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天地间,谁又能屈指一算,便知过去未来呢?因此,老衲最初听到裴侯的那些语言,只是一笑了之。哪怕裴侯准确地预言了皇帝南征覆败,老衲也只归于裴侯敏锐的洞悉力。”
“不过后来老衲细细推敲,才发现绝非如此。若真只是推测,裴侯又如何能得知征南大将军陨落淝水,又如何能得知梁帅战死洛涧呢?若只是推测出南征战败,老衲只当裴侯是个奇才,也绝不会有他想。但裴侯的预测,竟连何人死于何地都能说出,这绝非人力所能及!老衲也粗通卜算之道,知晓人力极限所在。”
“是以,老衲觉得裴侯并不属于人间世界。”
老和尚一波推论,倒也是有理有据。裴盛秦听到耳里,也是颇为后悔,当初说醉话也就罢了,怎么还说得那么详细。他也终于明白了老和尚那句不属于这个世界是什么意思:“所以,你觉得我不是凡人是神仙?”
老和尚一愣,莞尔道:“也说不定是什么精怪。”
裴盛秦陡然又松了这口气,老和尚终究没往穿越这个方向想。不对,这个时代哪有什么穿越的概念,连概念都没有,就算给老和尚的脑洞扩展十倍,估计也想不到那上面去。
裴盛秦自然是不会给老和尚解释这些的,当即便冷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裴盛秦打算回到后院之后立即通知值夜的官宦们来把这老和尚抓起来。
老和尚也不去拦裴盛秦,手中依旧在刻写着桃符,一边喃喃自语道:“老衲参研古符,毕生成果都刻在这一片片桃符之上,至今几已刻完。老衲准备将刻下的这些桃符编撰成书,以遗后世,裴侯觉得这书该叫什么名字是好?”
裴盛秦没有再像上次一样回头,而是径直回返,完全不理会老和尚在哔哔什么。
“裴侯不说便算了,老衲倒是有个想法。这些桃符既是推衍古符所得,古符之上,又皆上古符文。传千年,辨真假,皆非易事。”
“既是如此,一旦成书,便唤作《古符传贾录》,裴侯以为如何?”
裴盛秦脚步一顿,老和尚眸中略过一丝莫名的精芒。
“原来这本邪书是你写的!”
裴盛秦猛地回头,这次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双手握拳,一个箭步便冲到老和尚身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老和尚的脑袋便是两拳轰去!
虽然裴盛秦武艺并不高强,但他觉得两拳锤死一个皮包骨的老头还是没问题的。
立刻把这老东西弄死,这是裴盛秦听到《古符传贾录》这个名字之后的第一反应——这本邪书和拓跋珪的性质差不多,都是造成天下崩乱的源泉之一。若是无此邪书,历史上的秦皇未必会乘舆播越,关东慕容氏的叛军也就不一定能够杀入京师。京师若不沦陷,则天下政令得以继续流通,煌煌大秦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在短短数年间便落得个一蹶不振!
每当遇到这种万恶之源,裴盛秦总是会企图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将之扼杀在摇篮之中。当初不问青红皂白便诬告拓跋珪是如此,当初只因一点小事便当场格杀乞伏轲殚是如此,如今不管不顾便要锤死老和尚也是如此!哪怕如今历史已变,那本邪书未必就有作妖的机会,但裴盛秦还是不愿意留下这个隐患。
“轰!”
老和尚毫无还手之力,便被裴盛秦两拳打翻在地。他脸上全是血,褪色的七宝袈裟染满了灰尘,却还在地上发出渗人的笑声。
“裴侯,你瞧,天变啦!”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老和尚脖子一歪,便闭上了眼睛,嘴角仍带着莫名其妙的笑容。
裴盛秦眉头一蹙,只觉得事情似乎有点太过简单了。又稍微有些后悔,早知道这老和尚如此孱弱,还是应该生擒了拷问一番的。他捡起掉落在地的诡异古符,打算以后拿给麻姑研究研究。想了想,又向老和尚的尸体走去,打算去探一探鼻息,免得这秃驴诈死。
谁曾料到,裴盛秦还未走近,那老和尚的尸体,竟瞬间化作了一滩血水向四边流去,菩提树下瞬间充满了腥臭气息。
裴盛秦心中骤觉惊疑,还没反应过来,突然便又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嘈乱的喊杀之声。
“杀啊!”
“攻破新平寺!”
裴盛秦使劲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痛感极为真实。他能确定,这次可不是中了什么催眠术。老和尚刚刚突然化作一团血水,以及此时汹涌想起的喊杀声,都是真的。
寺外迅速传来阵阵脚步声,以及将官们一声声嘶哑的“列阵”呼喊,似乎是留守寺外的带械班直被惊动了。
裴盛秦顿时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也顾不得去想老和尚的事儿了。因为他意识到,现在发生了比诡异老和尚要严重千倍万倍的事情——今夜,竟有贼人要攻打新平寺!
......
在遥远的西方,也有着一座小小的佛寺,寺门紧闭。
寺外两军鏖战,尸山血海。
寺内一群和尚围坐一圈,正闭眸诵经。其中一个穿着七宝袈裟的老和尚盘坐正中,被众和尚如众星拱月般围住。他没有诵经,而是耸拉着脑袋,一动也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而在和尚们身边,还围着一圈士兵,像是在保护这些和尚,又像是在监视着这些和尚。这群士兵穿着精良的板甲,眉眼极深,眸色有碧有绿,体毛浓厚,显然不是华夏人种。
听着寺外激烈的厮杀之声,和尚们倒是都神色如常,那群异族士兵却皆面有不安。
一个小沙弥睁开眼,瞅着异族士兵,问道:“你们不出去帮你们的同伴吗?”
小沙弥音调奇特,却是说的波斯语。
一个异族士兵同样以波斯语回应道:“外面的战斗自然有外面的士兵负责,我们的任务是保护神僧。”
在这个时代,使用波斯语的国家,只有萨珊王朝以及它的附庸国——萨珊王朝,史称波斯第三帝国,与遥远东方的前秦帝国接壤,国力强横无比。
那士兵顿了顿,又看向中心那个一动不动的老和尚,急切的问:“神僧怎么还没醒来!”
“阿弥陀佛。师父每次神游天外,时间长短不一,短则数息便醒,若是长,连着入定数月也是有的。算算时间,这回已经入定好几个月了。”小沙弥颇为无奈地说道。
士兵内心焦虑,却还装模作样地安慰小和尚:道:“请放心,龟兹乃是我们萨珊帝国的附庸,作为你们的宗主国,帝国一定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小沙弥撇撇嘴,没有接话。
这时,一个本在寺院墙头观察寺外情况的波斯士兵突然从墙头蹿下,来到同伴身边,低声道:“情况不妙,这次来的秦军十分精锐,我军难以匹敌,正在逐步溃败,此地不可守!”
话音落下,监视和尚的波斯士兵们顿时慌了神,纷纷用波斯语低声讨论着。
“伟大的沙普尔三世陛下颁布了命令,我们必须将鸠摩罗什大师平安带回我们萨珊帝国。”
“可是鸠摩罗什的弟子说他还在入定,这可怎么办?”
“如果不能把鸠摩罗什大师带回萨珊帝国,我们一定会被沙普尔三世陛下处死的!”
“从我们攻入龟兹时,他就在入定。已经整整三天了,他居然还在入定!可恶,如果不是为了等他醒来,我们何至于在龟兹枯等三日,以至于陷入秦军包围?”
“不如直接将这些和尚掳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行的,我们如果使用这么粗暴的方式,鸠摩罗什醒来之后一定会不高兴的。沙普尔三世陛下对这个和尚非常推崇,以后他如果向陛下说我们的坏话就完了。”
反复的讨论并无结果,所带来的影响无非是耗尽了本就不多的一点时间。
直到不久以后,大股身穿墨色麟甲的秦军破门而入,这些波斯士兵瞬间变成了刀下亡魂。
很显然,寺庙外的战争已经结束,以秦军的胜利告终。
见此血腥一幕,和尚们并不惊骇,依旧自顾念经,稳如老狗。
他们已经习惯了在萨珊帝国与前秦帝国之间颠颠倒倒。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这片土地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叫做龟兹国,这个独立小国养育出了名扬天下的神僧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的名声传遍世界,无论是东方秦帝国的皇帝陛下,还是西方萨珊帝国的皇帝陛下,都希望将鸠摩罗什变成本国人。于是,龟兹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附庸于萨珊波斯的龟兹地区,以及大秦西域都护府治下的龟兹郡。
两大帝国便围绕这片土地展开了多年的反复争夺。通常萨珊占据龟兹一段时间,便会被前秦赶走;再过一段时间萨珊又会卷土重来,同时赶跑前秦;再过一段时间,前秦再打回来......
鸠摩罗什倒也随意,前秦打来他便当中国人,萨珊打来他便当波斯人。反正他就是赖在这片土地不走,哪国占据此地,他便以那国人民自居。说起来这和尚也是牛逼,因为两大帝国的皇帝都对鸠摩罗什抱着礼敬的态度,导致下面的将领也不敢强迫他迁居。便这样,由得他在战乱频繁的龟兹安安稳稳的生活了数年。
不久之前,龟兹还在前秦手中,那波斯皇帝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下了死命令,这回非得把鸠摩罗什接到波斯去。于是波斯军队急袭龟兹,本来打算接了鸠摩罗什便走,没想到刚好赶上鸠摩罗什入定。一想到波斯皇帝对鸠摩罗什的态度,带队的将领便不敢把他强掳西去,只好驻守原地等他醒来。
结果这一等就是三天,还没等到鸠摩罗什醒来,前秦的军队便反攻回来了。波斯这次是急袭,本就兵少,自然是守不住的,这一拖,就成了一次千里送人头!
好巧不巧,就在秦军杀入寺内的那一刻,身穿七宝袈裟的老和尚睁开了眼睛,徐徐醒来。
鸠摩罗什很瘦,几乎只剩下皮包骨。
若是那些波斯士兵在天有灵,看到了这一幕,估计能气得活过来再死一次。
而若是让远在数万里之外的裴盛秦看到鸠摩罗什的相貌,估计他得怀疑人生。
鸠摩罗什平静地看着眼前血腥一幕,并无半分不适。只是当他看见领兵前来的秦军将领时,眸中颇有诧异之色。
“大秦吕光,见过罗什神僧。”
那秦朝将军约莫四十上下,鹰鼻狼眸,他朝罗什拱手作揖,笑容温和。
鸠摩罗什淡淡说道:“大都护身兼朝廷重托,牧守西域都护府,理应坐镇楼兰郡才是。龟兹郡不过西垂蛮荒之地,不值得大都护屈尊降纡,亲自莅临,这有失大都护的威仪。”
从萨珊附庸的龟兹地区,转变为大秦西域都护府治下的龟兹郡,这片土地已经反复转变了许多次,过程十分自然。
吕光朗声一笑,道:“听说波斯人入寇,本官心忧神僧安危,这才率军而来。与神僧的安危相比,本官区区威仪,算得了什么。不过嘛——”
吕光话锋一转,便又道:“本官思量许久,龟兹郡地处边陲,波斯人时刻可能来犯。而都护府十万铁骑皆屯于楼兰、大宛、高昌等东部大郡,与龟兹相隔甚远。若逢大变,驰援不及。依本官之见,神僧不如便搬去楼兰郡居住吧。”
吕光神态依旧温和,鸠摩罗什却从中听出了丝丝寒意。往常吕光写信邀请鸠摩罗什东迁,都遭到了拒绝,不过那些邀请信不过是吕光秉承大秦皇帝的旨意,例行公事而已。
这数年间,吕光从未亲自来过龟兹!
这次吕光亲自来了,便只能说明一件事,这次的邀请是不容鸠摩罗什拒绝的!
鸠摩罗什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很自然地点了点头,欣然道:“老衲也早欲率诸弟子东游,承蒙大都护相邀,那便却之不恭了。”
原来,早在建元十九年秋,秦皇自以为可一战灭晋,一统乾坤。便下旨令吕光务必将鸠摩罗什带回中原,打算让这位神僧来见证他一统天下的丰功伟绩。而由于西域都护府距离中原太过遥远,秦皇的这道旨意传到西域都护府时,已经是大半年后。吕光这次便是奉了旨意,打算将鸠摩罗什强行带走。
鸠摩罗什微笑着问道:“大都护可知中原如今情形?”
吕光道:“本官前几日接到陛下旨意,乃是大半年前下的圣旨,上面说朝廷即将征伐南蛮。如今已过去大半年,想来南蛮已灭,我大秦已经一统天下了吧!”
鸠摩罗什撇头看着吕光,微微一笑,不语。鸠摩罗什的大弟子亦在僧群中,他看着鸠摩罗什的笑容,便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是鸠摩罗什的同乡,他们皆出自龟兹。同时,他也是鸠摩罗什最信赖的亲信,知道鸠摩罗什的许多秘密。此刻,他不由想起了几个月前,鸠摩罗什入定前夕与他的一番密谈。
......
“这次我入定时间大概会比较长,我入定后,你便领众僧修行,与平时一样便可。中国来则投中国,波斯来则投波斯,务必保护好众僧。”
“唉,中国人与波斯人在龟兹反复拉锯,只是苦了龟兹百姓,这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波斯人,他们都是侵略者。犯我龟兹者,终将付出代价!”
“老师这次入定,不知是欲神游何方?”
“我将往中国去,留下一枚种子,待那枚种子生根发芽之后,中国便再无力侵犯我们龟兹了。”
......
大弟子瞅着老师枯瘦的面容,心念一动:不知老师说的那枚种子,可曾埋下了?
鸠摩罗什此刻同样在心中,想着万里之外的事情:《古符传贾录》落到了那个小家伙手中,不知还能否生根发芽。不过也无妨,就算那枚种子坏了,眼前不还有一颗新的种子吗。这颗种子若成长起来,一样能够撬动秦朝天下。
鸠摩罗什默默看着那位笑容和蔼的西域大都护,若有所思。
“听说当年朝廷仅仅只是给了大都护数万兵甲,以及一个西域都护府的名头,就连粮草都未能充沛供应。如今西域数万里广袤秦土,可都是大都护您一手开辟的呢。朝廷平白得了大都护打下的数万里江山,这笔买卖倒是不亏。”
“神僧说笑了,吕光身为秦臣,世受国恩,为朝廷开疆扩土乃是应有之意,岂是为寻回报?”吕光干笑两声,言辞之间坦荡无比,只是眸中隐隐掠过了一丝阴霾。
“大都护果然忠义,老衲敬仰万分。”鸠摩罗什似乎无意地说道:“天下皆知大都护忠义之名,大概也正因如此,十万西征精锐方才会以大都护马首是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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