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刀录

第三十四章 心将行

    
    茶盏被轻轻放下,大雅观牌坊下的四骏侯车上,魏庆延正襟端坐,自始至终,他都没走下马车半步。
    家丁模样的侍从一步三回头,步伐轻盈地走了过来。“查清楚了?”魏庆延茶水入盏,淡淡开口。“花前居,月下篱。”侍从微微拜下。
    听得茶水入喉,口中吐出些氤氲水气“走吧。”,侍从有些犹豫“不等公子?”
    “公子叙茶,我等不便打扰。”马车上见方几案,茶水终究没能放稳。
    四月天,枇杷青果正上枝头,老者坐在树下,不知何时起,他不再饮酒,有了煮茶养心的雅致,一壶清茶,便可饮一个下午。而在此时,他在等着什么,茶沸过筛,再入杯盏,最后几滴茶渍入盏,发出悦耳脆响,风也在此时吹动额前白柳。
    这平静有些难以言喻让老者停顿了一下,老者轻笑,释然道“乾坤,去开门吧。”,乾坤有些不解,但等门开的那一瞬,透过门缝,他彻底明了。
    一众人立刻摆开架势,门外,似显贵登门,侍从整齐划一,一字排开,为首中年负手而立,不怒自威。
    乾坤观察一下,侍从每个人的身上,气息都不弱于他们,逃的想法刚一冒出,便被自己否定。
    正要冲上去,老者轻笑“来拿人,可别毁了我这满院花草。”,缓缓起身,他仿佛是变了个人一样“你们五人,各自寻个去处,莫再为我这老者,做出不明智之举”。
    “师父……”众人皆是慌乱。
    “可曾听得明白!”老者出奇地严肃。
    步履在地上轻轻划个半弧,力道一重,借门楼脊角,似一只灰鹤一飞冲天。魏庆延气势一起“所有人,回驿站等候!”,莫敢不从,整齐地如同一条青蛇,直奔驿站而去。
    脚下生风,魏庆延借门前石狮一点,紧随老者而去。院内,夙凤正要去追,被乾坤拦下“追上去是帮忙,还是添乱?”夙凤甩手,满是不甘“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
    “你还不明白?”乾坤闭眼,长叹一声“盗门,没了。”,也或许这声叹息真的太过悠长,众人安静下来,待他睁眼,一少年提着软剑立在身前,看着石案上茶水热气正浓,握着软剑的手紧了几分,终究还是迟了。
    少年一人一马出城,城中那四处而寻的外乡人怎能不引人注意,心中惶恐,但去意更盛,城外海阔天高,本该是已经属于他了,奈何心绪杂乱,勒马回城,却见得如此情景。
    一句话没说,离坎转身。“这不是你我所能定的!”乾坤欲上前拦下,软剑游走,剑指乾坤面门。
    愣了许久,最了解离坎的,还数乾坤师兄,正视着离坎,笑意如同苦酒回甘,故意上前一步“你能刺下,也好。”,一连后退三步,离坎表情决然,收剑出门,不用想,也知道他要干嘛。
    有风过市,却不知风从何来,城中,两人如同飞鸟,没惊动任何人,屋上青瓦,两人喂招三十,大风柳林,两人拆式七十二,不分胜负。
    这风皆因两人而起,入东舆湖,山色间虹光若隐若现,相互对招,脚尖轻点湖面,内力激荡,湖水跟着起伏,说不上来谁能更胜一筹,魏庆延大袖一挥,三丈水柱凝着水旋,直奔老者,老者伸手虚按,拍水成浪,浪潮反卷,卸去水旋之力,水柱无力则散,跌湖而消。
    激起的水花刚想要盖住两人身形,两人掠水而过,双掌抵上双拳,惊涛骇浪再起,绕着两人炸开,一浪强过一浪。
    浪潮正中心,两人丝毫未动,谁都不愿输这半式,同时发力,两道身影倒飞数十丈,湖水正中央,似有蛟龙出海,三千尺浪潮一飞冲天,骄阳透水成虹,迷了众人眼。
    声势之大,惊了半城,水雾散去,两人对视“飞虹探云手果然名不虚传。”,“战场厮杀下来的凶戾,果然不是我这残烛老躯所能抗衡的。”老者负手而立。
    此等高手,早已化繁就简,过十招可分强弱,三十招可定输赢,七十招可论生死,能过百招,可见两人不是奔着杀人来的。“北盗门,江停舟。”魏庆延眼神微眯。老者呵呵一笑“许久不用了,江崖子听着更为舒服。”
    “当年铁蹄踏过盗门,有我一份。”魏庆延故意为之,想激起老者怒火。“盗门分裂,已成定局,你也不过是在悼亡之火中添了把柴而已。”老者可并未让他如愿。
    “可知我来为何?”魏庆延也不啰嗦。“徒弟不懂事,将军海涵。”老者摸出九龙杯,打量几眼,隔着十丈,扔给魏庆延。
    “夜盗皇宫,这么大的事,恐怕不够。”魏庆延把玩着九龙杯,有几分坐地起价的意思。“加上老头子我,可能凑数?”老者毫不在意地说道。
    “当真?”魏庆延立刻停住手中杯盏,露出一抹笑意。都明白对方意思,“我求的,不过是个善终而已。”老者踏水转身,“你这一辈子,一个善终也不是为自己求的。”魏庆延掠水与他并肩。
    三皇子斜靠在花梨长案上,侍女摇着蒲扇,正饮着茶,侍从快步来到他的耳边,低语几句。
    对面老板娘轻轻放下茶盏“怎么,要走了?”,“琐事缠身,不得不走。”三皇子慵懒起身,侍女整理着衣袖。“唉,这大雅观的景,终究入不得公子之眼。”老板娘故作哀伤。
    “那里那里,下次再来,依旧能与馆主共品卧龙。”三皇子深情拜别。
    一行人怎样来的,便怎样归去,老板娘一直送到了牌坊之下,四骏侯车,三皇子刚掀开映帘,迟疑了一下,回头望了望馆主,这才下定决心钻了进去。
    侯车渐行渐远,老板娘终于表露出异样,琐碎的心事怎么也拾不起来“吩咐下去,卧龙藤茶,自今日起,涨至百两。”
    当年,盗门出了个不世出的天才,一心扑在大道理想上面,却不知道小师妹已经芳心暗许,仰慕已久。
    盗门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在江湖上,劫富济贫,扶弱抑强,也颇有名望。很快,选举新任掌门的日子到来,也十分意外,掌门不是他。
    江停鹤,他一辈子忘不了的名字,当上掌门没多久,新掌门向小师妹表露爱意,宗族压力一下子落到了她的身上,那点可怜的地位,居然要靠牺牲一个女子换取。
    她当然不愿,在那时,她自认为算得上敢爱敢恨。风雨交加的夜里,她向师兄表明了爱意,师兄抱她很紧,却不知,靠在自己肩头,那个爱慕的师兄脸色早已扭曲。
    天才生在左旁,疯子在右边。发了疯的天才是多么可怕,他带着自己逃亡,却不忘暗中拉拢势力,孩子满月,他甚至不惜利用一起逃亡的妻子,以及江停鹤那点可怜的爱慕设下埋伏。
    盗门分裂,官家铁骑趁机碾压,最后谁也没能如愿。
    十几年过去,有人恨了十几年,有人忏悔十几年,一个罪孽深重,一个自作自受,只是还记得,他喝茶戒酒,说卧龙藤茶,是世间极品。
    一路向北的将军,纨绔的三皇子,仙门弟子还有一个身戴镣铐的重犯,在一个马车里丝毫不显拥挤,还能多放下一个几案。
    几案上,琥珀棕五爪龙纹杯被放在中央。杯体上九条黄龙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瞬,便要破杯而出。
    “几日奔波,就为了这个?”秦柱子口无遮拦。
    “这只是你们看到的。”三皇子装着深沉,接连摇头。
    “除了雕工精细,也没什么出众之处。”沈崇阳仔细端详,轻轻敲击杯体。
    “取些水来。”三皇子终是忍不住,想要展示一番。
    水袋被任天笑递去,三皇子拔去木塞,顺着杯壁缓缓倒入。水光映着杯上龙纹,光芒似乎更盛,水光投影在车轿顶端,如同一方新的世界,九条龙活了过来,九龙入水,形神各异,水光荡漾,呈现出九龙争辉的景象。
    “嗯?哪儿来的酒香?”带着镣铐的老者凑了凑鼻子。刚想反驳,众人发现确实如此。
    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白玉盅,三皇子分给众人“尝尝如何。”,酒刚一出,便伴着低沉的龙吟,车轿顶端的九龙争辉,也在变着模样。
    “咳咳~”荼香薇率先被呛到,伸出舌头呼出酒气,也在这时,她感受到了异样,咂着嘴满脸不可思议“入口苦,入喉辣,入肠百转,回甘,香。”
    “荼香薇不懂酒,居然能喝出如此滋味。”沈崇阳急忙一饮而尽,酒刚入腹,便如奔腾巨龙,将龙气驯服,长舒一口气,脱口而出“痛快!”
    众人纷纷饮下,加之体悟,各有各的滋味,魏庆延品出千军豪迈,老者品出相知不晚,三皇子品的是意气风发,任天笑品的是哀怨别离,而秦柱子品的,是知足常乐。
    一行人行十里路,酒香能飘九里,一处平原地带,他们停下去路,车轿里几人具是微醺,骤然停下,东倒西歪乱成一片。
    车前,有五人骑马拦路,侍从剑拔弩张,白秋骑马上前“几位兄台,有何贵干?”,为首青年戴青纹面具,手持软剑,率先冲了上来。
    白秋不喜不怒,淡金色灵力慢慢开拢,青纹面具青年如同飞花,刚近白秋身前一丈,便觉身影不稳,软剑直入,在白秋身前一尺,再也不能寸进。
    其余四位,手刚摸到兵刃,一道白影自马车一侧飘出,在四人身边腾挪,不觉间,虽然意识清醒,身体却突然僵硬,显然已经被点了穴道,甚至说,那白影想抹了众人脖子,将不费吹灰之力。
    “等一下。”马车内老者探出头,摇晃着跳下马车,手上镣铐不时碰撞,发出响声,几人唯有眼睛能动,可那种眼神,竟让老者不敢直视,鼻子一酸“都说了,莫再为我这老不死的,做出不智之举。”
    看着受困的弟子,老者百感交集“你们有你们的路要走,我,也有我未走完的路。老头子不是什么好人,能陪你们走这一段,已经够了。”
    还是没能忍住,转身,背对着众弟子挥手,又躲进马车,白影闪动,鹤守长老坐回马背,五人恢复神态。
    不甘地让出道路,一行人背影被拉长,朝着马车背部,深深一拜。
    一行人是归途,众人把酒言欢。
    “大将军威武,说是十日,那便是十日。”
    “敬大将军!”众人齐齐举杯。
    “九龙杯还真是神奇,白水变佳酿,开个酒馆,那岂不是……”
    “亏你想的出来,若能如此,三皇子还不早已付诸行动。”
    “唉,本皇子正有此意,只是没来得及!”
    “有官职在身,不得从商,三皇子愿意放弃司寇要职?”魏庆延给众人浇了盆冷水。
    “司寇月俸不过七十两,可比不过酒楼生意。”三皇子竟和沈崇阳臭味相投,说话间,酒杯已碰在了一起。
    “错了错了,九龙杯,有别的用处。”任天笑似醉非醉,把玩着白玉盅,一把将手按在三皇子肩头。
    “天笑,你醉了。”沈崇阳拉过任天笑,他们虽是仙家弟子,但世间尊卑,还是要遵从的。
    “他不胜酒力,皇子见笑了。”沈崇阳刚扶过任天笑,他便支撑不住身体,昏昏睡去。
    饮尽最后一丝佳酿,三皇子的神色,怎么看都有些意味深长。
    一行人踏上行程,夕阳下纵马。
    “离坎,下一步走哪儿?”乾坤终是放下心来。
    “参军。”迎着夕阳纵马,耳边是轻诗铃音:“将军大马,一骑绝尘,那样,才是心之所向。”
    “福鼠,你呢?”
    “大仇未报,继续四海为家。”
    “探花,要分别了,多说句话。”夙凤轻笑。
    “再考功名,也还不晚。”
    “乾坤,你没大仇,也没冤家,准备如何?”
    “植桑养蚕。”
    “能否……带我一个?”夙凤心中忐忑。
    “没个去处?”
    “没。”
    殊不知,乾坤所在,便是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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