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鹿

层楼望,春山叠 拾贰.(4)

    
    不日后,宫中爆发了一场瘟疫。
    这并不是奇事:那场令人谈之色变的宫变至少死了百来人,加之十分不讨喜的一场大雨,加速了尸骨的腐败。宫中每日都有新鲜的尸体被宫人们沉默地送出去,裹一卷破席子,悄悄遗弃在荒芜阴森的乱葬岗。
    南庐渊的身子骨愈发地差了,李锦珍看他这样,也不知该怎么办好。她现在算的上是先王孤孀,倘若南子笙还算得上有些良心,她就是太后;倘若那小蹄子真的打算丧尽天良违背先王之法,那她李锦珍最终也逃不掉是个没子嗣的落魄王后,怕是多半要剃度出家。
    故而本着同命相怜的念头,李锦珍同南庐渊走的愈发近了,即便心里还是犯着膈应,当他是那杀千刀的南子潺的走狗,但转念又想他是条落难小狗,排解排解心中郁结也未尝不可。
    南庐渊现在一天下来有大半天在沉睡,发着高烧,夜里还直冒虚汗,伴着梦魇,看着颇可怜。但李锦珍也没法子,她没道理在这时候管太医院要药材,如今宫里宫外上上下下全是南子笙的耳目,她稍有动作就是把南庐渊往火坑里推。
    又拖了两三日,南庐渊终于被拖得神志不清,偶尔清醒时也只是望着脑袋上的梁木发愣,多数时候还是沉浸在自己的噩梦中,迷迷糊糊地重复念着每一个那些李锦珍耳熟能详的名字。
    到后来,已不能发出声音的时候,她要凑得很近,才能听到这个男人喃喃地重复着的,一个氏名。
    “陆流斓。”
    终于在一个午后,李锦珍躲过南子笙派来的又一波巡查宫人后,一转身看见了屋中着雪白鹤氅的男人。
    她没见过这男人,冷不丁一回头,翩若惊鸿地一督,先袭上脑海的却并非恐惧,反倒是“惊艳”。这男子太过俊逸,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那些古老诗歌中传唱的仙,眉目间尽是人间绝色。
    而他眼睑下那豆大的红痣,都衬得他的整张脸带着些奇异的美感,像是禁欲与妖冶并存,然而如九天冰雪般高不可攀。
    世间无言可以形容之。
    但那些个“神佛之容”,大抵也不会超越此貌。
    惊艳过后,她才反过魂来,警觉地后退一步。她不晓得这是不是南子笙的计谋,王后宫中出现外男,此刻被人撞破,她难逃一死。
    然而男人并未对她做些什么,——倒不如说是根本没那个意思,反而并不像靠近她,保持着很远的距离。
    男人的目光只是淡淡地落在她身上,须臾,便收了目光,转头,轻车熟路地进了她藏着南庐渊的那间屋子,往地上敲了敲,掀开一块地砖便面无表情地顺着展现在眼前的甬道下去了。
    这地方宫中查了好几次都没发觉,这男人是如何知晓的?
    李锦珍惊疑不定,用余光偷瞄有没有趁手的东西能给他来一下子,怎料得她这想法还未付诸实践,便听到男人冷冷的声音:“人是我送来的。”
    或许是种特性,话从这男人口中出来,就是能让人心安理得地信服。
    李锦珍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保持着距离,跟着男人下到下面的隔间去。
    一进去就有股气味,不似寻常,带着略微的“死气”,让人心里膈应一下,背脊发毛,总归不是那么舒适。在昏暗的油灯下,南庐渊的脸色呈出死一般的苍白,连嘴唇都灰蒙蒙的。
    男人这时候却没有生疏,抬手将手背放在南庐渊的额头,尔后发出一声悄然的叹息。
    李锦珍听闻他悄然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她好奇地悄悄打量这个宛若神明的男人。
    男人偏过头去,不带什么情绪地,轻轻抬眼看着李锦珍,道:“知晓南商王为何厌恶你吗?”
    李锦珍怔住了,而后神色骤然变得厌恶起来,连带着也觉得眼前这男人并不让人喜欢了,多管闲事讨厌的很。
    但男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完全不会看人脸色,只是接着自顾自地往下道:“从那场闹剧开始的所有事,都是你父亲和南商王女一手策划的。”
    这位尊贵的王后的瞳孔骤然放大。
    “从南商王冷落李丞相起,李丞相就已经策划着要杀掉南商王了。”男人索性坐在南庐渊身侧,“加上上元街的大清扫,动了李丞相不明收入的源头,这才让他慌不择路地同南商王女将那个带梅病的女人送上南商王的床榻。”
    “不是......不是如此!本宫可是南商王后......父亲就是国丈——他怎么会不顾本宫这个女儿呢?”李锦珍急忙地要打断他的话,这和她了解的东西相去太大,况且自己打小就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一定是眼前这个胡言乱语的男人在挑拨她和父亲的关系!
    “你兄长李阳关——刚被发配出京,便被李丞相的人盯上了,除了李雪生,他们一个都不打算留。”男人看着似乎有颇多感慨,倘若南庐渊如今清醒,或是陆流斓身在此处,定会感慨他今日废话真多,同往日大相径庭。
    显然虽李阳关觉得他同李锦珍关系恶劣,但李锦珍还是颇敬重——甚至讨好这个兄长,于是脸上慌乱更多三分。
    “我兄长怎么样了?”她急急忙忙地问道。
    “尚安好。你母亲李齐氏的父族、你父亲的爹娘,都是你父亲一手害死的,”男子打算把这天聊尽于此,于是也便长话短说了一句,“你自己干过的见不得人的事儿也不少,南商王后。”
    李锦珍呆滞着,突然站不住了,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将脸捂在手掌中,浑身发颤。
    “父亲......父亲是这样教本宫的——”她犹不肯认清事实,但话从眼前这男人口中说出,总能让人觉得是真的,“可是,可是父亲......父亲怎么舍得对大哥下手——”
    男人从香囊中取出一枚雪白的药丸,放在南庐渊的脸庞边上,看着他惨白的脸,却在和李锦珍说话:“这几日瘟疫愈胜,待一日裹尸超过百人,王后便将这药丸给他喂进去,届时我会再来。”
    “事成后,我保王后出宫。”
    “出宫”两个字犹如羽毛般撩拨着李锦珍的心,如今南子笙势头正盛,她呆在宫中只能战战兢兢地看南子笙的脸色活着,倒不如出宫去——但若父亲真是这男人说的那般歹毒,没了宫闱的庇护,她一脚踏出去就能迎面死亡——没了父族和王宫,天地之大,泱泱国土,她又能到了哪去?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男人转脸看着她,波澜不惊道:“到碌碌世人中去,像他们一般活着。”
    尔后他起身,隔着衣裳,保持着一个很得体的远近,将这位南商王后托起来,接着退后半步,行了一礼,便不染纤尘地出去了。
    李锦珍呆呆地站在南庐渊身边,这时候才有心思回想方才那男子说的一番话。
    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过“宫变”。这一次人祸,她也完全不知晓前因后果。
    害死南商王这种事......父亲竟都做得出来。
    南商王平日待南子笙不薄,什么好事没帮她张罗,她怎么能杀害自己的亲弟弟?
    更何况——更何况是用梅病折磨一国之君。
    这么说来,南子潺此人倒也不算是坏的透彻,李锦珍突然想,倘若他真的厌恶她至极,只需把梅病传给她就是了。
    纠结至此,也没什么意义。她不忍回想方才自己的失态模样,红着脸匆匆离开了此地。
    .........
    ...
    临近春时,天气回暖,瘟疫更盛,且随着宫中运出去的尸体,一路从王宫蔓延到王都璟城上下,日毙百人。
    纵使王城上下名门医师每日都往这场浩劫中充填数十,也丝毫不能阻拦它的蔓延。
    而这样的变故,也被世人解释为天象,迫使南子笙的登基大典无法进展,甚至市井中也渐出南子笙“妖孽误国”的传言。
    李锦珍掐着这个时候,将那枚药丸塞进南庐渊的口中。拖延到这个时候,南庐渊早已是进气少出气多,滴水不进,也不晓得是靠什么苟延残喘至今。
    甫一喂进去,眼前这男人便猛地痉挛起来,四肢抽搐,一双眼猛地睁开,自脖颈青筋毕露!
    李锦珍吓得一哆嗦,向后倒去,冷不防撞在一个冰冷的物件上。
    她寒毛倒竖,哆哆嗦嗦地一转头,同眼睑上有一豆大红痣的男人对视。
    男人面无表情地把她从身上提起来,随即看向南庐渊,凝视他痛苦模样,眼底毫无波澜,好似古潭般莫测。
    李锦珍不敢多话,忐忑不安地站在男人身边,感觉度日如年不过如此。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南庐渊才从剧烈挣扎中脱力,很快他的脸便灰紫下来,紧接着一块接一块淤色如补丁般参差不齐地布上了他的躯体。
    又过了一炷香之际,眼前这男人已经毫无生气,四肢僵硬,浑身惨不忍睹,甚至看不清容貌,同外头堆积成小丘的病尸无异。
    这位南商王后不明所以,当男人是要杀了南庐渊,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也难逃一死,怎料男人却先将一卷人 皮面具递给她:“贴上之后,立刻到御花园湖边,会有人接你出去。仅此一次,好自为之。”
    说罢,这个神明一般的男人竟然毫不嫌弃地上前,挽起袖子,扛起僵直丑陋的南庐渊,转身就出去了。
    李锦珍急忙阻拦:“等等,阁下要带他去哪?”
    男人步履不停,丢下一句:“找个空地扔了。”便足尖一点,消失在李锦珍眼前。
    李锦珍怔怔地站了一会,突然深吸一口气,将那张面皮缓缓贴合在自己脸上。
    夜里南子笙接到讯息赶来,偌大殿堂只剩下森森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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