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映月

朦胧月下月朦胧 41

    
    “不要废话,推出去!”四少奶奶简直是暴怒,一眼不曾看她,断然拂袖而去。
    天晓得她当时有多羞惭,若非结伴而来的茹晓棠扶她出去,她就不会动了。人一激动就会办傻事,她生平做过的最幼稚的事情就是那一桩,所以如今,事情不到十拿九稳的把握,她是不会冒然行动了。
    忍耐,她轻轻对自己说。现时现状,不抵抗才是最大的抵抗!除了忍耐,别无它法。
    她这样想着,神情就有些迷离,以至于定定地立在一株紫藤花架下不动了,直至一个纤细的声音传至耳膜,才回过神来,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翠官,正从后楼过来,见她在这里出神,轻轻问了声好丫!
    月儿颔首回礼,移步前行,二人恰是同路,免不了有几句客套,听翠官说三少爷此时正在老太太那里,她不由就怔了怔,老太太因为喜欢清静,近来由前楼搬到侧楼居住,她去四少奶奶那里免不得要路过侧楼,万一遇上三少爷……
    翠官见她足下见缓,茫然有些不解,但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心里暗暗嗔自己失口,倒是月儿忽然又转了心绪,为什么要害怕遇见三少爷?难不成今生永远躲着不要见着么?
    这样一想,忽然有些醒悟,实在没有道理躲避。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脑间跳出常映霞那种如遭雷击的表情,这个印记的浮现,让她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她觉得自己非但不该躲着三少爷,倒着实应该见见三少爷。
    这位乃风少爷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与他素昧平生,他为何横竖与我不卯媲?
    低头看一看自己身上的软缎轻衣,想自己也是眉周眼正、软躯纤腰的一个正常人,如何偏就使这个人这般嫌弃自己呢?
    她越想越足下见缓了,然而尽管缓慢,还是到了侧楼,她倒是想见着三少爷,叵耐这个人与她实在太无缘分,直到与翠官作别走到四奶奶的东楼,也不曾遇见谁。
    进楼时,四少奶奶的丫头凤芽迎出来,说:“金家太太来探四少奶奶的病,现在里间叙话,四少奶奶有吩咐,请姨太太且回,明早在来。”
    如此最好,她应下,轻轻转身去了,刚走上绿廊,就看到玉灯儿碎步疾行而来,老远就唤:“少奶奶。”玉灯儿作速走过来,说林家太太来电话,要少奶奶回家一趟,太爷不大好了!
    月儿一听祖父不好,倒是一慌,回到荷花池也未作收拾,同奶娘一道向林家去了。
    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世上的人家通是一样,或多或少要有些不如意之处,林家太爷年近八十,因为患了一种老年人的糊涂病,神智有些模糊,一旦发病就扬言要发动兵变推翻老蒋,扶持溥仪恢复帝制。见女子不缠足便破口大骂,见男子不留辫子便上前采打,替林先生林太太生了不少闲气,因此从不敢叫其外出,向日在后楼禁锢着。
    月儿一路上担心祖父,到家后,却又不敢近身,怕祖父打她,她亲眼见过祖父采打大脚丫头,也亲眼见过祖父拿住一身戎装的戎长风,呼叫着说:‘俘获老蒋了!孙文垮台了……’这是前年春节的事,所以去年春节来拜年时,戎长风便不敢穿戎装,刻意穿了一袭长衫前来……
    想到这些,月儿就有些怯怯不前,毕竟疯人无状,疯起来谁也招架不得。
    然而她断想不到,祖父今日绝无疯相,亦不像临近弥留之际,虽然气若游丝,却脑清心明,冷静非常。她无声无息地进去,祖父却仿佛有心灵感应,弱弱启眸,向她缓缓看过来。
    “月……”声音苍老而微弱,没有一丝疯病的迹象,这种状态令她惊愕,仿佛过去的疯状是假象的一般。
    “月……”苍老的声音再次出现。
    她怯怯应了一声,犹疑而缓慢地走到榻前,祖父浑浊的眼睛看着她,气息微弱但字字清晰地道:“命在它在,命亡它亦在……”
    “嗳。”她乖觉地应着。
    ‘命在它在,命亡它亦在,千万保护!万千保护!’这是听了千万次的话,也是祖父患疯病后的口头禅,家中人图省心,但凡听到祖父喃喃嘱托,便好生答应,像安抚小孩子一般,谁也没有深究过什么,至于‘它’是什么,一直没有答案,父亲说是指祖父多年研究的那些刻着甲骨文的龟皮骨片,别人也就不再深虑。
    祖父仍然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只是眼睛渐渐闭上了,月儿紧张地攥紧了手帕,以为祖父要无常了,怎料父亲却一派沉静,轻轻掖好被角,叫她一同出去。
    “祖父没事吗?”随父亲进到书房后,她不安地问。
    “不必惊慌!”父亲在书桌后坐下。
    月儿不解,祖父已经如此虚弱,怎样父亲还是如此气定神闲?
    林父看出女儿所虑,道:“至快也要过了中秋,或者就在阴历二十三,此时无妨,虽是虚弱已极,但大限未到!”
    月儿一愣,到底略略放心了些,垂首静了片刻,欲言不言的样子。
    林父看出她有话要问,却说:“月儿出去罢,为父歇一歇!”
    月儿没有动,见父亲拿起茶啜饮,才挪脚向门口去,然而一步比一步缓慢,走到门口停住了,忽然她回来了,扑在父亲膝头,不知何时已经满含热泪:“您准备好了吗父亲?我们走吧父亲,我们到美国到南洋,我们离开这里,父亲,您说过的,祖父若是大限,您无所挂碍,必要远走,您说过的父亲……”
    父亲纹丝未动,一言未发,默然地望着窗外的夕照。
    父亲的沉默让她心紧。“父亲……”她的声音陡地变的虚弱,方才那刹那涌现的冲动被父亲的无声消耗着,心中有一股豪情正在一截一截委顿下去。
    父亲终于出声了,“为父还是那句话,做汉奸的女儿更难堪呢?还是做四少爷的侧室更难堪?孩子你要斟酌!”
    “可您不是汉奸!”
    父亲并不言声,但是沉郁的目光说明了一切,月儿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垂下了头,低低地道:“您是冤枉的,在那份名单上画押的当夜您就由伪满脱身了,您没有为关东军做过任何事情,这是事实,心中无罪,为何要苦苦在意那份名单……”
    父亲上过通敌罪的A极名单,她一直以为那是诬陷,但是万不曾料到父亲有隐情!当她明白幕后有苦衷后,她那时候已经入了戎长风的外宅。
    “孩子……”父亲的话像回音一样悠远,“历史是一团迷雾,无凭无据的野史尚且可以被人衍化为正史,又何况那份名单上确有为父的名讳与指印!”
    林父沉沉地叹息,悠悠道:“一个人一旦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便绝非一生或者两世可以洗脱冤名的,有人万古流芳,有人遗臭千年,为父既是清白,不能背此罪名带累祖宗历代清名,固然身体可以远走高飞,恶名却留在这片土地,为父又如何能苟安于人世……”
    “可是父亲……”月儿哭了,她不明白,父亲要等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洗刷罪名,她又什么时候能逃脱那个沉重的家……
    她的肩膀一起一伏,脸深深地伏在父亲双膝上,抽噎难止。父亲的大掌慈和地覆上她发顶,“孩子,为父不曾因为那份名单牺牲你,你该明白!”
    月儿明白,不是父亲牺牲她,而是她连累了父亲,若非戎长风觊觎她,父亲的旧事未必有人去挖掘,戎长风为了得到她,先从父亲入手做工作,轻易不能得逞,才千方百计挖出父亲的陈年旧事,然而父亲正是戎长风过去所说的硬骨头,固然父亲在乎那份由伪满流转内地的黑名单,但是并不能拿自己的女儿做交易,而戎长风正是摆布不了父亲的这份硬气,才一不做二不休霸占了她!父亲再怎样硬骨头,也跨不过礼教观念的束缚,还是让他得逞了。可是,戎长风仅仅是因为贪色而觊觎她么?她越来越疑惑这一点了,她越来越不能相信了。
    “当初我是鲁莽些,可是我太过中意你,那些粗鲁已是没有办法纠正,我也不愿意纠正,便是鲁莽,也强如错过你。我是太过中意你、太过中意你……”这是戎长风说过的话,可是她不能信,戎长风是如何狂热的一个工作奴,他会腾出大片时间专门俘获女人么?他会为了一个女子做那么多处心积虑的事情么……如今她已然是他的人了,为何答应父亲的事一再推故不肯兑现,他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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