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Pie最初的菜单上有一道点心,是专门为老人和小孩准备的。从外形上看很像一棵棵迷你版的胡萝卜,其实是用胡萝卜榨汁和面做成了酥皮,再往里面填满马苏里拉奶酪、烤培根和洋葱碎混合而成的馅料。发明这道菜的师傅以前是做粤菜出身,所以烤出来的点心有那么点中西合璧的味道。胡萝卜酥一度很受欢迎,成为餐厅里的热销菜,直到那位师傅终于被某大酒店的后厨挖走,这道菜也随着他的离去销声匿迹了。
他走后就再没人能烤制出完美的胡萝卜酥,馅料倒不是问题,只是那蠢萌蠢萌的小胡萝卜造型,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制出来。无奈之下,新印制的餐单同一个名牌——“酥”,下方的配图由原来的胡萝卜酥换成了经典的拿破仑酥,虽说新面点师调制的吉士酱口味香醇到无可挑剔,但笙的心底总有一种遗憾,觉得这道菜失去了之前的趣意。
果不其然,这天店里来了一位女子,带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指名要吃消失了一阵子的小胡萝卜酥。清秀少年暗自叹了口气,面对小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实在不忍心扫她的兴致。
“女士,是这样的。我们店之前的面点师离职了,如今没人能做胡萝卜酥。您看看我们新餐单里的拿破仑酥,是面点师的拿手点心,甜而不腻,您女儿一定会喜欢的。”
“…………”女子脸上微有愠色,压低嗓子嘟囔道:“她可不是我女儿。”
“啊!实在不好意思……真是抱歉!”清秀少年此刻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老板再三强调不要随便臆测客人之间的关系,自己这脑子永远管不住那无处安放的满腔热情。
“阿姨,我还想吃上次那个酥。”小女孩为记忆中的美味做出努力。
“人家不是说没有了吗?酥都是一个意思,你这次试试甜口儿的,不见得比上回差。”女子看上去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就要这个拿破仑酥吧,再来两杯热拿铁,给她一杯温牛奶。”
“好的,女士。您点的是一客拿破仑酥、一杯温牛奶,还有两杯热拿铁……”清秀少年照例重复了女子的点单:“请问是还有一位客人吗?我是否给您再加一套餐具?”
“不用了,就她一个人吃东西。我和我朋友陪她,只喝咖啡。”
“好的,您稍等。”
她靠向沙发旁的飘窗,意兴阑珊地望着一层水池里扎堆儿觅食的鱼。再美的东西,到了饥不择食的时候都毫无美感可言。食欲,让它们一扫往日悠然自得的惬意模样,顾不上梦幻飘渺如拖地晚礼的神仙尾巴,只知道挤破头去争抢那点口粮。她脸上的笑容挂着几分伤感,自顾自地说:“吃相可真是难看啊。”
“阿姨,安叔叔怎么还没来?”
“应该快了吧。”她抬头看到服务生把一盘精致的拿破仑酥摆到小女孩面前:“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叔叔来了,我们问他要不要在这家吃晚饭。”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吃!这里有鱼,吃完饭我想下楼去看鱼!”小女孩手舞足蹈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抓起餐叉伸向眼前的甜品。“喀嚓”——拿破仑外层酥皮的破碎声,成功吸引了女子的眼神。
“看起来还真是酥脆呢,怎么样,好吃不?”
小女孩生涩地用叉子挑起一块沾满吉士酱的酥皮塞进嘴里:“唔……好吃,甜甜的,可香啦!阿姨,你要不要尝尝?”
女子看她嘴角沾的点心渣,伸手过去帮她擦拭:“阿姨不吃,你喝口牛奶吧,别噎着了。阿姨问你啊,是这个好吃,还是小胡萝卜酥好吃?”
女孩眉毛一扬,夸张地瞪大眼睛:“当然是这个好吃!我最喜欢吃甜的啦。但是安叔叔说,他和我都不爱吃胡萝卜,可胡萝卜里有很多营养,我俩要试着从小胡萝卜酥开始,努力爱上胡萝卜!”
“是吗,我怎么没听他提到过。”女子别开了目光,注意力回到楼下的池子,那群美丽的身影,此刻已恢复到悠然的日常,抹干净嘴后,优雅——是可以迅速归位的包装。她的他,是不是也像它们一样,从不顾及吃相,只因为有把握在吃完之后迅速地粉饰太平?
她第一次见到对面这个孩子,是在京郊的一所度假村,那天他把她领到她的面前,说是他同事的女儿,他们还有会议要开,只好烦请她帮忙照顾一下孩子。他说他特别喜欢这小女孩,因为和他小时候长得有点像,脸颊都是肉嘟嘟的,还有对不太明显的酒窝儿。她看着他宠溺地掐着小女孩的脸蛋儿,有那么一刻,她想为他生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她无意间问起女孩的妈妈,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她好像周末也要加班,一会过来给孩子送几身换洗衣服就走。我先去会场了,你自己能应付吧?”
“没有问题,我带孩子去看鱼,花园里有一池的锦鲤,很漂亮。”这么想来,她第一次陪这孩子玩就是一起看鱼,陌生的两个人,大手牵着小手,目睹一群美丽生物的狼狈吃相。孩子欢喜得不得了,甚至她妈妈过来送衣服也顾不上打招呼,只专心地盯着池塘里那几身名贵的花衣裳。
她礼貌地和这位辛苦的母亲寒暄几句,孩子长得和她一点也不像,妈妈的容貌相对普通了些。不过十分钟的会面,她觉得人家只是嘴上表示感谢和歉意罢了,她隐约从她离开时的回眸里看到一丝怨气,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哇塞,小公主一个人在享用美食,竟然不给安叔叔留一口!”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是她男朋友没错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到,咖啡都凉了,给你叫点别的吧?”她看见他走到自己对面,贴着“小公主”的身边坐下来。
“临出门被她老爸叫去接收一份传真。他们两口子今晚都要加班,咱们就带着孩子在外面吃好了再回吧。”
“嗯,那你叫服务生拿菜单来,你俩点吧,我吃什么都行。”她早知道会在一起吃晚饭的,每次帮他同事看小孩,他都是又出钱又出力的,尽可能争取在“小公主”面前表现成完美叔叔的模样。“小公主”和他的感情也真不是盖的,她小心地用叉子托起一片裹满酱汁的酥皮,颤巍巍地送入他的口中,眨着大眼睛等待着赞许。遭遇珍馐美味撞击的夸张表情,还真是如出一辙,两个人笑出同款蜻蜓点水式的酒窝儿。
她不安地挪了挪屁股,烦躁地抿抿下嘴唇,看着服务生在一旁等待着点餐,她提出:“我想点杯酒喝。”
“好哇!可惜我开车了,不能陪你喝。难得你有兴致,就来杯红酒吧,配一份法式香煎小羊排,如何?”他愉快地翻着餐单,一项都是他替她做决定,并没有留意到对面反常的神情。
“可以。”
“我要一份乡村豆焖肉,多来点餐包。那么小公主呢?必须是你最爱的奶油培根蘑菇意面,对不对?give me five!”他忘情地与她击掌:“对了,亲爱的,你要不要再加一份这个酥,真心不错,就当是餐后甜点了。”
“不要!”她生硬地回绝:“我……,我不爱吃这么易碎、又爱掉渣儿的东西。”
“阿姨,要嘛,要嘛,真的好好吃!”小女孩积极地怂恿她接受叔叔的建议,毕竟那块不大的点心就这么给吃完了,心里还有些不满足。
“没事,我们点上!叔叔就很爱吃这个,阿姨她不懂美食,既然人家管这个叫‘酥’,哪有不易碎不掉渣的道理?还好咱俩都喜欢它脆脆的口感。服务生,另外再加一瓶姜汁汽水,谢谢。”
她忽然觉得实在也没什么好气的,对面这一对,或许才是前世的情人吧。此时此刻,自己倒显得有那么一点多余。她不再插嘴,只专心地喝自己杯中的红酒,专心地切自己盘中的小羊排,专心地观察对面的一举一动,默默地衡量着心底滋生已久的猜测。
她又要了杯红酒,这家的红酒后味醇厚,喝起来全无酸涩,她很想试着做一回贪杯的人,可惜自己并没有那么容易喝醉。他不同,他也喜欢喝酒,只是很容易醉。她最近常忆起一年前他的一次醉酒,他大红着脸,笑容可掬。他在她怀里讲述了一段有关他朋友的秘闻:他有个朋友特别倒霉,新婚期间约着几个同事在自己家吃火锅喝大酒,几乎所有人都喝倒了。这时忽然领导来电话叫他朋友回单位加班,他想也没想就放下一屋子喝醉的人独自离去,结果他老婆竟然趁着酒劲和其中一个人发生了关系。
“他后来发现了没有?”她记得自己那天格外激动,因为控制不住心底泛起的恶心,以及对那个倒霉男人的深切同情。
“没有,不过……慢慢他开始有所顿悟,随着他孩子一天天长大,身边越来越多的朋友都说孩子长得不像他也不像他老婆。唉,你说倒霉不倒霉?”
“那孩子像谁呢?难道像他同事?他老婆一直还出轨那个男人?”
“怎么可能!奇就奇在,那个同事就只跟他老婆发生过那么一次关系,可孩子偏偏就越长越像他。”
“这有什么奇的,这是十足的恶心好不好!你应该劝劝你那位朋友,如果真有疑虑,不如去验验DNA,彻底做个决断也好过整日承受折磨。”
“这天下的情感岂是你想得如此简单容易?做了检测就没有回头路了,毕竟是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哪有说放就放的?男人,有时候也是很脆弱的,他恐怕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又是一声清脆的“喀嚓”——男人面前的拿破仑酥被拦腰截断,女人回过神来。她呆呆地看着那盘悲伤的点心,一层酥皮一层吉士酱几粒蓝莓再一层酥皮,享用它的人似乎钟情于咀嚼脆弱夹击下裹挟着碎片的绵软酱汁,吃到底还不是满嘴的稀碎,弄不好还会抖落一身,难有个好看的吃相。
“我吃好了,先下楼去看鱼,你俩慢慢吃。”她从容地喝完杯中的残酒,捡起躺在沙发上的手包,径自下了楼。男人没有拦她,兴许觉得女友是抢先下去买单的吧。她没再多做停留,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餐厅,没看一眼那池中的鱼。她心生决定,从此不再流连吃相不佳的生物。
她想她不需要检验也可以做出判断。毕竟,除了当事人之外,没有人能够知道只发生了一次关系就能致人怀孕这样隐秘的细节。她笑着摇摇头,还好,自己抵住了那张笑脸的诱惑,没有再为他生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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