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五月,台湾,淡水河上游。
三艘单桅纵帆船鳗鱼号、鳐鱼号和旗鱼号劈开亮银色的河面,展开优雅乳白的船帆,在河面上劈波斩浪,飞掠过淡水河的河面,远处是高隆的大屯山,而这支小舰队的目的地则是艋舺,那里是台湾北部最大族裔平埔族的一支,凯达格兰人的聚集地,周围有八十多个村社,近五十万人。
“那就是艋舺了吗?”范兴看着远处一处三水交汇的地方,问道。
土著道兰微微点头,脸色恭敬的说道:“是的,尊贵的大人,那里就是艋舺,是所有凯达格兰人聚集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几条大河交汇,各村社的人会前来这里贸易,因为这里有一株神树,所以没有人会在这里做出邪恶的事情,诚信而善良是我们凯达格兰人在神树之前发下的共同誓言!”
范兴略略点头,这点他早就听说过了,不过看到一株高达二十丈的巨树,仍然感觉到了深深的震撼,他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树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范兴也不会相信会有这种高度的树木,在凯达格兰人口口相传的神话中,这是所有人类的始祖,是与天地同生的神树,其地位类似汉人神话里造人的女娲。
越靠近艋舺,水面越发宽阔,而且平稳了许多,范兴看到了许多穿着鹿皮披着蓑衣,满脸刺青的男人女人驾驶着独木舟出现在了舰队的身边。
“范大人,这些蛮人意图不轨,请大人进入船舱之中吧。”高山中明握紧了手中的刀,神色严峻,低声说道。
道兰不知道高山说的什么意思,他也听不懂日本话,但见他神色严峻,看向独木舟的眼神非常警惕,自然明白了一些,道兰连忙说道:“尊贵的大人,这些凯达格兰人并非有不敬的意思,他们是在称赞您的大船,有些人则是想知道能否和您交换一些货物!”
范兴见独木舟上的人很多举着瓜果和鹿皮,心道道兰说的是真的,于是说道:“你告诉他们,我们是友好的,如果想要贸易,前去艋舺即可!”
道兰冲着周围的独木舟大喊了几句,上面的人都是欢呼起来,他们疯狂的划动独木舟,希望获得和外来船只贸易的机会,毕竟这是他们为数不多获得盐巴、铁器的机会,但事与愿违,他们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御风而行的纵帆船,很快就被甩在了后面。
很快,范兴到达了神树之下,进入了一个天然的港湾,那里已经人来人往,男男女女聚拢过来,好奇的看着三条战舰,只有勇武的战士有些警惕。
“传令下去,所有水手和士卒全部把武器收起来,炮手拉回火炮,把炮门关上,不要有任何引起误会的举动,告诉所有人,不许惹事,任何人违反规定,本官会让他刷一个月的甲板!”范兴高声传令说道。
很快,三艘战舰全都变的温顺起来,船帆被收起,火炮缩回了船舱之中,然而这里是天然的港湾,那些小码头显然无法停靠单桅纵帆船这类排水量过百吨的大家伙,道兰指示着进入一个港湾,那里可以停靠,但是却无法驶入,眼看着三艘舰船堵住了航道。
范兴连忙招呼众人放下小船,登船上岸,水手们上岸之后,拉扯绳索让舰船靠岸。
“来来,尝一尝这些东西,真正的美味!”范兴提着一个小篓子,抓起来面一把把的糖块和芝麻点心扔给周围豪气观看的孩子,这些土著孩子从未见过糖果,抓起来打量着,有个孩子想要塞进嘴里,却被身边的大人一把夺过去,训斥了几句。
范兴呵呵一笑,拨开外面的纸包,把点心塞进了嘴里,大力咀嚼着,咽了下去,见范兴吃了,孩子们再也忍受不住诱惑,塞进了嘴里,浓郁的甜香味道征服了所有的孩子,一群人围了过来冲着范兴伸出了小手。
“去拉绳子,拉绳子!”范兴做出一个拉扯绳子的动作,又有道兰在一旁翻译。
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跑了上去,拉扯绳索,与水手们一道,把三条战舰拉进了港湾之后停好,孩子们如愿获得了所有甜点,范兴又把一个个小竹篓分发给了孩子们,里面有成包的盐巴、香料还有一块棉布手帕和一根铁勺子。
“回家,回你们的村社,告诉大人们,这里来了公平诚信的商人,可以交易到货物,回去吧,回去吧!”范兴笑哈哈的说道。
接下来的两日,范兴就在岸边住了下来,搭起了一条足有十二丈的长棚,摆满了从船上卸下来的东西,盐巴、大米、布匹还有各种铁器,最多的就是锤子、钉子、斧头和鹤嘴锄。
这个店铺暂时由马沙洲的仆人金德欢掌握,用这些货物从生番那里获得了鱼虾、鹿皮鹿脯还有小口袋的金沙,肉类和鱼虾直接在岸边烹饪,加了盐巴和香料的烤肉弥漫四周,许多生番前来品尝,厨师也大方的教给他们如何制作,然后引导他们前去购买香料和盐巴,原本就热闹的艋舺集市变的沸腾起来,只有当范兴想要前去神树方向的时候,遭到了生番们的制止,这些家伙告诉范兴,只有得到许可的人才能过去。
这一天的早晨,一艘巨大的独木舟驶入了港湾,这是一艘由一根百年巨木凿空形成的大舟,在头部还雕琢成古朴的熊头,饰以彩色,而上面下来一个两颊刺青,批头散发的男人,他的手掌粗糙,腰带之上别着一把短刀,手中还拿着一杆长矛。
这个男人的到来立刻引起了一片欢呼之声,生番男人用力拍打着胸膛,大声嚎叫着,不用道兰翻译,范兴就知道这是凯达格兰人之中的勇士。
“他叫姆扎,是所有凯达格兰人中最勇武的战士,五年前,他出草,杀死了两个红毛夷,获取了他们的首级得以成年,在去年的时候,荷兰红毛夷进攻我们大鸡笼社,也是姆扎率数百勇士支援我们,杀了四十多个新港社人,还杀死了五个荷兰人。”道兰介绍道。
这个时候,姆扎确定了范兴是外人的首领,走过去,拳头握紧,大声说着什么,语气极为沉重,似有不可拒绝的意思。
“大人,姆扎希望你能卖给他一口宝刀,而他愿意用三十张最好的鹿皮购买。”道兰翻译着姆扎的话。
“告诉他,我们不卖武器,而且我这里也没有宝刀。”范兴淡淡说道。
姆扎跑到一边的树林,指着一棵斩断的树,大声吼叫着,范兴走过去,发现那手臂粗的榆树上有着一个平滑的切口显然是一刀斩断的,姆扎又指了指范兴身后的高山中明,意图很明显,是高山中明砍断了那棵树,姆扎想要一把高山中明那样的宝刀。
道兰竭力的解释着,姆扎脸色变了变,有些为难的说了几句,最后道兰说道:“大人,小人方才对姆扎说,如果介绍您前去神庙,就可以卖刀给他,姆扎没有完全同意,他说他只带勇士进入神庙,除非有人能击败他!”
高山中明从翻译那里听到了道兰的话,他神色严正,半跪在了地上,央求道:“知府大人,请给卑下一个证明的机会!”
姆扎看明白了高山中明请战的意思,连忙说了几句,道兰翻译道:“大人,姆扎说,两个人可以对决,你们赢了他可以让人带你们去神庙,而如果他赢了,就得得到这个倭国人的宝刀!”
范兴颇为意动了,他此次前来就是希望能够赢得凯达格兰人的右翼,彻底让大明在这里拥有一个根基,也为日后统治这个岛屿奠定基础。
“不,高山,你不行,我会从夜不收中挑选一个勇士的。”范兴说道。
“为什么,大人见识过高山的剑术,难道.......。”高山中明急迫的问道。
范兴摇摇头:“我听田中三郎说过,你是日本一刀流的大家,一招‘切落’用的出神入化,若是伤了甚至杀了这个蛮子,于大局不利。”
“木刀,高山愿以木刀与之对阵,虽死而无悔!”高山中明坚持说道。
范兴想了想,对姆扎说道:“不要对决,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与你们进行友好的交往,是代表大明皇帝前来表达善意的,不是征服,不是入侵,我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受伤,如果你想比试,必须要保证大家的安全。”
姆扎听完道兰的翻译,脸色不屑,显然在嘲笑外来人的懦弱,范兴认真的说道:“你是凯达格兰人中的勇士,应当站在首领的位置考虑问题,而不仅仅是当一个莽夫,首领不仅需要武力,还需要智慧,而只有活人才拥有这两种东西。”
最终,姆扎被范兴说服了,姆扎同意公平比试,范兴让人弄来两根木棍,一根做成与姆扎长矛一样的长度,一根做成和高山中明太刀一样的长度,长棍之上包裹了一团鹿皮,沾染了一点沥青,而短棍之上也是涂抹了沥青。
道兰拿着短棍在自己衣服上试验了一下,轻轻一碰就是一片黑色,然后对姆扎解释了几句,姆扎同样不傻,很快明白了过来,双方在数百人的围观下开始比试。
随着范兴一声开始,姆扎握紧手中长棍,一声虎吼,气势拔然而起,挥舞了两下,手中长棍发出嗡嗡之声,显然,如此大力加上坚实的长棍,若是击中人要害,不死也是重伤,姆扎忽然跃出,手中长棍化身长矛,刺向高山的胸膛。
高山一直是双足前后展开的架势,手中短棍举过头顶,无论姆扎如何舞动,都如磐石一般不动,待姆扎上前,高山中明一声大喝,一个跳步上前,手中短棍已经是斩落,只见姆扎手中的长棍被格挡开来,短棍前段拍打在了姆扎的左肩,一个黑色的印记出现在了肩头和左胸。
高山呼出一口浊气,收起了短棍,对着姆扎深鞠一躬,然后站到了一旁。
所有人都看到了姆扎胸口的黑色印记,想到高山那柄可以劈斩开榆树的宝刀,如果是那柄武器的话,姆扎此时应该胸腔被切开,死在现场了。
一时间,全场哗然,姆扎愣在原地,他没有想过自己会输,更不曾想自己会在一招之内输。
姆扎的脸色在红白之间变幻着,看着高山中明那平淡的样子,忽然变成了酱紫色,忽然大吼着冲了过来,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叱咤在远处响起,姆扎听到那个声音,停了下来,手中的长棍落在地上。
范兴站起身,看到远处走来了十几个人,为首是一个穿着彩衣,头戴羽毛的老年女性,她只有四尺余高,手持一根同样华丽的拐杖,没有人敢于阻挡她的道路,大家自觉的为她让路,这个足有七十岁的老妪面对着姆扎,大声斥责了两句,这个高大的汉子,凯达格兰人中最强大的武士竟然跪地痛哭起来。
“大人,大巫婆请您前去神庙。”道兰叫醒了范兴,低声说道。
范兴恍然一笑,对那个老妪说道:“尊敬的大巫婆,我们们大明的使者,带来了不少礼物,可否稍作等待,我们也好带上那些礼物。”
“我的祖母说,她并不看重您的礼物,而是看重你和平善良的行为,请跟我来吧。”姆扎走了过来,躬身一礼,说道。
范兴最终还是坚持着带上所有的礼品,前去神庙,一路上,他与姆扎不断交谈,才知道,与台湾许多生番一样,姆扎所在的村社也有着浓郁的母系色彩,其中关键就是女性包揽了祭祀的特权,姆扎所在了的村社是艋舺一带最强大的一个,还有近二十个依附,是凯达格兰人中最强大的一支,也负责保护和供奉神树,看管神庙。
凯达格兰人的神庙就是那株巨树腐烂的树心,外面用皮毛和兽骨装饰,而在内部则是供奉了祖先,一路之上,范兴已经知道这里的百姓崇信祖灵,祭祀先祖,也有各种奇怪的自然崇拜,与大明的奉天法祖并无本质区别,他越发相信台湾的生番是古越人的后裔了,与华夏乃是一家人。
“尊敬的大巫婆,请问我可以代表大明敬拜一下您的先祖吗,表达一下我们的敬意和善心?”范兴笑着问道。
姆扎的祖母早就知道了范兴的到来,在于荷兰人和福佬的交易之中,他们也知道大明这个存在,但不知道什么是朝廷,自顾自的认为大明是一个比凯达格兰人土地大了一万倍,人数多了一万倍的族裔。
几个巫婆有些犹豫,范兴适时的拿出了礼品,因为知道凯达格兰人的母系特性,礼品之中有许多色彩丰富的丝绸,味道馨香的香料还有一些珠宝首饰,最让巫婆们震惊的是一面镜子,可以清晰的看到自我。
在银弹攻势下,巫婆们沦陷了,范兴得以敬拜,他选择了大明大宗族祭拜祖先的那一条繁琐礼仪,香炉、祭牲及各类法器都是不缺的,范兴引导着来到此地的所有人,无论是官员、护卫还是水手,全都静静的跟着范兴敬拜,整个敬拜过程繁复而悠长,因为人数众多,礼仪繁琐,显的无比高雅且富有美感,周围的生番看了,无不神色惊讶,双眼之中渐渐生出了仰慕,许多身份高贵的凯达格兰人直接模仿范兴等人的动作,而那些巫婆也渐渐生出了自卑的感觉。
“你们与红毛夷、福佬不同,你们是真正的好人,是先祖赐予我们的朋友!”大巫婆在仪式进行完的时候说出了这番话,彻底奠定了范兴等人在凯达格兰族中的地位。
范兴微微一笑,说道:“事实上,我们与你们凯达格兰人源出一族,都是华夏后裔,大巫婆您看,我们同样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连肤色都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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