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代城城外。
近两万代国士卒列成方阵,向北站立。
旗帜猎猎,迎风飘扬,一杆杆戈矛竖立,远远看去如同一片金属森林。
代国之王赵嘉,立在他那威武的战车上,带着代国的一干重臣,于风中站立,等候着来自北方的“客人”。
“代城有军两万多人,若是将高柳、安阳、平邑等地的士卒一起聚集过来,大概能起士卒四万左右。匈奴兵纵使不多,但只要能有个数万人,两者相加就能得十万大军啊。”
“秦国刚出动六十万大军伐楚,此番秦王派那赵佗伐代,恐怕只能出几万人吧。”
陈馀压低声音,将自己所得的情报告知张良等人。
作为友邦之客,一起对抗虎狼之秦的亲密盟友,他们在代地颇受礼遇,如今所站的位置,处于代国诸位臣僚的侧边。
听到陈馀的话,公孙信点头道:“陈君所言是也,若真有燕人于中间撮合,代国和匈奴联手,其士卒数量不逊于秦军,吾等未必没有胜算。”
张良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回首打量了一眼后方站立的代国士卒,这才摇头道:“前几年赵国灭亡,赵嘉率宗族数百人,收拢万余赵军于代地,同年便遭遇大饥,只能军屯上谷,靠着燕人襄助方才熬了过来。”
“这两年代地农事虽有起色,然燕国已灭,秦军虽未出兵代地,却断绝了代人向外的贸易,代地粮草缺乏,自身勉强能够供给。尔等只看到这代城中有两万士卒,却未看到他们面有菜色啊。如此乏食之卒,安能敌虎狼秦军。”
说着,张良自先叹了起来。
陈馀面露不悦道:“子房安能长秦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代兵纵使孱弱,不还有匈奴么。”
“匈奴……与之同谋,不过自取祸患。”
张良眼中闪过鄙夷,作为五世相韩的名门贵族,他对于北方的那群蛮夷从来都没有好感,更无信赖之意。
陈馀眉头一挑,自从横阳君韩成不在之后,缺少了这个中间人,他和张良之间,总有些不对路。
如今眼见对方如此鄙夷自己的看法,陈馀心头火起,立刻就要再开口怼回去。
公孙信眼见两人快杠起来了,忙打圆场道:“两位勿要再言,匈奴之事,还是等燕王来了再说为好。你们看,那不是来了吗!”
随着公孙信伸手一指,果然就见北边烟尘滚滚。
先是阵阵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循声望去的张良,便看到了那烟尘滚滚中,上千着皮衣、踩皮靴,头戴尖帽的匈奴骑兵来了。
这些匈奴人嘴里发出长啸,模样怪异。
在张良眼中,这些异族不像是人,更像是某种人形的野兽。
代城外的两万代军也出现一片骚动。一些士卒面露惊惧,另一些士卒眼中则有憎恨之意,紧紧握着手里的武器。
好在代王嘉出面约束,并未引起大的动乱。
片刻间,一千匈奴骑兵便纵马驰到代军阵前,或许是见代军人多势众,且严阵以待。
这些匈奴骑兵虽然嘴里发出啸声,但实际上还是颇为老实,在其千长的约束下,并未作出过分的举动。
张良暗暗点头,这大概是代王嘉让军队在城外摆开战阵的缘故,便是要给这些匈奴人一个下马威,将其震慑住。
匈奴骑兵停在代军百米外,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一辆马车在驷马拉扯下,缓缓行来。
张良眯着眼,看到那驾马的御者后方,是一个带蓬的车舆。随着马车行至代军阵前,御者勒马停步,车舆中缓缓走下一个人影。
因为离得远,看不清这人的容貌,但见其身材句偻,满头白发。
“这就是燕王喜吗?”
张良暗暗吃惊。
这时,代王嘉已经下车,与身在代城的燕国太傅鞠武一同上前,迎接那老者。
张良等人也立刻跟了上去。
“赵嘉见过燕王,数年不见,大王风采依旧啊。”
代王嘉笑着恭维,看着眼前满面风霜,身披皮裘的燕王喜,他很难将其和当初那位执掌万乘之国的燕王喜重合。
但其容貌,却又实实在在是当初在秦军灭掉燕国时,失踪的那位君王。
“代王勿要多言,先给孤准备些吃食再说。”
燕王喜眼中泛着绿光。
他一张嘴,满嘴乳酪的酸臭气喷涌出来。
张良离得不远,顿觉空气中有酸风扑鼻。
代王嘉脸色勐变,后退一步,嘴里喏喏道:“还请燕王随寡人入城。”
……
半个时辰后。
代国王城的宫殿中。
代王嘉坐于上座,燕王喜居于旁侧,正食用着金黄的黍米饭。
殿中桉几后,各坐有代国的诸多公卿臣僚,以及张良、陈馀、鞠武等外邦友人。
“匈奴单于答应助尔等代人抗击秦国,然需要尔等奉上粮食五千石、珠玉十车、女子一千人,在击破秦军之后,一切战利品,匈奴占有九成……还有代国将让出高柳以北的土地,尽属匈奴所有。”
燕国太傅鞠武站起来,正式宣布匈奴单于答应襄助代国抗秦的条件。
此话一出,大殿之中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张良勃然变色。
不仅是他,就连一向愿意促成此事的陈馀,也忍不住骂了一声:“蛮夷贪婪。”
还未等代王嘉回话,大殿之中便有一个赵氏年轻人站起来,高喊道:“代王,此事绝不可答应!”
“我赵氏自古皆以雄武强势立于天下,纵使昔日智伯水淹晋阳,秦军兵围邯郸,我赵氏也从未屈服过!”
“秦人纵是虎狼残暴,终与我赵人同为诸夏子民,与我赵氏同是伯益之后。吾等安能自叛冠带之荣,为胡人鹰犬!”
随着这赵氏年轻人开口,殿中各种附和声不停响起。
“然也,昔日武灵王破林胡、楼烦,开辟疆土,何等豪迈。我赵国良将李牧,十余年前大破匈奴,杀其十万骑,何等雄烈!”
“今日吾等岂能为了苟存而向胡人稽首,贡礼求救,此等行事,安是赵氏子孙所为!”
在那阵阵叫声中,代王嘉面色阴晴不定。
就在这时,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起。
“待到赵氏为秦人所灭,所有的代地城邑都为秦之郡县,所有的女人都为秦之隶妾,所有的珍宝皆为秦人玩弄,所有的粮食都为秦人所食。就连尔等的头颅也将被秦人砍下来,成为他们升爵的功勋!”
“届时,秦灭代地,尔等如今所吝惜的东西,包括尔等的头颅都将为秦人所有,连你赵氏的社稷都将为秦所灭,祖宗先王再无血食祭祀,这便是尔等赵氏子孙所为吗?”
燕王喜站起来,伸出舌头舔走嘴唇上的黄色黍米,用那双阴鸷的眼睛,扫视着被他话语震慑的赵氏年轻人。
“区区粮食、珠宝、女人……甚至是土地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没有胡人帮忙,这些还不都是秦人的?只有打败了秦人,这些才是属于你们的啊!”
“而且这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孤已经答应了匈奴单于,只要匈奴能为孤光复燕国,孤愿意将北边的疆土尽数给予匈奴,并且年年纳贡,世代不停,与孤的条件相比。尔等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燕王喜厉声呵斥,脸上皱纹尽数伸展,如同菊花在绽放。
诸多赵氏之人被燕王喜身份和言语所震慑,一时间竟无人反驳。
张良却暗自鄙夷,这老燕王说的话有问题。
如今燕国已经灭亡了好几年,燕国故地尽数被秦人占有,他燕王喜除了鞠武等几个死忠臣子外可谓是一无所有。
匈奴愿意为他出兵复国,不过是看中他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是任何条件都能接受,因为燕王喜承诺给胡人的,本就不是他现在所拥有的东西,空口许诺自是随便说。
而代国如今要给出的,却是实实在在属于自己手中的东西,两者之间还是有略微的差异,怎能一概而论。
不过张良没有开口,毕竟燕人口中说出的胡人条件虽然苛刻,却又从另一方面证明了这一次匈奴是愿意真心帮忙了。
“匈奴不愿南方之地合一,故而愿意为吾等出兵击破秦军,甚至为吾等恢复旧国,与秦对抗。这可是孤和鞠太傅向匈奴单于劝说了整整数年时间,方才求来的机会,若是拒绝,那天下之间,尔等就再也找不等能与秦对抗的敌手,只能坐等灭亡!”
燕王喜年岁虽老,却声音凌厉,颇有咄咄逼人之感。
代王嘉忙道:“燕王息怒,此事事关重大,且让吾等商议一二。”
燕王喜眯着眼睛,道:“既如此,代王便好好考虑吧。是等着被秦人所灭,社稷血食尽数亡佚,你赵嘉也成为秦人囚虏好呢,还是跟随孤一起与匈奴联手,继续做一国之王的好。”
说着,燕王喜迈步向殿外走去。
鞠武站起来,向代王嘉赔罪之后,也连忙跟了出去。
片刻之间,殿中就只剩下代国的赵氏宗族和张良等人。
“大王,吾等不能为胡人走狗啊。”
赵氏的年轻人再次开口。
代王嘉幽幽一叹,道:“秦军将至,吾将坐等灭亡乎?”
他的目光扫视殿中,扫过张良身上时,心中一动。
“子房,你乃韩相之子。孤曾听闻你颇有智谋,之前袭杀齐相后胜之事便是你所谋划。此番秦军兵临,不知你可能为孤谋计。”
张良愣了下,他略微思索后,道:“代王若是不愿与匈奴联手。想敌秦军,恐怕只能从其主将赵佗身上入手。”
代王嘉摇了摇头:“赵佗之事,还请相邦说说吧。”
听到呼唤,代相赵敬站起来,苦笑道:“据吾等所知,赵佗此子乃昔日平阳君庶孙,其父祖皆为赵之忠良,此子本应为我赵国良将。可惜其父为李牧之事劝谏,被赵王和郭开所杀,其宗族散去,此子便不知所踪。不知何故进入了秦国,在数年之间成就这般事业。”
“我之前入秦时,也曾想过说动赵佗,使其在秦王面前为吾等美言,以存赵之社稷。”
“然此子故意避开吾等拜访,再加上秦王以其为伐我代国的主将,这赵佗恐怕是嫉恨其父之仇,吾等难以将其说动啊。”
听到这话,张良还没回应,代王嘉自己就长叹起来。
“呜呼,赵之亡,皆乃先王不明也!”
“若非先王为倡后所惑,废寡人太子之位,而立赵迁竖子,我赵国安能有今日之境地。”
“若寡人继位为赵王,有良将李牧为帅,统领赵国精兵,岂能让秦人得进邯郸一步。寡人若为赵王,必杀奸贼郭开,安能有其祸国之事,赵佗之父不被郭开所杀,赵佗也必定效力于寡人。”
“届时,寡人有李牧和赵佗这等良将守卫国境,同时结好燕、魏、齐、楚,定能与秦国抗衡,绝不至于今日之绝境啊!”
“呜呼,恨寡人不得为赵王!”
代王嘉仰天长叹,泪水滚落,场景十分悲凄。
张良叹着摇了摇头,他没想到秦将赵佗还有这般身世,父母被赵王迁所杀,这等仇恨,还真不是轻易说动。
就在殿中诸人无计可施之时。
“吾有一计。”
陈馀勐地站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张良,眼中闪过一抹嫉意。
刚才代王嘉称呼张良时,说刺杀齐相之事是张良谋划,这让陈馀很不爽,那事情难道不是自己挑的头吗,怎么功劳落到张良头上了?
此时,见到殿中有人站起来。
代王嘉愣了一下,此人他也认识,乃是赵国公乘氏的女婿,魏地名士陈馀,一向被称作儒侠。
他忙问道:“陈君有何计策?”
陈馀澹澹一笑。
“秦将赵佗虽然难以说服,但尔等同为赵氏血脉,若是仔细搜寻,想必也能找出接近赵佗的人吧。只要找到接近赵佗的借口和机会,只需一剑便可将其刺杀!”
“赵佗乃秦军主将,只要他一死,则秦军必定大乱,代王可趁机率军攻袭,说不得便能一举大破秦人,解除此番代国之危!如此也不用再向那贪婪的胡人求助。”
陈馀此话一出,顿时众人皆惊。
张良眨了眨眼,看着一旁满脸自信的陈馀。
这人怎么总是想着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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