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他忽然介绍起孙四海的情况,他说孙四海打着勤工俭学的幌子,让学生每天上学放学在路边采些草药,譬如金银花什么的,交到一个叫王小兰的女人家里,积成堆后再拿去卖。孙四海不结婚就是因为从十七八岁起,就和王小兰搞上了皮绊,王小兰的丈夫得了黄瓜肿的病,就是慢性黄疸肝炎,什么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孙四海。邓有梅最后说,要是哪天半夜听到笛子响了起来,那准是王小兰在他那里睡过觉,刚走。
要是没有后面的这句话,张英才一定会讨厌孙四海这个人。有后面这句话,张英才觉得孙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说里那小城中的年轻人,浪漫得像个诗人。有一句话,他惦量了一番后才说:“邓校长,我舅舅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打小报告,他说这是降低了他的人格。”邓有梅听了他编造的这句话,就不再说孙四海了,回头说自己有哪些缺点。这时他们爬上了学校前面的那个山包,张英才就叫邓有梅回去。
回到屋里点上灯,拿起小说看了几行,那些字都不往脑子里去。搁下书,他拿起琴,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弹了一遍,有几个音记不准,试了几次。到弹第五遍时,才弹出点味道,山空夜寂,仿佛世外,自己弹自己听,挺能抒情。
这时,门被敲响了。拉开后,门外站着余校长,欲言又止的样子。张英才问:“有事么?”余校长支吾道:“没有事。山上凉,多穿件衣服。”张英才想起一件事:“正想过去问你,这琴盒上写着的明爱芬同志是谁?”琴盒上写着:赠别明爱芬同志存念1981年8月。余校长等一会儿才答:“就是我老婆。”张英才说:“用她的琴,她会生气么?”余校长冷冷说:“你就用着吧,什么东西对她都是多余的。她若是能生气就好了。她不生气,她只想寻死,早死早托生。”张英才吓了一跳。
睡不着,他想不出再给女同学写信用怎样的地址。半夜里,低沉而悠长的笛子忽然吹响了。张英才从床上爬起来,站到门口。孙四海的窗户上没有亮,只有两颗黑闪闪的东西。他把这当成孙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还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吹得如泣如诉,凄婉极了,很和谐地同拂过山坡的夜风一起,飘飘荡荡地走得很远。
夜里没有做梦,睡得正香时,又听到了笛声,吹的又是《国歌》。张英才睁开眼,见天色已亮,赶忙爬下床,披上衣服冲到门外。他看到余校长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扯着旗绳,余校长身后是邓有梅和孙四海,再后面是昨天的那十几个小学生。九月的山里晨风大而凉,队伍最末的两个孩子只穿着背心裤头,四条黑瘦的腿在风里瑟瑟着。张英才认出这是余校长的两个孩子。国旗和太阳一道,从余校长的手臂上冉冉升起来。
张英才说:“我迟到了。怎么昨天没有提醒我?”余校长说:“这事是大家自愿的。”张英才问:“这些孩子能理解么?”余校长说“最少长大以后会理解。”说着余校长眼里忽然涌出泪花来。“又少了一个,昨天还在这儿,可夜里来人将他领走了,他父亲病死了,他得回去顶大梁过日子。他才十二岁。我真没料到他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他说他家那儿可以望见这面红旗,望到红旗他就知道有祖国、有学校,他就什么也不怕。”余校长用大骨节的手揉着眼窝。孙四海在一旁说:“就是领头的那个大孩子,叫韩雨,是五六年级最聪明的一个。”张英才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张英才感动了,说:“余校长,这些事你该向我舅舅他们反映,让国家出面关心一下这些孩子。”余校长说:“这山大得很咧,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哪能顾到教育上来哟。”又说,“听说国家派了科技扶贫团来,这样就好,搞科技就要搞教育。孩子们就有希望了。”邓有梅插嘴:“还希望我们几个都能转正。”张英才的情绪就被破坏了,他扭头进屋去刷牙洗脸。
拿上毛巾牙刷牙膏,走到屋子旁边的一条小溪,掬了一捧水润润嘴,将牙刷搁到牙床上带劲地来回扯动。忽然感觉身边有人,一看是孙四海。孙四海提一只小木桶来汲水,舀满后并不急着走,站在边上说:“你不该动那凤凰琴。”张英才没听清:“你说什么?”孙四海又说了一遍:“我们是从不碰那凤凰琴的。”张英才想再问,忙用水漱去嘴里的白沫。孙四海却走了。
早饭是在余校长家吃的。是昨夜的剩饭加上野芹菜一起煮,再放点盐和辣椒压味。没有菜,有的学生自己伸手到腌菜缸里捞一根白菜杆,拿着嚼。旁边的想学他,伸手捞了几下没捞着,缸太大,他人小够不着缸底,就生气,说先前的学生多吃多占他要告诉余校长。张英才站在他们中间勉强吃了几口,就走了出来,回到房间摸出两个皮蛋,揣在口袋里,又到小溪边去。他倒掉碗里那种猪食一样的东西,涮干净后,独自坐在水边的青石上剥起皮蛋来。一边剥一边哼着一首歌,刚唱到“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一句,一只影子现在他的脸上。他吃了一惊,冲着走到近处的孙四海道:“你这个人是怎么了,阴阳怪气的,像个没骨头的阴魂。”见到滚落溪中的是只皮蛋,孙四海也不客气地道:“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见你吃不惯余校长家的伙食,就留了几个红芋给你,没料到你自己备着有山珍海味。”他把手中的红芋往地一扔,拔腿就走。
张英才捡起红芋,来到孙四海的门口,有意大口大口地吃给他看。孙四海见了不说话,埋头劈柴。红芋吃光了,张英才只好去开教室的门。孙四海在背后叫:“张老师,今天的课由你讲。”张英才毫不谦虚:“我讲就我讲。”连头也没有回。
山里的孩子老实,很少提问,张英才照本宣科,觉得讲课当老师并不艰难,全凭嘴皮子,一动口就会。孙四海从头到尾都没有来打照面,他也一点也不觉得慌。先教生字生词、再朗读课文三五遍,然后划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课文中心思想,最后是用词造句或模拟课文做一篇作文,上学时老师教他们用的一套他记得一点没走移。余校长在窗外转过几回,邓有梅装作来借粉笔,进了一趟教室,他拿上两支粉笔后道:“张老师一定得了万站长真传,课讲得好极了。”
捱到下学,张英才看到孙四海一身泥土,从后山上下来,钻到屋里烧火做饭。他也尾随着进了屋,见孙四海不大理他,讪讪地说:“孙主任,干脆我上你这儿来搭伙吧?”孙四海冷冷地说:“我不想拍谁的马屁,也不愿别人说我在拍谁的马屁。其实,你没必要和人搭伙,自己屋里搭座灶就成。”张英才说:“我不会搭灶。”孙四海说:“想搭?我和班上的叶碧秋说一下,她父亲是个砌匠,让他明天来。”张英才说:“这不合适吧?”孙四海说:“要是你自己动手做,那才真不合适,家长知道了会认为你瞧不起他。”说着话旁边来了一个女孩。
女孩长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爱,身上衣服虽然也补过,看起来却像天然的。女孩笑笑径直到灶后帮忙烧火。张英才问:“这是谁家的女伢儿?”孙四海答:“她叫李子,她妈就是王小兰。”说时把目光直扫张英才,仿佛说想问什么尽管问。张英才由于听邓有梅说过孙四海与王小兰的事,见孙四海这么直爽,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转过话题,说:“灶没搭起来,我就在你这儿吃,你撵不走我的。”孙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坏了,说:“让你抓住把柄了。先说定,灶一做好就分开。”张英才连忙点点头,孙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给锅里添一把米。
吃饭时,孙四海和李子坐在一边,张英才越看越觉得两人长得极像。他记起教室学习栏上有篇范文好像是李子写的,他便端上饭碗边吃边走到教室,范文果然是李子写的。
题目叫《我的好妈妈》。李子写道:妈妈每天都要将同学们交到她家的草药洗净晒干,再分类放好,聚上一担,妈妈就挑到山下收购部去卖。山路很不好走,妈妈回家时身上经常是这儿一块血迹,那儿一块伤痕。今年天气不好,草药霉烂了不少,收购部的人又老是扣称压价,新学期又到了,仍没凑够给班上同学买书的钱,妈妈后来将给爸爸备的一副棺材卖了,才凑齐钱,交给孙老师去给同学们买书,妈妈的心很苦,她总怕我大了以后会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证,可她总是摇头,不相信我的话。
张英才看完后,没有回到孙四海的屋里,孙四海喊他将碗送去洗,他才从自己屋里出来,碗里盛着剩下的八只皮蛋。他对李子说:“放学后将这点东西带回去给你妈,就说有个新来的张老师问她好!”李子不肯接。孙四海说:“拿着吧。代你妈谢谢张老师。”李子谢过了,张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额上抚摸了几下。
下午是数学课,他先不上数学,将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先大声朗诵一遍,又叫学生们齐声朗读十遍。学校教室破旧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语文,下午上数学,这是全校统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读语文时的吵闹声,干扰了上数学课所需要的安静。三四年级的大声读书声,搅得一二和五六年级不得安宁。邓有梅跑过来,想说话,看到黑板上抄着的作文,脸上有些发白,就一声不吭地回去了。余校长没进教室,就在外面转了两趟,也没说什么。放学后,笛子声又响了起来。老曲子。《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张英才站在一旁用脚打着拍子,还是压不着那节奏,那旋律慢得别扭,他有点不明白这两支笛子是如何配合得这么好。后来,他干脆就着这旋律朗诵起李子的作文来。他的普通话很好,在这样的傍晚里又特别来情绪,一下子就将孙四海的眼泪弄了出来。降了国旗,张英才拦住邓有梅问:“邓校长,李子的这篇作文你认为怎么样?”邓有梅眨眨眼答:“首先是你朗诵得好,作文嘛不大好说,你说呢,孙主任?”孙四海一点不回避:“只说一个字:好!”邓有梅逼了一句:“好在哪里?”孙四海答:“有真情实感。”余校长这时踱过来说:“孙主任,我看你那块茯苓地的排水沟还是不行,如果雨大一点就危险了。”孙四海说:“底下太硬了,挖不动,我打算叫几个学生家长来帮忙挖一天。”余校长说:“也好,我那块地的红芋长得不好,干脆提前挖了,让学生们尝个新鲜。家长们来了,你叫他们顺带着把这事做了。”又说:“邓校长,你家有什么事没有?免得再叫家长来第二次。”邓有梅说:“我没事要别人干。我说过,我们又不是旧社会教私塾的先生——”话没说完,孙四海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狠狠甩笛子里面的口水。
李子回家去了,放学时院里有人路过学校顺路带她回去的,在平时,都是孙四海送她。张英才蹲在灶后烧火,几次想和孙四海说话,但见他满脸的阴气就忍住了。直到吃饭,两人都没开口。一顿饭快默默地吃完了,油灯火舌一跳,余校长的小儿子钻进门来:“孙主任、张老师,我妈头痛得要死,我父问你们有止痛的药没有,有就借几粒。”孙四海说:“我没有,志儿。”张英才忙说:“志儿,我有,我给你拿去。”临出门,他回头说:“孙四海,你像个男人。”回到屋里,他将预防万一的一小瓶止痛药,全部给了志儿。
夜里,张英才无事可干,又弄起了凤凰琴。偶然地,他觉得有些异样,琴盒上写的赠别明爱芬同志存念与1981年8月这两排字之间,有几个什么字被别人用小刀刮去了。刮得一点墨迹也没剩,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凤凰琴搬到月地里,试着弹了几下。弹不好,月光昏昏的,看不见琴键上的音阶。他好不扫兴,就用钢笔帽猛地拨动琴弦,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和声。忽然间余校长屋里有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宿在余校长屋里的学生惊慌地哭起来。张英才急步过去大门闩得死死的,敲不开,他就叫:“余校长!余校长!有事么?要人帮忙么?”余校长在屋里答:“没事,你去睡吧!”他趴在门缝里,听到里面余校长的老婆在低声抽泣着,那情形是安静下来了。他想了想就绕到屋后,隔着窗户对屋里的学生们说:“别害怕,我是张老师,在替你们守着窗户呢!”刚说完,山坡上亮起了两对绿色的小灯笼,他死死忍住没惊叫,脚下一点不敢迟疑,飞快地逃回自己屋里。
进屋后,才记起将凤凰琴忘在外面,还忘了解小便。他不敢开门出去,在后墙根上找了个洞,哗哗啦啦将身子放干净了,就去床上捉蚊子睡觉。凤凰琴在外面过一夜,明早再拿不要紧。
捉完蚊子,再看几页小说,困意就上来了,这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他本打算吹灭灯,嘬起嘴巴,又变了主意,从蚊帐里伸出一只手,将煤油灯拧小了。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手臂凉丝丝的。他想父母这时一定还在乘凉,大山杪子上就只有一宗好处,再热的天也热不着。
虽然困,心里总像有事搁着睡不稳。迷迷糊糊中,听到窗口有动静,一睁眼睛,看到一只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晃动着要抓什么。张英才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竖起几寸高,枕边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本小说集,他抓起来隔着蚊帐朝那只手砸去,同时大叫一声:“抓鬼呀!”那只手哆嗦了一下,跟着就有人说话:“张老师别怕,是我,老余呀。见你灯没熄,想帮你吹熄。睡着了点灯,浪费油,又怕引起火灾。”末了补一句:“学生们交点学杂费不容易呀!”一听是余校长,张英才就没好气了:“这大年纪了,做事还这么鬼鬼祟祟的,叫我一声不就行了!”余校长理拙地应道:“我怕耽误了你的瞌睡。”
这事过去不一会儿,张英才刚寻到旧梦,余校长又在窗前闹起来,叫得有些急:“张老师,赶快起来帮我一把。”张英才躁了:“你家水井起火了还是怎么的?”余校长说:“不是的,志儿他妈不行了,我一个动不了手。”张英才赶忙一骨碌地爬起来,跟着余校长进了他老婆的房。前脚还没往里迈,后脚就在往后撤。明爱芬光着半个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满屋一股恶心的粪臭。余校长在里面说:“张老师,实在无法,就委屈你一回!”张英才看看无奈何了,只有进去。
一看明爱芬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脸上憋得像只紫茄子。余校长分析一定是给吞了什么东西憋在喉咙里,并简要地数了她以前吞过瓦片、石子和小砖头等东西,张英才心里一动,脸上发愣,想这女人命真大,自杀几多次仍还活着。余校长和他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一个人扶着明爱芬,只一个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让她吐出什么东西来。明爱芬大小便失禁身上脏得很,余校长自己习惯了,就上去扶,露出背心让张英才拍。张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几下没效果。余校长就叫他在床沿上练练,连连拍几下余校长不满意,要他再用力些。他心一横,想着这是下谁的黑手,一掌下去,打得床一晃。余校长说:“就这样。非得这样才出得来。”张英才看准那地方猛地一巴掌下去,只见明爱芬颈一梗,哇地吐出一只小瓶子来。正是刚天黑时,志儿去借药,张英才给他的那一只。余校长将明爱芬安顿好,看着她睡过去。明爱芬喉咙一咕咙,说了一句梦话:“死了我也要转正。”
出得屋来,余校长将志儿从学生们睡的那间屋里,一把提到堂屋,朝屁股上打了几巴掌,骂他多大了还不开窍,又将不该给的东西给他妈。志儿不哭,全身缩成一团。张英才上去讨保,余校长才将他送回床上,并对那些吓醒了的学生说:“没事,明老师又闹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升国旗呢!”
送他回屋的路上,两人站在月亮地里说了一会儿话,余校长解释,他家过去发生这类事,从不请别人帮忙,现在一身的风湿,使不上劲才求他。张英才很奇怪,怎么过去不叫孙四海帮一忙。余校长说自己天黑以后从不去孙四海屋里,怕碰见不方便的事。说了之后又声明,孙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张英才请他放心,孙四海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任谁也不告诉。张英才又追问邓有梅为人怎样,余校长表态说这个人其实也是不错的一个。张英才于是说:“你果真是和事佬一个。”余校长问:“谁告诉你的?”张英才供出是邓有梅,余校长听了反而高兴起来道:“我怕他会对我有很大意见呢!”
张英才抓住机会问:“那凤凰琴是谁送你爱人明老师的?”余校长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张英才道:“问问就问问呗!”余校长叹口气:“我也想查出来呢,可明老师她死不说明。”张英才不信:“你俩一个学校里住这久,还不知道?”余校长说:“我比她来得晚,最早是她和你舅舅万站长两个。之前,我在部队当兵。”
张英才有些信这话,分手后,他顺便将凤凰琴拣进屋。到灯下一看,凤凰琴琴弦被谁齐齐地剪断了。
天刚现亮,就有人来敲门。张英才以为是余校长叫他起来升国旗,开开门,门口站的是怯生生的叶碧秋。叶碧秋说:“张老师,我父来了。”这才看见旁边站着一个模样很沧桑的男人,叶碧秋的父亲很恭敬地道:“张老师,我来打扰了。”张英才忙说:“剥削你的劳动力,真不好意思。”叶碧秋的父亲紧忙答:“张老师你莫这样说,烂泥巴搭个灶最多只能用个十年八载,你教伢儿一个字,可是能受用世世代代的。”张英才不解:“能用一辈子就不错了,哪能用世世代代的?”叶碧秋的父亲说:“过几年,她找了婆家,结婚生孩子后,就可以传到下一代,认的字不像公家发的这票那证,不会过期的。”张英才听了心里一动:“你这孩子聪明,婚姻的事别处理早了,让她多发展几年。”叶碧秋的父亲说:“我是准备响应号召,让她搞好计划生育的。”
听出这话是言不由衷的。叶碧秋的父亲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画了一圈,就开始搭起灶来。他本来在别处做屋,将人家的事搁一天,先赶到这儿来。到外面两支笛子吹奏国歌时,灶已搭到齐腰高。张英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备着锅。他问孙四海哪里有锅卖。邓有梅一旁听着接腔应了,说自己家里有口锅闲着没用。给他拿来就是。到上课时,邓有梅果然顶着一口黑锅来了、张英才只有谢过并收下。
大约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张英才从窗户里看到山路上走来了父亲。父亲给他带来了一封信和一罐头瓶猪油,还有一瓷缸腌菜。他对父亲说:“正愁没有油炒菜,你就送来了及时雨。”父亲说:“我还以为学校有食堂,带点油来打算让你拌菜吃。”他问:“妈的身体好么?“父亲说:“她呀,三五年之内没有生命危险。”张英才见父亲说了一句很文气的话,就说:“父,没想到你的水平也提高了。”父亲说:“儿子为人师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脸上抹粪。”张英才嫌父亲后一句话说得太没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信是一个叫姚燕的女同学写来的,三页信纸读了半天才读完。前面都是些废话,如同窗三载,手足情长等等,关键是后面一句话,姚燕在信上说,毕业以后,除了这一次给他以外,她没有给任何男同学写过信。虽然这话的后面就是此致敬礼,张英才仍读出许多别的意思来。姚燕的歌唱得特别好,年年元旦、元宵、三八、五一、五四、五二三、七一、八一、十一等等时节,只要县文化馆举办歌手比赛或晚会,她就报告参加,为此影响了学习,但她总说自己不后悔。姚燕长得不漂亮,但模样很甜很可爱。所以,张英才想也不想就趴到桌子上赶紧写回信,说自己也是第一次给女同学写信等等。
想到姚燕唱歌,就想到自己将来可以用凤凰琴为她伴奏。他去动一动凤凰琴,才记起琴弦已被人剪断了。不知是谁这样缺德。张英才将琴打开后,搁在窗台外面,让断弦垂垂吊吊的样子,去刺激那做贼心虚的人。
因是第一次来校,余校长非要张英才的父亲上他家吃饭。灶还没搭好,没理由不去。吃了饭出来,父亲直叹余校长人好,自己的家庭负担这重,还养着十几二十个学生,还说:“你舅舅的站长要是让我当,我就将他全家的户都转了。”张英才说:“你莫瞎表态,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转户口得县公安局长点头才行。”
说着话,忽然山坡上有人喊余校长派人到下面院里去领工资。余校长便拉上张英才作伴。到了院里才搞清。乡文教站的会计给这一带学校的老师送工资和民办教师补助金时,在路上差一点被抢了,幸亏跑得快,只是头上被砸破了一个窟窿,流了很多血,走到院里后就再也走不动了。余校长签字代领了几个人的补助金,走时安慰那会计说:“这案子好破,你只要叫公安局的人到那些家里没人读书的户里去查就是。”张英才拿了钱后,随口问:“补助金分不分级别?”余校长说:“大家一样多。”张英才一默算竟多出一个人的钱来,心想再问,又怕不便。回校后他就给舅舅写了一封信,要舅舅查查为什么这里只有四个民办教师,余校长却领走五个人的补助金。
两封信都交给了父亲。还嘱咐父亲将姚燕的信寄挂号,怕父亲弄错,他说邮费涨了价,现在挂号得五角。父亲要他给钱。他有点气,说:“父子之间,你把帐算得这清干什么,日后有我给钱你用的时候。”父亲听出这话的味:“好好,谁叫水往下流,恩往上流呢!”
父亲走时,他正在上课。听见父亲在外面叫一声:“我走了哇!”他走到教室门口挥挥手就转回来。刚过一会,叶碧秋的父亲搭好了灶也要走。张英才放下粉笔去送他,他对张英才说:“你父让我转告你,他将那一瓶猪油送给余校长了,他怕你生气,不敢直接和你说。他说他中午在余校长家吃饭,那菜里找半天才能找到几个油星子。”
这天特别热闹,放学后,国旗刚降下,呼呼啦啦地来了一大群家长。总有十几个,也不喝茶,分了两拨,一拨去挖孙四海茯苓地的排水沟,一拨去帮余校长挖红芋。大家都很忙乎,没有注意到张英才,更没人注意到断了弦的凤凰琴。张英才到孙四海的茯苓地里转了转,大家都在议论。孙四海这块地的茯苓丰收了,地上裂了好些半寸宽的缝,这是底下的茯苓特大,涨的。孙四海头一回笑眯眯地说,自己头几年种的茯苓都跑了香。张英才问什么叫跑了香。孙四海说,茯苓这东西怪得很,你在这儿下的香木菌种,隔了年挖开一看,香木倒是烂得很好,就是一个茯苓也找不到,而离得很远的地方,会无缘无故地长出一窖茯苓来,这是因为香跑到那儿去了,有时候,香会翻过山头,跑到山背后去的。张英才不信,认为这是迷信。大家立即对他有些不满,只顾埋头挖沟不再说话。张英才觉得没趣,便走到余校长的红芋地里。几个大人在前面挥锄猛挖,十几个小学生跟在身后,见到锄头翻出红芋来,就围上去抢,然后送到地头的箩筐里。红芋的确没种好,又挖早了,最大的只有拳头那么大。余校长说,反正长不大了,早点挖还可以多种一季白菜。张英才看见小学生翘屁股趴在地上折腾,初始,心里直发笑,尔后见他们脸上粘着鼻涕粘着泥土,头发上尽是枯死的红芋叶,想到余校长将要像洗红芋一样把他们一个个洗干净。他喊道:“同学们别闹,要注意卫生,注意安全。”余校长不依他,反说:“让他们闹去,难得这么快活,泥巴伢儿更可爱。”余校长用手将红芋拧,上面沾的大部分泥土就掉了,送到嘴边一口咬掉半截,直说鲜甜嫩腻,叫张英才也来一个。张英才拿了一个要去溪边洗,余校长说:“莫洗,洗了不鲜,有白水气味。”他装作没听见,依然去溪边洗了个干净。他不好再回去,只有回屋烧火做饭。
走到操场中间,听见有童音叫张老师,一看是叶碧秋。她问:“你怎么没回家?”叶碧秋答:“我细姨就住在下面院里,我父让我上她家去为张老师要点炒菜的油来。”果然,半酒瓶菜油递到了面前。张英才真的有些生气了:“我又没像余校长一人照顾二十几个,怎么会要你去帮我讨吃的呢?”叶碧秋吓得要哭。张英才忙变换口气:“这次就算了,以后就别再自作聪明了。”叶碧秋忙放下油瓶,转身欲走。张英才拉住她说:“你帮我一个忙,问问余校长的志儿,他知不知道是谁弄断了凤凰琴的琴弦。”见叶碧秋点了头,他就送她回细姨家。进院后才知道,她细姨就住在邓有梅的隔壁。
邓有梅见到后又留他吃饭,他谎称已吃过,坚决地谢绝了。往回走时,张英才记起叶碧秋刚才走路时款款的样子,很像那个给他写信的女同学姚燕,他有点担心父亲会不会将他的回信弄丢。他又想,可惜叶碧秋比姚燕小许多。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学校里的事几天就熟悉了,每日几件旧事,做起来寂寞得很,凤凰琴弦断了一事,便成了真正的大事件。等了几个星期不见叶碧秋找他汇报情况,反而老躲着他,一放学就往家里跑。星期六下午一上课张英才就宣布,放学后叶碧秋留下来一会。叶碧秋果然不敢抢着跑。
张英才问她:“你问过余志儿没有?”叶碧秋说:“问过,他说是他干的。还要我来告诉你。”张英才说:“那你怎么迟迟不说?”叶碧秋说:“他说他知道我是你派来的特务汉奸。我要是说了,就真的成了特务汉奸。”张英才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说?”叶碧秋说:“我父说,是你问我、要我说就不一样。”他说:“我不相信是志儿干的。”叶碧秋说:“我也不相信,志儿尽冒充英雄。”他说:“那你再去问问他。”叶碧秋说:“我不敢问了。上一回,他说他吃了蚯蚓,我说不信,他就当面捉了一条蚯蚓吃了。”眼看谈不妥,张英才就放叶碧秋走了。
星期六的国旗降得早些,原因是老师要送那些路远的学生回家。尽管降国旗时,全校的学生都参加了,但由于太阳还有很高,天空还很灿烂,邓有梅和孙四海的笛子吹不出黄昏时的那种冷清,气氛也就没往日的肃穆。降完旗,邓有梅、孙四海和余校长各带一个路队,往校外走。学校里显得特别冷清。张英才试过几回这种滋味了,星期六、星期天这两天夜里,就像山顶上的一座大庙,寂寞得瘆人。余校长总说他路不熟,留他看校。张英才这回耍了个小心眼,悄悄地跟上了孙四海这一路。直到走出两三里远,才从背后撵上去打招呼。孙四海见了他有点意外,嘴上什么也没说,依然牵着李子的手,一步步稳稳地走着,还不断提些课堂上的问题,让李子回答。李子若是到路边采山楂时,孙四海必定在旁边紧紧守护着。这一路队有六个学生,到第一个学生的家时,已走了近十里路。张英才走热了,脱下上衣只穿一件背心,说:“这十里路,硬可以抵我们畈下的二十里,”孙四海说:“难走的还在后头呢!”
路的确越来越难走。草丛中的蛇蜕也越来越多,孙四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将拣到的蛇蜕小心地装进去。张英才看见一只蛇蜕,鼓起勇气把手伸了出去,刚一触到那发糙的乳白色东西时,心里就一阵阵起疙瘩。李子在旁边说:“张老师怕蛇了!”孙四海说:“李子你用一个成语来形容一下。”李子想了想说:“杯弓蛇影。”孙四海轻轻抚了一下那片微微发黄的头发。张英才不由得尴尬起来。蛇蜕有许多了,塑料袋装得满满的。孙四海不让学生们再拣,要他们赶紧走路。张英才站在山梁上还以为离天黑还有会儿,一下到山沟,就很难看清路了。
学生们陆续到家,只剩下一个李子。最后李子也到家了。李子的母亲就站在家门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孙四海将塑料袋递过去,李子的母亲也将一只装得满满的袋子递过来。都交换了,孙四海才说:“李子这几天夜里有些咳嗽。”又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张老师,以后由他带李子的课。”张英才不知道怎么称呼好,只有点点头。李子的母亲也在点头,点得很深,像是在鞠躬。然后问:“不进屋坐会?”孙四海忧郁地答:“不坐了。”黑暗中,张英才似乎看清这女人是个哀戚戚的冷美人。
女人身后的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呼唤:“李子回来了么?”孙四海立刻说:“我们走了。”女人什么话也没说,牵过李子倚在门口伫望着离去的黑影。
远远望去,山上有一处灯火很像学校。一问,果真是的。张英才奇怪:“李子回家不是多绕了十里路么?”孙四海说:“路是绕了点,但能多采些草药,她愿意。她不绕别的学生就要绕。”张英才壮壮胆后,忽然说:“李子她妈不该嫁给她父。”孙四海愣了愣说:“谁叫她娘家穷呢,这个男人那时是大队干部,又实心实意地喜欢她,她抗拒不了。谁知搞责任制后。他上山采药挣钱,摔断了腰。”张英才胆更大了,追问一句:“那你当初怎不娶她?”孙四海叹口气:“还不是因为穷,一听说我是民办教师,她娘家就将我请的媒人撵出大门。”
正待再问,前面有人**着唤他们。听声音是余校长。他们走拢去,见余校长拄着一根树枝靠在路边石头上。余校长解释自己是怎么成了这样子的。他送完学生返回天就黑了,路过一个田垅,明明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走着,还叼着一只烟头,火花一闪一闪的,他走快几步想撵个伴,到近处,他一拍那人的肩头,觉得特别冰凉,像块石头,他仔细一打量,果然是块石头,不仅是块石头,还是块墓碑。他心里一慌,脚下乱了,一连跌了几跤,将膝盖摔得稀烂。余校长说:“我想等个熟人作伴,回去看个究竟。”孙四海说:“也太巧了。我们去看看,你丢下什么没有。”张英才知道这风俗,人走黑路受了惊吓,一定要赶忙回去找一找,以免有精气或魂魄失散了,不然迟早要大病一场。张英才不信这个,他胆子特别小,家里人总说这是受了惊吓找得不及时的缘故,所以,有时他又有点信。
回去一找,果然是座墓碑。看铭文知道是村里老支书的。学校就是老支书拍板让全村人,那时叫大队,勒紧裤带修建的。过去余校长常叹息说若是老支书在世,学校也不致于像现在这个破样子。这时,孙四海开口说:“老支书,你爱教育爱学校我们都知道,可你这样做就是爱过头了,你要是将余校长惊出毛病来,事情可就糟了。你要想爱得正确,就请保佑我们几个人早点转正吧!”余校长一旁说:“孙主任,你可别像邓校长,为了转正,不论是神是鬼,见到了就烧香磕头。”孙四海苦笑一声:“余校长放心,我这是开玩笑。”
大家又说墓碑的事,一致认为是余校长看花了眼,再有另一种可能是遇上磷火别上心里太紧张的缘故,引出幻觉。末了余校长说,这种事山里常发生,不用大惊小怪。边说边走,走到邓有梅的家,门外喊了一声,他老婆出来应,才知道他还没有回来。邓有梅送学生的路最远,有个学生离学校足有二十里,来回一走整四十里。三个人进屋去说了一会话,邓有梅在外面叫门。开门进屋,四人一凑情况,不由得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余校长遇上怪事,而是邓有梅撞着一群狼了。说巧都巧到一块儿去了,邓有梅刚绕过一座山嘴,狼群就迎面冲过来,他吓得不知所措,站在路中间一动也不动,那狼也怪,像赶什么急事,一个接一个擦身而去,连闻也不闻他一下。
说到底,大家都笑。邓有梅的老婆揉着泪汪汪的眼睛说:“真是应了老古话,穷光蛋也有个穷福分。”余校长添一句:“穷人的命大八字小。”
星期天,张英才就起床往家里赶。从山上往山下走,几乎是一溜小跑。二十里山路走完,山下的人才开始吃早饭。路上碰见了蓝飞,他也是星期天回家看看。两人只是见面熟,走到岔路上自然就分手了。一进家门他就问:“妈,父呢?”母亲说:“你父一早就到镇上拉粪去了。”他正想问她知不知道父亲寄过一封挂号信没有。一扫眼发现灶头上搁着一封写给他的信,也是挂号。拆开一看,只有一句话: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他先是一怔,很快就明白了意思,心里高兴地说,没料到姚燕还这么浪漫有诗意。
母亲给他做了一碗腊肉面,正吃着,舅舅从外面走进来,见面就说:“听说你回来了,就连忙赶来,有个通知,正愁送不及时,你就赶紧带回学校去。”张英才说:“刚到家,就要返回?”舅舅说:“这是大事,贯彻义务教育法的精神,下下个星期要到你们那儿搞扫盲工作验收。一天也不能捱了。”张英才知道舅舅一定又在蓝二婶那儿,听蓝飞说他回了,就跑过来抓他的公差。不过收到了姚燕的信,回家的主要目的就算达到了,早回校迟回校都是一个样。他便从舅舅手里接过了通知,回头扒完碗里的面条腊肉,提上母亲匆匆给他收拾的一些吃食就上路了。
上山路走得并不慢,歇气时,他忍不住拿出姚燕的信来读,信纸上有一种女孩特有的香味,他贴在鼻子上一闻就是好久,这样就耽误了,还在半腰上,就看见路旁独户人家开始吃午饭。他也不急,从包里抠出两只熟鸡蛋,剥了壳咽下去依旧走走停停。走到邓有梅家的后山上,他弃了正路,从砍柴人走的小路插下去。
邓有梅家门口的粪垱里,有几个人正忙碌着,将粪垱里的土粪一担担地往一块地里挑,地头上已堆起了一座黑油油的土粪堆。张英才认出其中两个人,是上次帮孙四海挖茯苓地排水沟那帮家长中的。邓有梅也挽着裤腿在一旁走动,脚背以上却一点黑土也没有粘。
见张英才来,邓有梅不好意思地说:“马上要秋播了,我怕到时忙不过来,昨天和家长们随便说起,没想到他们就自动来了。其实,这土粪再沤一阵更肥些。”张英才说:“现在你和余校长,孙四海摆平了。”邓有梅说:“其实,那天我那话没说清楚。”张英才抢白道:“那天你是想说民办教师本来就是教私塾的先生,是不是?”邓有梅说:“你可不要对我有什么看法!”张英才说:“你不是怕我,你是怕我舅舅。你洗洗手!”邓有梅眉毛一扬:“是不是有转正的名额下来了?”张英才说:“可不能先吐露,等大家当面了再说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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