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伏击日本人,弟兄们肩扛手抬地弄回两只橡胶桶,那桶很严实,似乎已经长在了一起。
回到山上的冯山,看到文竹,他却一点也不高兴。文竹带着人在二龙山的脊背上接应了他们,文竹已经不是以前让人当赌资的文竹了。那会儿的文竹就是一个弱女子,任人输任人赢,她只能以命捍卫自己的尊严。现在的文竹身份是二龙山的压寨夫人,身穿狐狸皮袄,扎牛皮腰带,她的肋下左右两侧插着两把二十响盒子枪。山上几年的生活,历练得文竹左右手同时开枪,弹无虚发。冯山带着弟兄们下山去弄日本人的“干货”,都是文竹带着一些人去接应。每次看到文竹,冯山不管多苦多累,他总是在心底有种莫名的兴奋和冲动,所有的疲劳和不快都转瞬烟消云散了。这次却不同,他看到文竹只咧嘴笑一笑。文竹看一眼那两只橡胶桶,知道这次冯山算是空手而归了。文竹就淡然着安慰道:回来就好,干咱们这行的,没有不失手的。
冯山就木木呆呆地望着摆在眼前的那两只橡胶桶,一干弟兄们围着橡胶桶驴拉磨似的转着圈子,有人就说:大哥,这东西这么沉,莫不是黄金吧?
孔大狗就踢了那人一脚道:没见识的东西,你见过金子用桶装哇?
那弟兄就说:那你说是啥?
孔大狗就蹲在橡胶桶前用牙咬,用拳头去砸那只橡胶桶。一干人等就看戏法似的研究着那两只圆嘟嘟的桶。
冯山蹲在一旁也在望着那两只桶发怔,他不是在想那两只桶,而是想着自己被打中的那一枪,如果槐的枪口再低一点,击中的就不是他的狗皮帽子了。他还记得槐盯着他的那双因没有击中他而遗憾的眼神,如果孔大狗不没命似的扑过来,槐也许还会再一次开枪。他的枪口还冒着蓝烟,是孔大狗让槐失去了第二次击发的机会。
想到了槐,他想到了菊香。自从他带着文竹上了二龙山,十六岁的槐也加入了另一伙绺子,那时菊香曾哭天抢地劝过槐,不让他上山去当土匪。槐却走得义无反顾,只回头冲母亲说了句:娘,等我杀了冯山,我就下山给你养老送终。
菊香“扑通”一声跪下了,冲着苍天喊:老天爷呀,俺上辈子作什么孽了。
去了南山当了土匪的槐,最大的乐事就是找冯山的麻烦,他经常带几个小土匪来骚扰二龙山上的冯山。冯山那会儿没把槐当回事,觉得就是个孩子闹点小别扭。槐毕竟流着自己的骨血。这是菊香给他留下的后,也是留下的一份希望。
那时,面对槐一次次的骚扰,冯山经常设下套让槐来钻,然后自己带着人轻而易举地把槐抓获,再把他放了。冯山觉得这一次次接近游戏的捉弄,是在教槐一种生存的本领。
每次他把槐抓住,槐都铁齿钢牙地说:冯山你杀了我吧。
冯山不杀槐,他怎么能杀槐哪?槐是他和菊香留下的爱情见证,槐是他的未来。他背着手绕着被捆绑起来的槐一圈圈地走,眼睛一直留恋地盯着槐,他在想:槐这小子是像自己还是像菊香。
槐咬着牙说:冯山,你不杀我可以,那我就杀了你。
冯山这时就笑一笑说:我不会杀你,一会儿就放了你,你别再回南山了,去山下找你妈吧,你妈不希望你当土匪。
槐啐了一口冯山,连血带唾沫吐了冯山一身一脸,冯山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冯山就叹口气,他挥了一下手,孔大狗就走过来。
冯山头也不回地说:放了他,把他送下山。
孔大狗知道冯山和槐的关系,叹了口气推推搡搡地把槐往山下推去,槐一路走还一路骂:冯山,老子迟早要杀了你。
冯山背过身去,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如果日本人不来,这种游戏还将会继续下去,结果来了日本人,那一年槐已经二十一岁了。那时的槐在南山那伙绺子中已经很有威望了,甚至说一不二。南山那伙绺子的老大叫金葫芦,当然这是外号。当绺子的老大经常会得到些不义之财,他把这些不义之财换成金条或银元,然后装在葫芦里,昼夜地挂在身上,听着那些硬通货发出互相撞击的声响,他满足而又安稳,因此就有了这样的绰号。贪财的人都怕死,金葫芦也不例外,每次打打杀杀的活都指派槐带着人去干了,一来二去的,槐就很有威信。
日本人一进驻二龙山就开始组建宪兵队,到处招兵买马。一个翻译带着一个日本少佐来南山谈判,他们就找到了槐,槐当着金葫芦的面没有表态。金葫芦头就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俺不去,去了也没啥好处。然后又冲翻译问:一个月能给我多少?翻译看了眼少佐,就冲金葫芦笑了笑。
金葫芦就挥挥手说:你们少扯,不给房子不给地,谁为日本人卖命?
日本人和翻译下山时,是槐把他们送下山的,翻译拖着槐的衣角说:你来吧,给你个宪兵队长干。
槐又问:有枪么?
翻译说:给日本皇军干事,怎么会没枪呢?
槐点点头说:那你冲日本人说,三天后我就下山。
槐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夜里,槐带着一个自己的亲信,摸到金葫芦屋里,几刀就把金葫芦和他的压寨夫人捅死了。然后举着火把投奔了二龙山镇上的日本人。
日本人也果然说到做到,把伪宪兵队长这职务给了槐。槐穿着日本人发的衣服,腰里别了把锃亮的三八盒子回了一次家,菊香一见槐就傻了似的立在那里。
槐拍了一把腰上的枪说:娘,我现在有枪了,二十响的。
菊香颤颤抖抖地说:你给日本人干事会遭报应的。
槐笑一笑道:日本人给了我枪,给了我人,我就能杀死冯山了。
菊香摇了摇晃了晃,差一点跌倒,槐把母亲扶到屋里又说了句:娘,等我杀了冯山,就回来孝敬你过日子。
槐说完给娘留下两块银元就一蹿一蹿地走了。
那一晚,菊香把自己吊死在自家屋梁上。
槐很隆重地为母亲出了殡,他跪在娘的坟前,含着眼泪道:娘,你是被冯山害死的,儿要为你报仇。说完他抹了把泪,头也不回地回了宪兵队。槐固执地认为,娘是冯山害死的。如果没有冯山,他就不会去南山当土匪,更不会给日本人干。槐已经钻进了牛角尖里,走不出来了。自从冯山娶了文竹,他就更不能自拔了。
冯山冲着那两个橡胶桶发呆时,就有弟兄领着肖大队长来了。弟兄离很远就喊:大哥,肖大队长来了。
冯山醒过神来,迎着肖大队长拱了拱手道:肖大队长,谢谢这次解围,日后兄弟一定报答。
这次伏击日本人如果没有肖大队长带人从半路里杀将出来,他们能否脱身还真不得而知。
肖大队长他见过几次,日本人来到二龙山镇驻扎以后,肖大队长带着人曾上山见过他,希望他带着人马投奔肖大队长的抗联队伍。那次肖大队长宣讲了抗联的宗旨和义务,肖大队长很有口才,讲起话来有理有据的。最后冯山打断肖大队长的话说:你们抗联是抗日的,我冯山也不会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跟你们走和在二龙山上,其实都一样。
肖大队长就不说什么了,用力地拍一拍冯山的肩膀道:那希望以后我们能成为朋友!
冯山也笑了。
从那以后,肖大队长偶尔也会到山上来坐一坐,每次来也不说什么,就是坐一坐,说一说家常话,然后就走了。
这次伏击日本人,弄日本人“干货”,被肖大队长救了,冯山从心底里感谢肖大队长。他冲孔大狗道:大狗,杀羊炖肉,招待肖大队长。
孔大狗应一声就去了。
肖大队长像没听见冯山的话一样,他蹲在那两只橡胶桶前,里里外外地研究着那两只桶。半晌又是半晌,肖大队长抬起头冲冯山说:冯山兄弟,你知道这桶里装的是什么吗?
冯山摇摇头。
肖大队长把冯山拉到山洞里,见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这是日本人的细菌。
冯山吸了口气问:细菌,什么意思?
肖大队长这次的任务就是抢取日本人的细菌,抗联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日本731部队研制出了一种新型细菌,日本人要把这细菌投放到关内战场上去做实验。如果日本人把这两桶细菌投放到关内的战场,后果将不堪设想,一种无药可治的疾病将迅速蔓延整个中国,抗日的燎火将不燃而熄。
肖大队长带人马赶到时,冯山已先他一步伏击了日本人,并且把两只橡胶桶抢夺了过来。面对着日本人穷追不舍的追击,肖大队长指挥人马及时相援,才让冯山一伙人平安地撤出。
冯山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细菌,更不了解细菌的危害,经肖大队长这么一讲,冯山倒吸了一口气,他定定地望着肖大队长。
肖大队长就说:这两桶细菌是日本人苦心经营的成果,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冯山站了起来,为了伏击这两只橡胶桶,已经有十几个弟兄再也回不到二龙山上来了。二龙山是冯山和弟兄们的家,他不会躲避,也不可能躲避,就是他想躲避,弟兄们也不会答应。此时,他看着那两只盛满细菌的橡胶桶,仿佛看见了日本人一只只喷着火舌的枪管。
他大叫了一声:大狗,把这两桶东西一把火烧了。
孔大狗得到了命令,便带着弟兄们去抱干柴去了。
肖大队长护住两个桶说:冯山兄弟,这烧不得呀,细菌会让二龙山毁于一旦。
冯山恨不能一口气把两只桶吞到肚子里才解气,变音变调地说:肖大队长,这不行,那不行的,你说咋弄?
肖大队长深思熟虑地说:只能深埋。
冯山在山上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深埋这两只桶的去处,最后他找到一座山洞,他便让人把两只橡胶桶抬进了山洞,洞口又用石头砌上。
肖大队长看着冯山指挥自己的手下做完这一切,才拍拍手说:冯山兄弟,日本人不会就这么算了。
冯山梗着脖子说:算不算又能怎样,我们二龙山的弟兄们不怕日本人。
日本人刚来时,先是派人和冯山谈判,让其下山服顺日本人。那个日本少佐和翻译官被冯山骂得狗血喷头回到了二龙山镇。日本人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派部队攻打二龙山,进出二龙山的路只有两条,一条龙脊,一条龙腿,当初冯山选择二龙山就是看到了这里的地势,如果把龙腿和龙脊这两条道守住了,日本人再有本事也很难踏进二龙山。
日本人又是打炮,又是放枪的,折腾了好久,才派人打冲锋,结果便可想而知了,日本人在二龙山的山路上丢下了几十具尸体,哭爹喊娘地撤了。从那以后日本人再也没打过二龙山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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