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选了靠近中庭的位置坐下来,上次也是这个角度,她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整幅壁画。最吸引她的,不是威严醒目的花兽,不是四只发福的喜鹊,而是靠近上方的一对女子。那对女子口吐仙气,自上而下地俯视她,身形大都被抽象的线条所遮挡,识别度仅在于双生般的头颅。她和她像也不像,倘若仔细看,可以看出靠上面的那位面容略消瘦,眼睑更细长,表情稍显冷漠,下面这位线条圆润些,眼角斜睨着貌似她的女子,仿佛被另一个自己分了神。上次她被这对女子吸引,问了老板她们的由来,老板说那是一对姊妹,果然。
她始终觉得身体里住着自己的姊妹,年轻时看日本漫画《娜娜》就有了这样的幻想,她不认为这是属于独生子女的寂寞症候群。或许她从来都不认同表面上的自己,她看起来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她更希望自己能够勇敢而叛逆,从小就渴望,然而始终不敢,后来她与自己达成了和解,她相信体内住着一位姊妹,拥有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另一面,这就够了。
乖巧懂事的她,在该谈恋爱的年纪谈恋爱,在该结婚的年纪结了婚,在该要小孩的年纪准备生小孩。她与老公在备孕的时候光临了这家餐厅,老公说找到一家名为“喜鹊”的店,或许能给他们带来好彩头。果不其然,不出一季的光景她就怀了孕。她感到如释重负,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她几乎是完成了身为一个乖巧懂事的女人该完成的大部分阶段性重要任务,她觉得当妈妈并不会让自己衰老,打卡的人生却让她无法再年轻。
三个月产检,她被安排做了第一次B超,橡皮章大小的黑白造影图让她初识了她的孩子,这是上天送给她的一份大礼,然而上天还很擅长恶作剧,不忘同时附赠一份代价给她,在靠近孩子的位置,医生发现了一颗瘤子。见惯不怪的医生从容地安慰她,虽然还没取出来,但从瘤子的尺寸来看像是个良性的,因为瘤子比三个月的孩子还大,体积大良型的机率也就大,她第一次面对偌大的幸运却笑不出来。医生建议她拿掉孩子,摘除瘤子的手术必定会影响到孩子的生长发育。她拒绝了。
她知道医生的建议总有趋利避害的倾向性,她觉得并不是没有别的出路,只不过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她为了造影图上一面之缘的轮廓,她赌上别的可能,从那天起她呼唤出身体里勇敢的姊妹。她去了很多家医院,挂了最难挂的专家号,每每得到同样的建议,让她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开始接受了现实。老公最先劝她放弃这个孩子,让她专心解决瘤子。婆婆明里暗里劝她不要跟人提起瘤子,觉得不好听会让人产生歧义。妈妈最心疼她,把她接回娘家,母女俩抱头痛哭,她记得妈妈在她耳边说的话:这次就算了吧,以后还有机会,妈妈总得先顾你啊,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不到三十岁的她,第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绝望,不只是事关生死的大问题,它可能只是一种找不到出路的空洞感,当这种空洞感漫无边际地被放大,你——如临深渊。
她一个人躲在屋里,拒绝沟通,在百度上一遍遍搜索子宫里的这位不速之客——畸胎瘤。她记得婆婆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被吓到忘记了表情管理,忍了很久才忍不住通过儿子提醒她,千万不要对外声张。她病急乱投医,四处跟同学同事打听医院的时候,每次脱口而出这个词都会遭到来自婆婆怨愤的眼神,她也曾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得了不怎么光彩的病。
搬回娘家后,她收集了很多关于这个病的资料。神奇的是,这种瘤子的病因在医学界尚不确定,据说它属于胚胎在母体内形成后留下的原生组织,它更像是没有机会进化、无法完成发育的概念上的“双胞胎”。不知是不是看到这些的原因,她忽然感到不再那么恐惧了,莫名其妙地充满信心,觉得自己是能够看到孩子出生的。她儿时的那些幻觉,仿佛又开始起作用了,她不觉得那个瘤子是自己孕育的概念上的双胞胎,她觉得它更像是自己的另外一个分身,那个无缘见到的同胞姊妹——她从存在就充满风险,因为她天生反骨,因为她拒绝顺从。她此刻就守护在她们共同的孩子身边,她不会伤到他分毫。
她在出嫁前的房间里蜕变成为另外一个自己,她打开手机通信录,从“A”的位置开始拨打电话,寻求一条出路,当打到“X”的段位时,她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她的稻草是位男同学,这彻底激怒了她的婆婆。她并没有理会那些听起来让人不舒服的言语,从此后坚定地把那位男同学视作自己的恩人,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她不可能在半年多后生下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这个孩子,出生在她的一念之间,出生在只剩下一个人的坚持里。除了感激她的恩人之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还要感激藏在她体内的孪生姊妹。孩子出生那天,她被取了出来,她看着自己的分身,百感交集地流下了眼泪。被替换了,她知道那个曾经的自己被彻底地替换掉了,从此后她可以从容地去做一个勇敢而叛逆的女人。
一年之后,她常独自光临这家“喜鹊”餐吧,选择中庭的位置坐下来,此时的她,已经恢复了单身。她望着眼前这幅画中的双生姊妹,宛若隔世。连体的头颅,让她再一次想到那个伤她至深的字眼——畸。病痛不会让人变扭曲,它只会让人更坚强。真正可怕又伤人的畸形,难道不是人心吗?重获自由的她,如今再看这对姊妹,竟然美得如此自然,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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