把资料的来源说得很清楚,所谓“太史书”,应该就是齐国的旧档案了。可惜刘向校书过于笼统,他因为有一套献书是称为“管子书”,于是他便把所定著的八十六篇(今亡十篇),也就定名为“《管子》”了。真的,这里不知道乾没了多少学者的著作。
宋钘、尹文都是稷下先生,他们的著作在齐国史馆里自会有所保存,因而他们的书被杂窜在现存的《管子》书里也是丝毫不足怪的事。我想不仅宋钘、尹文遭了这样的命运,就是其他的稷下先生们也一定有人遭了同样的命运,这是值得我们慢慢地去进行细心地发掘的。
那么,何以知道,《心术》、《内业》、《白心》、《枢言》等篇是宋钘、尹文的遗书呢?请让我在下面加以解答吧。
二
庄子不明明告诉我们:宋钘、尹文“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吗?可知“白心”是这一学派的术语,而《白心篇》的内容也大抵都是不累不饰不苟不忮的这一些主张。庄子不又说过他们“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吗?“心之行”其实就是“心术”,行与术都是道路的意思。《汉书·礼乐志》:“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而动,然后心术形焉。”颜师古注:“术,道径也;心术,心之所由也。”可见“心术”二字的解释也不外乎是“心之行”。而《心术下篇》言“心之形”如何如何,《内业》则言“心之刑”,或言“心之情”,刑与形字通,情与形义近,故“心之刑”,“心之形”,“心之情”,其实也就是“心之容”了。《心术》和《内业》的内容,也不外乎是别宥、寡欲、超乎荣辱、禁攻寝兵这些意思;而除这些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黄老意”的根本义,也还有更含学术性的“不为苟察”的名理论。假使我们肯细心地把这几篇来和庄子的批评对照着读,我们可以知道它们之间简直有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差违的地方,差不多连丝毫也找不出的。
《心术》本分为上下二篇,上篇分经分传,前三分之一为经,后三分之二为传。经盖先生所作,传盖先生讲述时,弟子所录。文极奥衍,与《道德经》无殊。
《心术下篇》是《内业篇》的副本,这是我的一个副次的发现。我曾经把《内业》来做底本,把《心术下篇》和它相同的节段比附上去,便发现了除一首一尾无可比附之外,《心术下篇》只是《内业篇》的中段,而次序是紊乱了的。依着《内业》所得的新次序,比原有的次序读起来更成条贯。因此,可知《心术下篇》只是《内业》的另一种不全的底本,因为脱简的原故,不仅失掉了首尾,而且把次第都错乱了。为容易明了起见,我率性把两者的比附写在下边吧。(《心术下篇》每一小节所标的数字,表示原有的次序。)
二篇两两对照,虽互有详略,而大抵相同,亦有可以比附之语,而错杂于中,无法割裂者,如《心术》之“形然后思,思然后知;凡心之形,过知失生”,分明与《内业》之“气,道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凡心之形,过知失生”相应,然两者在本文中无法移易。又如前者之“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治也者心也,安也者心也”,与后者之“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治之者心也,安之者心也”亦分明相应,而亦无法移易。这怎么说明呢?这是因为两家弟子纪录一先生之言,有详有略,而亦有记忆不确,自行损益的地方。这和墨家三派所纪录的《尚贤》、《尚同》诸篇一样,虽然每篇分为上中下,而实则大同小异。有这一现象,因而可以知道《心术下》与《内业》实在就是一篇,而且必是古本,可以说是得到了双重的保证。
三
《心术上》的经文一开首说道:心在人的身体里面,就象处在人君的地位一样,五官九窍各有专司也就象百官分治的一样;心的安顿得法,九窍也才能够遵守着自己的理路。假使心一为嗜欲所充满了,那么眼睛也就看不见颜色,耳朵也就听不见声音了。因而便主张静,不主张动,主张虚欲,不主张求知。
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人皆欲智,而莫索其所以智乎。智乎智乎,投之海外〔而〕无自夺〔乎〕?求之者不得(如)处(虚?)之者。夫圣人无求也,故能虚。
这不就是所谓“接万物以别宥为始”,“情欲寡之以为主”的理论吗?下边的传文,对于所引的这几句话的详细说明,更把“情欲寡浅”的意思明白地表示着。
世人之所职者情也(情字原作精,据俞曲园校改),去欲则寡(原作宣,以隶书形近而讹;下寡字亦作宣,则以重文致误),寡则静矣。静则精,精则独矣。独则明,明则神矣。神者至贵〔者〕也,故馆不辟除,则贵人不舍焉。故曰不洁则神不处。
人皆欲知(智)而莫索之其所以知。知(原夺),彼也;所以知,此也。不修之此,焉能知彼?修之此,莫能(如)虚矣。虚者无藏也,故日〔去知〕。去知(此二字当重)则奚求矣?无藏则奚投矣?(投字原作设,据韵及经文“投之海外”而改。)无求无投则无虑;无虑则反覆(乎)虚矣。
在这儿情和欲是分析着的,大体上欲是被认为情之动,故去欲则情寡。神在原义上本是能伸万物的天神,但后来转变而为了人的内在精神,使神得到与心相等的意义,大约是从这儿才开始的。经文在下面又说道,“洁其宫,开其门,去私毋言,神明若存”,也不外是这个意思。传文把宫解释为心,门解释为耳目,“洁之者去好恶也”,好恶去则心洁,耳目使六通四辟了。
既去好恶便无所谓荣辱。对于这样的人,你杀也不能杀他,害也不能害他,因为他不怕遭杀,不怕受害。故尔经文说:
人之可杀,以其恶死也;其可不利,以其好利也。是以君子不怵乎好,不迫乎恶,恬愉无为,去知与故。其应也非所设也,其动也非所取也。
这不就是“见侮不辱”的基本理论吗?传文把这一节也讲得非常周到。
人迫于恶则失其所好,怵于好则忘其所恶,非道也。故曰不怵乎好,不迫乎恶。恶不失其理,欲不过其情,故曰君子。
恬愉无为,去智与故,言虚素也。
其应非所设也,其动非所取也,此言因也。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感而后应,非所设也,缘理而动,非所取也。
从这儿导引出名理论来,主张“舍己而以物为法”,便是要采取纯粹的客观态度,不仅不能杂以好恶的情欲,而且不能杂以一切俗智世故的先入成见。
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当谓之圣人。故必知不言〔之意〕、无为之事,然后知道之纪。殊形异势,与万物异理(与上原衍不字),故可以为天下始。
这不就是“不为苟察”的基本理论吗?传文更有详细的发挥。
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此言〔名〕不得过实,实不得延名。姑形以形,以形务(侔)名。督言正名,故曰圣人。
不言之言,应也。应也者,以其为之人者也。执其名,务其所以成(“务其”下原有“应”字,乃衍文),之(此)应之道也。
无为之道,因也。因也者,无益无损也。以其形因为之名,此因之术也。
名者,圣人之所以纪万物也。
人者,立于强,务于善,未(本)于能,动于故者也,圣人无之。无之则与物异矣(随物而异之意)。异则虚。虚者,万物之始也,故曰可以为天下始。
这种纯粹的客观态度,经中称之为“静因之道”,主张得十分彻底。
过在自用,罪在变化。是故有道之君〔子〕,其处〔己〕也若无知,其应物也若偶之。静因之道也。
传谓:“自用则不虚,不虚则忤于物矣。变化则为(伪)生,为生则乱矣。故道贵因。因者因其能者(以)言所用也。”故这“自用”是自作聪明,“变化”就是歪曲现实的意思。理想是要办到“若影之象形,响之应声”。
君子之处〔己〕也若无知,言至虚也。其应物也若偶之,言时适也。若影之象形,响之应声也。故物至则应,过则舍矣。舍矣者言复所于虚也。
以上是《心术上篇》的要义。
《心术下》和《内业》所敷陈的也不外是这些意思。“虚”字虽然没有再提到,而所说的差不多全部都是虚的道理。我现在单从《内业篇》引些精粹的句子在下边,可以看出和《心术上》是怎样保持着密切的平行。
形不正,德不来。中不静,心不治。
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枝坚固,可以为精舍。精也者,气之精者也。
敬除其舍,精将自来。精(静)想思之,宁念治之,严容畏敬,精将至(自)定。
思索生知(巧诈),慢易生忧,暴傲生怨,忧郁生疾,疾困乃死。思之而不舍,内困外薄;不早为图,生将巽舍。
节其五欲,去其二凶,不喜不怒,平正擅匈。
这些意见和《心术上》没有什么不同。但在《内业》里面更保存了些别的资料,便是食无求饱和“救民之斗”的基本理论。
全心在中,不可蔽匿。知(原误为和)于形容,见于肤色。善气迎人,亲于弟兄;恶气迎人,害于戎兵。
中无惑意,外无邪菑。心全于中,形全于外,不逢天菑,不遇人害。
食莫若无饱,思莫若勿致。节适之齐,彼将自至。
这不就是“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的基本理论吗?食无求饱,当然“五升之饭足矣”了。对于食的方法特别注意,有一节专论到“食之道”的。
凡食之道,大充,〔内〕伤而形不臧;大摄,骨枯而血冱。充摄之间,此谓和成,精之所舍而知之所生。
饥饱之失度,乃为之图。饱则疾动,饥则广(旷)思,老则忘(原误为长,下同)虑。饱不疾动,气不通于四末;饥不广思,魄(原误为饱)而(乃)不发(原误为废);老不忘虑,困乃速竭。
这谈“食之道”和《天下篇》的批评也正有如桴鼓之相应。但这儿所主张的是不可过饱,并不是有心欢迎饥,所谓“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夕不休”,只是庄子的讥讽而已。
《内业篇》中还有值得注意的是提出了一个“气”的存在,更神而玄之,称之为“灵气”或“精”。篇首篇尾的文字差不多就是对于这个气或灵气的叙述和赞美。
大心而敢(放),宽气而广。其形安而不移,能守一而弃万苛(奇)。见利不诱,见害不惧(这是“见侮不辱”的深一层义),宽舒而仁,独乐其身,是谓灵气(原误作“云气”,据下文改),意行似天。
灵气在心,一来一逝。其细无内,其大无外;所以失之,以躁为害。
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
是故此气,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渊,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己。
是故此气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声而可迎以高(原误作音,依韵改)。敬守勿失,是谓成德。德成而智出,万物果(毕)得。
这种“灵气”的强调,我们很可以看出便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的张本。孟子形容他的“浩然之气”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孟子·公孙丑上》)孟子强调刚,强调义,而《内业》则强调宽,强调仁,多少有些不同;但无疑,孟子所说的,的确是翻版,请看他说出一个“配义与道”的道字便很不自然而无着落。《内业》和《心术》的基调是站在道家的立场的,反复咏叹着本体的“道”以为其学说的脊干。这“道”化生万物,抽绎万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无物不有,无方能囿。随着作者的高兴,可以称之为无,称之为虚,称之为心,称之为气,称之为精,称之为神。
道不远而难极也,与人并处而难得也。——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故曰不远而难极也。虚之与人无间,唯圣人得虚道,故曰并处而难得。
虚而无形谓之道。——天之道,虚其无形。虚则不屈,无形则无所位(牴牾)。无所牴牾,故遍流万物而不变。
大道可安而不可说。——道也者,动不见其形,施不见其德,万物皆以得,然莫知其极。故曰可安而不可说也。(以上《心术上》,上经下传,以——界之。)
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其往不复,其来不舍。谋(漠)乎莫闻其音,卒乎乃在于心,冥冥乎不见其形,淫淫乎与我俱生。不见其形,不闻其声,而序其成,谓之道。
凡道无所,善心安爱(处)。心静气理,道乃可止。彼道不远,民得以产。彼道不离,民因以和(原误为知,依韵改,离字古音在歌部)。是故卒乎其如可与索,眇眇乎其如穷无所。
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视也,耳之所不能听也,所以修心而正形也。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败,所得以成也。
凡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以上《内业》)
就这样,凡所咏叹的道,都是道家所主张的本体的道,虚之则为精神,实之则为灵气,本是一贯的东西。但在孟子咏叹“浩然之气”的时候,突然不伦不类地说出一个“道”字,岂不分明是一种赃品吗?
四
准据上面的推论,我敢于说:《心术》和《内业》两篇,毫无疑问是宋钘、尹文一派的遗著。既见“黄老意”,也有“名家言”,而于别宥寡情,见侮不辱,食无求饱,救斗寝兵,不求苟察,不假于物诸义无一不合。韩非子说宋荣子宽恕,庄子又说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也无一不与这两篇中的含义相符。
但还有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采取道家的立场而却与儒墨旁通。救斗寝兵,食无求饱,合乎墨家的节用非攻,故荀子把宋钘与墨翟同举。而合乎儒家的地方,则是他们并不非毁仁义礼乐。
虚而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君臣父子人间之事谓之义,登降揖让、贵贱有等、亲疏之体谓之礼。——礼者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而为之节文者也。故礼者谓有理也。〔有〕理也者,明分以喻义之意也。故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道(原误为宜)者也。(《心术上》)
凡人之生也,必以正平;所以失之者,必以喜乐哀怒。节怒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外敬而内静者,必反其性。(《心术上》)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内静外敬,能反其性,性将大定。(《内业》)
象这些话,假使收在儒家的典籍里面,谁也不会说它们有什么不调和的地方。假使我们拘守着形式逻辑,或许也会有人根据这些话来反证《心术》、《内业》诸篇是伪书,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但是,情形并不那么单纯。在这《心术》、《内业》诸篇中有旁通乎儒家的理论,倒更足以证明这些必然是宋钘、尹文的著作。因为黄老学说之所以成派,是对于儒墨斗争的一种反应。在这儿,初期的道家可能有一种合理的动态,便是站在黄老的立场以调和儒墨。我们发觉了《心术》与《内业》是宋钘、尹文的遗著,算又把这个“失掉了的连环扣”找着了。虽然同属道家,而宋钘、尹文与环渊、庄周辈不同的地方,是前者是调和派,而后者是非调和派,后者是前者的发展。《天下篇》不正明白地说着吗:“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这正是调和派的面貌。正因为这样,所以庄子不认他为本家。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孟、荀都对于宋子表示敬意,而且很明显地受了他的影响。
但《心术》与《内业》这两篇,究竟是宋钘的,还是尹文的呢?在两篇的本身我们还找不出线索来判定这个问题。这儿很可感谢的是还有《白心》一篇,线索可在这里面找着。
以《白心》名篇,不仅根据《天下篇》可以知道是这一学派的用语,而它的意义本身也就表明着这一学派的重要主张。它不外是“洁其宫”,“虚其欲”,“情欲寡浅”,或“别宥”的另一说法而已。所以它开头两句便透露着这一学派的中心思想,便是:“建当(常)立有(首),以靖(静)为宗。”假使我们还须得更进一步,把篇中的要谛和庄子所撮述的大意比较一下的话,那也是很容易的事。
不累于俗——非吾仪,虽利不为;非吾当(常),虽利不行;非吾道,虽利不取。
不饰于物——能者无名,从事无事,审量出入而观物所载。
不苟于人——天不为一物枉其时,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圣人”上原衍“明君”二字,依丁士涵校改。)
不伎于众——孰能弃名与功,而还与众人同?
……孰能去辩无巧,而还与众人同道?
救斗救战的精神,表现得很为鲜明:
兵之出,出于人。其人入(入人),入于身。
左者出者也,右者入者也。出者而(能)不伤人,入者自伤也。
兵不义,不可。强而骄者损其强;弱而骄者亟死亡。强而卑义(我),信(伸)其强;弱而卑义(我),免于罔(原作罪,依韵改)。是故骄之余卑,卑之余骄。
其正名之意,即“不为苟察”的宗旨,也说得很透彻:
原始计实,本其所生。知其象则索其形,缘其理则知其情,索其端则知其名。……是以圣人之治也,静身以待之,物至而治之。正名自治,奇名自废(依王引之校本)。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
口无虚习也,手无虚指也,物至而命之耳。发于名声,凝于体色,此其可谕者也。不发于名声,不凝于体色,此其不可谕者也。及至于至(妄?)者,教存可也,教亡可也。
“及至于至者”句不可通,第二个至字应该是妄字,形近而讹,显然是说虚妄的名物听它去,也就是所谓“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的意思了。
虽然没有说到食无求饱的话,但抽象地说到了一些忌讳饱满的道理:
日极则仄,月满则亏。极之徒仄,满之徒亏。
持而满之,乃其殆也。名满于天下,不若其已也。
但有值得注意的,是《心术》与《内业》二篇里面所没有十分发展的思想,在这儿却发展了出来。
上之随天,其次随(和)人。人不倡不和,天不始不随。
这虽然也就是“静因之道”,但显然和关尹也就是环渊的“未尝先人,而常随人”(《庄子·天下篇》)的主张相应。
人言善亦勿听,人言恶亦勿听,持而待之,空然勿两之,淑然自清。
这虽然也就是“应物若偶”,但显然是田骈、慎到派的“公而不党,易而无私,法(原误作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庄子·天下篇》)的态度。
天或维之,地或载之。天莫之维,则天以坠矣;地莫之载,则地以沉矣。夫天不坠,地不沉,夫或维而载之也夫?又况于人?人有治之,辟(譬)之若夫雷鼓之动也。夫不能自摇者夫或摇之,夫或者何?若然者也。
这很有点类似于所谓“接子之或使”(《庄子·则阳篇》)。接子或作捷子,也是稷下先生之一,“或使”是说有什么在主宰。《天下篇》说:“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向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足见天地坠陷的问题,颇为当时的学者所普遍关心,《庄子·天运篇》也有这同样的倾向。但这都是比较后起的事。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中”的观念特别加以强调。
有中有中,孰能得夫中之衷乎?
若左若右,正中而已矣,县乎日月无已也。
和以反中,形性相葆。一以无贰,是谓知道。
虽然《内业篇》也说过“正心在中,万物得度”,又屡言“全心在中”,“心全于中”,或“治心在于中”,中字都是内字的意思,与所谓正中的意思不同。不过《内业篇》也说过“不喜不怒,平正擅匈”或“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那样的话,但没有象《白心篇》这样显明地强调“中”。这似乎又是受了“皇子贵衷”,“子莫执中”或子思的中庸之类的影响了。
也提出了一个“时”的观念来,在一开首的“建常立首,以静为宗”之次,便是“以时为宝,以政为仪”。政者正也,中也,这在上节已经说过,而“时”的详细解释则是:
不可常居也,不可废舍也,随变以断事也,知时以为度也。
意思是不可固定,也不可不固定,要在因事制宜,临机应变。这很明显地又是受了儒家的影响。孟子说:“孔子圣之时者也。”提倡《易》学一派的儒者也正特别强调这时与变。易是变易,又是不易,变易就是“不可常居”,不易就是“不可废舍”了。
这些都显然是进展。因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断案,便是:《白心篇》与《心术》、《内业》为一系,而它的产生是要后些的。尹文是宋钘的晚辈,因而我们也就可以说:《心术》和《内业》是宋钘的著述或他的遗教,而《白心》则出于尹文了。这在《管子》书中也不无迹象可寻,便是《心术》与《白心》同在一卷,而《白心》是被编次在《心术》的直后。这不正表示着所据的原有资料本来是有一定的先后的吗?那么,《内业篇》为什么又编次得很后去了呢?这也不难说明,因为那是另一组资料,来源不同。
五
就这样,我感觉着我是把先秦诸子中的一个重要的学派发现了。有了这一发现,就好象重新找到了一节脱了节的连环扣一样,道家本身的发展,以及它和儒墨两派间的相互关系,才容易求得出他们的条贯。宋钘这一派,无疑是战国时代的道家学派的前驱,而它的主要动向是在调和儒墨的。
还有《枢言》一篇,其中有好些思想或辞句,和《白心篇》有平行的地方。例如:“名正则治,名倚则乱。”“以卑为卑,卑不可得;以尊为尊,尊不可得。”“致德莫如先,应适(敌)莫如后。”“日益之而患少者惟忠,日损之而患多者惟欲。”这些都是很精粹的语句。但全篇的文字和思想都嫌驳杂,如无简编的错落窜杂,大约又是尹文子后人的零碎抄本了。
更其次想附带着叙述的,便是在《孟子》书中所屡次见面的告子。这个人主张“生之谓性”,“人性无分于善不善”,“仁内义外”,时常和孟子论难而遭受到孟子的反对;但孟子也佩服他,说他比自己“先不动心”。这个人又见于《墨子·公孟篇》,墨子的二三子说他“胜为仁”,但又因为他反对墨子,便“请弃”他。据这些看来,尽管有人在说他是孟子的弟子(赵岐)或墨子的弟子(钱穆),但他分明是非儒非墨或亦儒亦墨。他的关于性的主张是道家的看法,而他不非毁仁义还保持着初期道家的面貌。最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在谈浩然之气的时候,引用了他的两句话来加以批评:“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孟子·公孙丑上》)这分明是“毋以物乱官,毋以官乱心”(《管子·心术下》)的另一种说法,所不同的只是告子把心作为了思之官,而把气(即是灵气)放在了心主宰的地位而已。据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断案,便是告子也是宋钘的一派,看来大约也就是游学于稷下的一位学士了。他可能与宋钘是上下年纪,而在思想系统上则宋钘是他的先生。
还有一点要附带着叙述的,是稷下的一位辩者兒说的时代问题。《韩非·外储说左上》说:“兒说,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乘白马而过关,则顾白马之赋。”我觉得这位兒说就是《战国策·齐策》的齐貌辩(《吕览·知士篇》作剂貌辨),《汉书·古今人表》作昆辩。盖兒误为皃(古貌字),皃又误为昆。皃辩,兒说,盖一字一名。貌辩在齐威、宣之世,是靖郭君的食客,曾经游于稷下是不会有问题的。貌辩“多疵”,《吕览》作訾,是说他好为怪论。《天下篇》“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即此訾字义。又《吕览·君守篇》言:“鲁鄙人遗宋元王闭,元王号令于国,……莫之能解。兒说之弟子请往解之。”宋君之称王者仅王偃一代而灭亡,《荀子·王霸篇》称之为宋献,谓“索为匹夫不可得”。献元偃均一音之转,元献均非谥,其谥乃康王也。王偃当齐宣、湣之世。兒说之弟子既与王偃同时,兒说必在威、宣之世,与貌辩年代亦相符合。故余信兒说必为貌辩无疑。
知道兒说即是貌辩,则可知在齐威、宣之世已有“白马非马”之说,这是宋钘、尹文要正名而“不为苟察”的动机。白与马离析而成为各自独立的观念。白是一观念,马是一观念,一加一为二,故白加马不是马。这种观念游戏的诡辩,在告子的思想中也有它的痕迹。告子是承认“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的,而“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由各种白色的东西里面抽出“白”的这个观念来而使它成为独立的东西,可见告子也不免受了些兒说的影响,差不多快要跨进“苟察”的圈子里面去了。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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