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映月

朦胧月下月朦胧 20

    
        月儿推开他,叫他再寻一个学堂给她。
    戎长风口中答应,手就要来松她的衣钮,她连忙避开了,出门到餐厅请厨子,原愧没有在外头吃馆子,正饥得紧。
    厨房做了三菜一汤,戎长风也未曾用过晚餐,过来坐到她对面,扶起筷子,刚去夹菜,月儿就伸出筷子来,把戎长风的筷子按住,半笑道:“你先别吃,先找学校。”
    “捣乱,黑天半夜,哪里去找?”
    “给教育总长打电话!”
    戎长风笑了,扶起筷子去夹菜,道:“孩子话!媲”
    吴妈也在旁边嗔月儿:“都是场面上的大人,怎么能跟你们孩儿囡囡似的,若是想了哪本书看,不管夜里日里,只管爬起来敲开七小姐静小姐的门!”
    月儿低下头,也就不说话。
    餐后玉灯儿伺候洗浴,月儿发现自己的左臀有些青紫,按着怪痛,浑是想不起怎么有的,后来细想,才记起昨天跟茹晓棠去照相馆子,在门框上磕了一下。忽然也就想起澹台师兄来,玉灯儿说前些时见茹晓棠在码头送一个男人登船,听玉灯儿的描述,那登船之人甚像澹台,可昨日向茹晓棠问起,却说久没见过他。
    不知澹台现在何处,当初她连累澹台坐班房,后来虽然释放,却也心灰意冷,无意留在上海,如今去了哪里,竟连父亲也没有消息。
    她忘不了最后见澹台的那一次,她已经进了戎长风的外宅,而澹台刚刚出狱,他在福音堂等了三个礼拜见到她,为的只是给她留一句话:他不会婚娶,永远等着她。
    她现在有些不能相信,澹台真在那里等着她吗?她已经是戎长风的姨太太,他还会等着她么?
    她不由失神起来,想到出洋、想到娜拉、想到远走高飞……
    不知过了多久,外室的钟声响起,她猛地回神,低头看时,浴盆里的水已渐渐溢上来,连忙关了水喉出浴。
    卧室里,戎长风已经换了一件轻飘飘的蓝绸袍子,口里衔了大半截雪茄烟,正在那里看她的书,书崭新崭新,不见得怎样研读过,倒是掖了不少标本——银杏叶子、死蝴蝶、水仙花瓣……不小心就要从书页里掉出来,戎长风将大手小心地拢住,才没有滑出来。
    放下书,又去翻书袋,仍是一派坏书生的作为,里边尽是小镜子小梳子小粉盒子,哪里有半点念书的样子!
    他丢开去,更衣了,随手从头拿起笔记簿子来看,也是多数空白,并没有什么课题内容,只前页记着一些煽风点火的摘要,是妇女运动的演讲,看着就生气。
    见她从浴室出来,说:“什么女权运动妇女运动,最是这些东西误导人!”
    月儿不回嘴,掀灭灯睡下了,戎长风摸黑把簿子放回原地,回身过来亲热。
    她攥住小绸裤说:“做晤得。”
    戎长风道,“做唔得是不是,那不要寻学堂了。“
    月儿一滞,想了想,慢慢松开了手,说:“明天一早就去办!成么?”
    “好,好,一早办!”
    殊料戎长风半夜给电话叫醒了,戎公馆大楼小楼前前后后拴了二十多台电话机,通常夜半打进的,多是来找四爷。
    这夜的电话是廖副官廖生打来的,先是打到了四少奶奶那里,四爷不在,才又打到了姨太太这里。
    戎长风一般很是醒觉,稍稍外面有些响动便要起,也是一种职业习惯。
    电话没有扰到月儿,戎长风听完电话没有再入卧室,去书房换上戎装,叫人备车要出行,不想汽车夫夜半发了急症,正在那里腹痛难忍,他急务在身,要了钥匙自己驾车出来了,
    廖副官没有想到四爷亲自驱车来,57号建于深山之中,方圆几公里都被纳为军事重地,用于操兵演练、整队拔营,附近寥落有几处村落,每到深夜格外静寂,狗吠声都十分稀少。
    夜色中出现两柱汽车灯光时,廖副官正背着手在57号庶务大楼的照明灯下焦心地来回踱步,那远路上的两柱光愈来愈烈,看得出车速相当快,门卫大兵刚刚打开黑铁大门,车子便直直驶了进来,入院后依然保持原速,绕着操场转了大半圈,最后停在庶务大楼前。因为速度快,停下来时刹车片发出尖利的摩擦声。
    四爷的汽车夫向来没有这么猛的开法,廖副官十分诧异,正发愣间,却是四爷从驾驶位走下来,廖副官马上回神,立正敬了一个礼,四爷没有说话,把车钥匙交给他,二人进了楼厅。
    一句话没有讲,四爷直接进了会议室,在大总统巨幅画像下坐下,秘书很快给他端黎。他挥手说不必。
    马上进入正题,他向已经等候片时的各位军官道:“今晚临时把你们叫来开个碰头会,有几件事要说一下,第一件事不必多说,你们已经知道了,扶桑的电台已经在上海寻找落脚点,主要目标是在法租界,目前我们的精力一定要高度集中,严密监控租界出入人员。我首先把这个情况传达给你们,希望诸位提高警惕,尽快挖出‘扶桑’!将其正法。第二件事很重要,最近南京几次来电来人,都说到一个新情况,‘阮生’再次出现!并且已经在上海有组建新地下组织的迹象。”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而在座的各位也都提高了注意力,阮生是敌对党派的重要人士,长期以来一直在遥控着宁沪津粤的党派活动,多年来南京政府一直在密切关注此人,但是这个人极其狡猾神秘,屡次在关键时刻逃脱,以至军警的数次抓捕活动都以失败告终,更诡谲的是,对方频频放出烟幕弹混淆视听,以至于这个人的性别年纪也一直不能确定。
    四爷不讲话了,示意廖副官将夜里收到的电文给各位传达一遍,廖副官传达之后,总结说:“这是一个很严峻的情况,诸位知道,阮生是一个重头人物,建立了多个地下组织。而此次在沪上是要建立最大的地下联络站,这是对我们工作的极大挑战,南京方面要求我们尽快把他们的地下组织情况摸清楚。务必要尽快实施行动,逮捕阮生,以绝后患!”
    会议厅紧邻译电科,发报机一直在嘀嘀嘀作响,女科员拿着刚译好的文件前来敲门,经过情报军机处处长审阅,又送到四爷手里。
    四爷过目后,双眉蹙了一下,电文显示党派组织往上海派了不少人来,筹划于下月中旬召开秘密会议,届时阮生将要出现。
    四爷放下电文,十分严肃地公布了电文内容,最后授意抓紧时间布控,在海陆码头以及铁路关口等各个角落撒网,下决心到时将党派人士一网打尽,务必生擒阮生其人。
    接下去是一番严密筹划与部署,气氛十分整肃,会议结束后已是黎明,戎长风回到自己办公室,刚刚坐下,检验科科长卢连科敲门进来,手上拿着一份报告书,汇报说近日有新的化学制剂研发了出来,碍于四爷外出公干不能签发生产文件,请四爷过目一下。
    戎长风翻了翻那些报告书,没有马上签字,他向阑放心底下人的工作,非要亲力亲为地看过之后,才肯放话!
    此时见报告书上写着该种化学制剂不仅适用于军事方面,更可以广泛应用于国民医疗界?本是一种书面话,竟惹得他皱了眉,将报告书向桌面一丢,说:“严禁夸大其词,我们只服务于军事,自顾尚且不暇,哪里管得了什么社会医疗!”
    他到底不能放心,叫卢连科下去安排,过十分钟他到后楼检验科亲自看看。
    十分钟后卢科长捧着一件崭新的医护白大褂来请,戎长风自己拿过白大褂套在戎装外面,到后楼看了一遍,果然差强人意,卢连科看出四爷脸色,忙陪着小心讲解一番,一直讲到外面晾台上,四爷背着手立在晾台的石灰膏阑干前,本阑悦,恰又看到楼下有送菜的农夫由门禁老兵带着走进来,推着手工造的木轮车,停在大餐厅门口。
    楼下卸菜的农夫并未注意到楼上鹰隼般的目光,只是临去时看到对面楼上穿着白大褂的人,人高马大,气势凌人,白大褂里穿着军服,领章上缀着的军衔在朝阳的照射下熠熠发光。虽然离得远,可也叫人生畏,卸下菜急急推车走了。
    四爷一直立在阳台上注视着那个人,直到其离去,他才离开晾台,下了楼,往餐厅那边走去。
    罗副官恰站在那里立着,四爷过来,在餐厅前停下。罗副官以为他要说什么,可他停顿一会又继续往前走,脚步加快,似乎发怒。
    而不远处的门禁老兵注意到四爷在向自己走来,主动迎上来,面带笑容。是一种带着惧怕的笑容,他似乎从四爷大踏步的脚步和严肃的表情中读到了恐惧。果然,四爷冲到他面前,二话不说,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骂:“是谁让你放外人进来的!”
    老兵挨了打,动也不敢动,说:“那、那是附近菜农……”
    四爷早已扬手叫他滚,吩咐罗副官马上派人跟踪那位农夫,翻一翻他的老底,设若稍稍与农夫身份有出入,立刻抓进班房审讯!
    难免是太过警惕的,不过这也是涉密机构必须具备的警觉性。
    他沉着脸回到办公室,燃起雪茄时,又开始深思阮生这个人,可以说这是他从事谍报工作来,遇到的最狡猾的敌人,也许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要全力对付的就是目前的两个人物:一个扶桑,一个阮生!
    关于阮生,此人确实诡谲,包括党派人士也甚觉神秘,茹晓棠早先就已听过这个人,组织内对其的称谓较57号要尊重许多,常称其为‘阮先生’。
    确切来说,阮先生是她们党派的最高领袖,是居于戎三少爷之上的人物,大姐曾学琴没有见过这个人,据说戎三少爷也未必见过此人真身。
    但是党派是如此神秘,除却她这样的下线成员是透明人而外,上面的每一位成员都是迷雾,谁也说不清谁是谁。多数联络都是通过电台与手信,即使真正面对面,也未必晓得是一条战线上的同志。也许阮先生远在天边,也许又近在眼前,也许是男,也许是女,也许年轻,也许老迈,再也许组织中的大姐曾雪琴或者戎三少爷就是‘阮先生’,也许某位赫赫有名的政要商贾是暗地里的‘阮先生’,甚至于阿来或者洋铁铺看门的那位老者也有可能是‘阮先生’……
    总之组织太过神秘,她永远不可能参得透,也不愿参透。
    在这种坏境下,知道的事情太多,无疑是一种危险,她已经加入党派一年多,自百乐门舞厅‘抄共’事件发生后,组织一直没有给她安排过具体任务,为了打掩护,舞女还继续做着,另外曾雪琴为她找了一份在洋行做抄写的工作,生活看似是平静的,但是她总有一种忧虑压在心头抛不开,那便是戎三爷的组织身份为她所知道这件事。
    事实上,全上海目前只有四人晓得戎三爷与组织有关联——曾雪琴、阿来、五金铺看门老者以及她茹晓棠!
    对于一个无意长期从事党派工作的人,知道太多内情无疑是一种负担,她总是有一种岌岌可危的惶惑感——戎三少爷会不会为了身份安全将她灭口呢?
    自然是极有可能,一种党派的成长与发展要牺牲多少人,一种信念的维护要委屈多少人,这些她都明白,可是她打心眼里没有所谓的民族大义精神,她也不想谱写史歌做英烈,她只想安安稳稳过小女子的生活,她不想为那些摸不着炕见的理想信念牺牲自己!可是有些事情她横是做不得主了,包括她个人的生命与自由!
    她是在一个午夜失踪的,戎三少爷的安排。
    但是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她无法清晰地忆起失踪的过程,也无法反感戎三少爷的作为!在她失踪前有一个场面太深刻了,以至于永远覆盖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包括恐惧。
    失踪前夜,茹晓棠参加了一场有生以来最为盛大的酒会,那是一场高档的西式派对,地点在市政宴会大厅。
    派对下午四时开始,服务员端着酒水穿来梭去,国人、洋人、政界的、商界的,但凡有些名堂的人悉数到场,包括戎长风以及他的太太金鹤仪。
    而茹晓棠等人作为外邀舞女,由金大班带领,在侧厅侯场。
    晚上八点钟,舞会开始,茹晓棠和众舞女出场时,舞会已经进行了一半,舞池里灯红酒绿,乐声靡靡,一对对男女旋来转去,她顾着巡梭戎长风和他的太太,也就没有留意场子里的人。猛然看到大姐曾雪琴与阿来时,她几乎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朴素沉稳的大姐曾雪琴打扮的如同豪门阔太太一般雍容华贵,而一向沉默寡言的阿来竟一反常态,变为一位油头粉面、倜傥的富贵公子哥。
    他们没有与她谈话,也没有向她看过来,当然她也明白,故很快移开了眼。
    当与铁道处马处长交臂共舞时,她无论如何收不回心神,叵耐马处长十分健谈,一面跳舞一面问询:哪里人氏、今年几大、父母健在否等等,她赔笑敷衍着,胡乱回答几句,正说着话,突然看到门廊那头,穿西式制服的侍应生正引着一众客人迤逦而入,当先一人被人众星捧月般簇拥,格外醒目,其人年不过三十岁,但架势煞是引人注目。
    她见过的人中,相貌可以称之为惊人的,女的莫过于月儿,男的便是眼前这位男士,说他英俊算是浅薄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此人的风采相貌,乍然一见,竟如神祗!
    不少人见了他都围上去,跟他交头接耳,俯首笑谈。马处长见她注目那里,便告诉她,此人就是下午在这里搞派对活动的主人、鼎鼎大名戎某人的三公子、中华船务商会会长戎乃风。
    茹晓棠一惊,重新向那里望过去,在司仪和秘书的引领下,戎乃风分别与舞会上的很多人一一握手,包括曾雪琴和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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