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日升时分,道路上的灯一盏接一盏的灭了,顾北溟突然从狭长的小巷中飞也似的跑了出来,整条小巷唯一的一盏路灯打在他的身上,他全身漆黑,整个人看上去冷清清的,但却依然抵挡不住他身上散发着的倨傲强烈的贵族气息。
泰熙租住的小出租屋就苍白的矗立在临近顾氏别墅不远的黑暗中。回想着无数个午夜时分,自己从睡梦中醒来,揉着眼睛寻找着泰熙的那一栋公寓,顾北溟突然害怕起来,雪白的公寓楼正泡在无边无际的云海中央,每往前靠近一步,顾北溟的心跳就会加速一次。
顾北溟转过身蜷缩在另一条小巷里抽着闷烟,自从几年前遵从父亲的意愿来到顾氏集团锻炼的那一天起,他就经常这样,对于顾北溟满腹心事的样子顾凯麟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顾凯麟双手撑着雕满碧色玫瑰的栏杆,他微微探出半副身子出神的望向不远的小巷中刚刚扯出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忙不迭的擦拭着额头上、脖子上和鼻梁上的汗珠的顾北溟。恬淡的柔光中,顾北溟的周身被妖娆的白雾团团围住,他的五官就好像笼罩在深冬的冰雪中,透过缭绕在面颊上的雾气,顾北溟那一双疑惑的眼神仿佛在无声的宣泄着自己的怨恨。就连往身后垃圾桶中扔毛巾的声音都扑通作响,简单的修整过后,顾北溟加快了奔跑的步伐,那种气势中夹杂着冷漠的倨傲即便连一几斜倪的眼神都没有留给正凝视着自己一举一动的顾凯麟,但光是古怪而僵硬的气场也逼迫得顾凯麟闭紧了嘴巴。
生平第一次跑得这么卖力,就连红肿的脚后跟都露了出来,在用凉水浸过的毛巾敷在脚上的那一刻,顾北溟这才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特别是小趾头附近传来的锥心疼痛令他大脑一片空白。在隐约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后,顾北溟转过头来,当他看清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顾凯麟时,他猛地直起了上身,逆光之下,他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淡漠眼珠。
“你在干什么?”顾凯麟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耸了耸肩。
顾北溟迅速摘掉了覆在脚上的毛巾,又从沙发上拿起一件雪白的衬衫胡乱的套在身上,虽然他褐色的发丝和白皙的肌肤没有任何改变,但却再也找不到一如常日那一股令人既气愤又僵硬的感觉。
“我去公司了,公司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处理。”
顾北溟淡漠的站着, 他的全身散发着一股很紧张的气息。
“急着去处理公司的事务?是打着公司的名号处理感情问题吧。声东击西,信口雌黄,还真是越来越长进了。”
顾北溟一句话不说,只是用眼睛斜睨着顾凯麟。
看着顾北溟径自摆着一副自以为是的臭脸,顾凯麟实在倒足了胃口,他试图一把握住顾北溟有些单薄的手腕。
“不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你们之间的关系务必要在和通信公司李部长家的李贤真订婚之前结束。”
“那好,既然父亲都知道了,我就开门见山了。泰熙是被你撵走的吧??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一定要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顾北溟侧过身将双手插进口袋,他的眼神幽深暗烈。
“什么德行…早就知道结果的事情,还要在意经过了怎样的过程才结束吗?你还是把心思给我放在正途上,好好想想怎样笼络住李贤真小姐的芳心吧。总之今年之内定个日子,把该办的办了,顾氏集团现在很需要与通信集团长期合作。”
“我就问您,您是怎样撵走泰熙的?!”
顾凯麟和顾北溟对视而立,两个人的眼里都散发着同样阴冷的光芒。在看到顾凯麟在空中晃荡着的支票后,顾北溟向着顾凯麟威胁式的瞪了瞪眼睛。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和自己的父亲说话毫无尊敬之意,你真是比我想的还要堕落啊,好吧,我承认,我是没有经过你的准许私自见过泰熙,但我只是对泰熙说了我该说的话,我的目的无非就是让她去走自己该走的路。回归正途而已,什么赶走不赶走的,倒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优柔寡断,哪里还用我替你收拾烂摊子。难道她与你现在的心痛与难过是我造成的吗?早知道没有结果,何必要给人家期望呢?拖拖沓沓摇摆不定哪里像一个承继大统的会长的样子?!”
“像一个会长的样子,呵呵,在自己能力尚且不足的时候,从妻子的娘家借点势力人脉以求为自己的生意打通路径,然后在自己家势显赫后,将曾经扶持自己壮大的人抛弃在一边,重新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或者对自己的事业更有助益的人去过着毫无愧疚的人生。这就是会长应该有的样子?!”顾北溟用眼睛斜睨着顾凯麟,他的肚子像蝌蚪似的挺得饱鼓鼓的,然后一边大哭大叫着和父亲嚷道。
顾凯麟并没有说话,仿佛在与儿子较劲,看谁更能忍耐。
秋已经很深了,枯黄打卷的叶在枝上瑟缩。
呼啸的寒风应声扑来,就连挣扎的声音都那么苍白脆弱。即便绝不放手是枝对叶一生的承诺,但那些无助飘落的叶子就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似的散落在高大伟岸的大树旁。
“没出息的家伙!不过是甩掉一个女人而已,算什么大事,居然还搞成这副样子,这要是被传了出去,你要让顾氏集团颜面何存,继任会长总是儿女情长,你要让我们的商业伙伴、竞争对手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你!竟然大言不惭的去替一个女人说话,你以为自己是逞男子汉威风吗?堕落的怂包。” 顾凯麟唾沫横飞,指手画脚的大声训斥了顾北溟一顿。单那架势简直就像是淤积了好几天的便秘,一下子畅通了一样。顾北溟的心灵就像被人用红红的树枝条猛烈的抽打一般疼痛,虽然现在的他又疼又伤心,但想到泰熙他还是端端正正的站在父亲的面前。因为心底开始悄悄害怕,顾北溟的脸就像一只黑猫般跳来跳去。
“没错,这一局父亲您赢了,我不光答应您不再去见她,而且我这辈子不会再为任何女人动心了,这么一来您满意了吧,您不是说做大事的人不能被感情迷住心神吗?那好,从今往后对于任何人我都不会动心,哪怕那只是悲天悯人的恻隐之心,所以即便有一天我对您或者对您藏在家里的那位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你也都不要惊讶,因为我的冷漠完全是出于满足父亲对儿子的殷切期许。” 借着满腔怒火的作用,顾北溟把从顾凯麟盯着自己脚心时就一直想说的这句心里话鼓起勇气倾吐了出来。
“还真是越来越长进了?“因为疾病的缘故,顾凯麟的牙对不上齿,所以从嘴巴里说出来的急话不够利索也是理所当然。”说到可千万要做到啊,为了向我证明你刚刚的言辞并没有夸下海口的成分,你怎么也要让行动跟得上才行。对了李贤真小姐与你之间进展到那哪一步了。你不是说你会抛弃感情只去做会长应该做到的事情了吗?那你这就将她的父母以我的名义约出来。”
或许是怕临时变节,顾凯麟总是阴险的先下手为强。那么从逼走泰熙开始到顾北溟前来问责,顾凯麟的手段真可谓是一蹴而就。
慌张的顾北溟,又笑又闹的顾凯麟,站在门外偷听都已经再也听不下去的郑世兢一把抓住了保姆的手。
火热的呼吸将顾北溟眼角零星的皱纹像落叶一样烧尽,因为盛怒,顾北溟的脸就像被抹了红色调料后的玫瑰更加漂亮的盛开起来。
而因为一连三个月缠绵病榻的缘故,顾凯麟暴瘦了好多,特别是毫无血色的脸明显的向下凹陷了一大圈,因为这样那双弥漫起白雾的眼珠子就显得更大了。
“那好,倘若我如约将李贤真带回顾氏,您会不会将顾氏集团全权交给我,而且您务必要向我保证从那以后不会再对我有任何怀疑与猜忌?”
说着,顾北溟走到顾凯麟的跟前蹲了下来,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顾凯麟瞧,看着顾北溟只能用惊愕来形容的表情,顾凯麟浑身不自在。两个人脸蛋碰到一起,从旁观的角度就好像是在紧紧拥抱着对方的状态下注视着对方一样。在顾北溟自认为成功刺激到顾凯麟后,顾凯麟嘴角露出愉快的微笑。
。“呵呵,还没有付出行动,光靠嘴皮子工夫就想诱惑我放权吗?或者一个连社长位置都随时要丢掉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呢。”
扑通扑通,耳边传来顾北溟的心跳声。顾凯麟的呼吸声也变得急促起来。看着顾北溟眼睑处明亮的东西,顾凯麟抱着狡猾的态度擦了擦嘴角。
“您这怎么能算是相信我?我是您的儿子,并不是您一手栽培起来的傀儡。”
顾北溟用严厉的眼神望向顾凯麟。
“至少要把电信李氏集团李会长的女儿即刻带到我面前,否则,我可要对顾北辰和你的母亲文素利下手了,我要将顾北辰抬高到与你一样的层面上来,我要让他成为与你分庭抗礼的竞争对手。”
顾北溟瞳孔渐渐抽紧,唇角却迅速染出一抹愈发鲜艳的温柔。
“这么看来父亲明摆着就是对我一直存有戒心啊!不过,不论您怎样说,我都向您保证,就您和郑世兢阿姨那副德行,顾北辰的明天也好不到哪去。您不是说我们这一层的人很看重血缘的吗?如果娘家与父亲都爱莫能助的话,我倒是想看看他能否达成父亲心中的夙愿。”
“我很好奇是什么给了你一再忤逆我的勇气?”
“忤逆?父亲管推心置腹叫忤逆?!”
顾北溟气不过似的用力拍了下雪白的墙壁,桌上的玻璃杯被这一巴掌吓得直发抖。耳膜差点被震破的顾凯麟吃了一惊,他一脸疑惑的望着顾北溟,只见顾北溟像是受了极大刺激似的,他一声不响的僵在那里,因为顾北溟情绪太过反常,顾凯麟言犹未尽却还是收住了。与顾北溟失声轻笑不同的是,顾凯麟意味深长的笑了。
“只是给你一个善意的提醒,还没长大的少年硬撑着去装出大人的样子,你以为自己有多长进,不过是仗着父亲是会长的关系,大家恭维你而已。你还真的以为自己是成为会长的不二人选吗?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会长这个位置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耀眼。更何况顾氏集团是你的父亲耗费一生的心血建立起来的,作为顾氏集团的创始会长,我绝不能容忍她在我某一个儿子的手中丢掉。如果你能让我满意的话,或许我可以考虑不对顾北辰母子下手。否则我只能站回到顾氏集团赐予我的唯一立场上去做权衡。”
虽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但是由于那场秋雨从昨天下午一直下到今天,所以整栋顾氏别墅的墙壁都渗透着寒气。
“如果我可以按照父亲的意愿去做正确选择的话,那么父亲可以不对北辰下手吗?可能是因为立场不同的关系,所以父亲很难站在孩子的角度去思考,但因为您的私心的的确确毁掉了一个孩子原本无比渴望的一生,这是任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而与不得不容忍失去的我相比,北辰是友善坦诚的孩子,即便十多年来一直活在我对他的憎恨与厌恶里,但他从未放弃过温暖我的心灵。如果父亲将对付我的伎俩用在那个孩子身上,只怕父亲会永远活在无法原谅自己的阴影中,因为他的坚强注定了他不会向我这样试着说服自己低头与妥协。”
看着顾凯麟的神色从容而淡定,顾北溟微微颔首。
“去公司吧,在李贤真没有过门之前,我根本不想再听你说一句话。况且除了彼此心累,我不会给你任何满意的答复。”
顾凯麟狠狠甩开顾北溟抓住自己轮椅的手,顾北溟的神情微微有些失落,黯淡酡红的面颊就像是被人狠狠的打了一巴掌。
尽管顾北溟被顾凯麟气得绝望,但顾北溟却并没有纠正他想法的打算。因为与父亲不管怎么说,都说不通,不论自己的心有多痛,父亲永远不会收手。在父亲眼中两个儿子终究只是两枚实现自己宏图大业的必走棋子。顾北溟舌头打了卷儿,然后朝他着门口走去了。但走着走着,顾北溟实在忍不住了,便转过身最后满怀期望了望了一眼顾凯麟。
顾凯麟眼底的幽芒隐隐乍现,他的脸上带着卑鄙的笑容。尽管顾北溟始终黑着脸盯着顾凯麟,但他却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
七年前,顾凯麟会长派顾北溟去MMBC考察并在私下里与前会长的小女儿交流情感,直到两年后的MMBC在那一届的商业激战中半途中落,两个孩子之间的联姻关系就此作罢,顾北溟都不曾有一句怨言。即使面对前会长的登报控诉与舆论界铺天盖地的谩骂挖苦,顾北溟坚决的内心也不曾动摇分毫。可是,在当事人变成泰熙和李贤真的那一刻他变了。就算两个人之间真的走到了尽头,顾北溟也没有办法狠下心和泰熙告别。果然,如果在一个人未曾对另一个人动心之前,他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拥有一万多个正确的选择。但感情永远是对理性最深沉的牵绊。
顾北溟情绪的改变,出乎姜连勋的预料,这让他多少有些慌张。看着顾北溟那一双猛然深缩的黑眸,姜连勋好像看到了当初不得不放开尹相弦的自己。
“社长,社长。“
就在顾北溟的思绪正准备开溜的时候,姜连勋轻轻叫了一声深深探着气的北溟,随即他就像按图钉一样将北溟的想法按了下去。
顾北溟微微一笑,但紧闭着的眼角还是会有泪光在闪烁。
”那,需要我传达的东西我已经带到,如果您没有其他的吩咐,我就先回去工作了。不过,跟进击的会长战斗是一定会浑身是伤的,这一点您和您的父亲就是最好的例子。只是现在的话,让会长再像从前那样权倾安城,应该是难比登天。我想在沉稳干练的您和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之间,会长应该已经做出选择了。况且就算没有,那么在您选择结盟李氏的那一刻,会长心中的天平应该已经彻底倒向您了。那么现在的话,您完全可以放下一切防备专心为自己的股东大会筹谋了。就像会长那样。”
姜连勋的话就像光滑的小石头飘过水面一样轻巧简单。
从下榻在安城市江源北街的顾北辰那里接到电话,大约是在中午的12.30分。 刚听到顾凯麟康复过程中状态不佳的时候,郑世兢就已经感觉到不妙。在刚刚撂下电话的那一会儿,心痛至极的郑世兢因为大脑一阵晕眩而不停的咳嗽起来。而同样住在江源北街附近的顾北溟,在接到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电话后,马上就向TVAC电视台总部基地出发。
七年前,顾凯麟因为胃癌差一点离开人世,这一次因为严重的脑病死神的魔爪再一次伸向了他,虽然谁也不能从生老病死的轮回中逃脱,但当死亡的宣判三番五次的降到顾凯麟身上,还是让顾北溟顾北辰这对没有感受过父爱的孩子无比痛苦和难过。
下午3点,郑世兢匆匆忙忙的赶到医院。当她打开病房房门时,顾凯麟正背向着她睡着浅觉。 如果是以往,顾凯麟肯定会快步走到顾凯麟身边,但一想到顾北辰兄弟委婉的嘱咐她时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郑世兢低下头犹豫了起来,整整一个小时,郑世兢只是握着门把手,借着拉开的狭窄门缝向里面饱含深情的望着顾凯麟虚弱的背影。
“怎么办好呢?如果走进病房,一会儿撞见文素利或者被文素利的人当成证据抓拍下来的话,但不进去万一会长身体难受怎么办,他的身边除了我就没有别人了啊。”走到顾凯麟旁边,即使只花几秒钟。不行,特别是顾氏内部各方势力波涛汹涌的现在不能感情用事,况且都已经都和孩子们约好了。郑世兢向病房内巴望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低下头,两只手交叠在不起不断反复的揉搓着,因为内心实在焦躁不安的缘故,郑世兢用双手不停的将Bu
be
y风衣袖口的一角折了又翻、翻了又折。
一阵风从身后轻轻吹过,又轻轻消失。从袖管的活口处飘下的黑色蕾丝带随风轻扬随即又如垂头丧气的孩子般吃瘪在原来的位置。
刚刚收起耀眼光芒的太阳渐渐的从高处往下坠落。一时之间火红、灰蓝交杂在一起,缥缈的云雾在空中幻化成远山的模样,一朵朵火焰般熊熊燃烧着的晚霞含情脉脉的穿梭在远山与周围的楼房之间。
如血的晚霞里,郑世兢窄窄弯弯的肩膀不停的小幅度晃动着。最终,她还是轻轻闪进病房的门。
在郑世兢赶到医院之前,顾凯麟一直都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奇怪的是,当郑世兢将手缓缓的放在顾凯麟的身上时,顾凯麟粗糙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下来。因为气管插管还深深的留在喉咙里,所以顾凯麟完全不能说话,但是从他眼角缓缓流淌出来的眼泪中,看得出他已经有了一点意识。
“会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会长,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早一点看出您的身体状况,在您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我没有办法留在您身边守护您。到现在为止,我一次都没有对您说过谢谢,如果不是您给了我如此富裕第二轮人生,我现在还不知道堕落成什么样子,谢谢您会长。” 因为顾凯麟毫无征兆的在家中孤独的摔倒,郑世兢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内疚。
窗外的夕阳越来越红,红得几乎滴血,就像是一朵硕大的玫瑰在天边傲然怒放,尽情喷芳吐艳。渐渐的半边天开始由红变紫,彩霞嵌着钻石般若隐若现的星星。直到月亮升得老高,天空中的余晖才渐渐变淡。
从傍晚到深夜,郑世兢一直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等他苏醒过来,在她刚刚打开为两个孩子准备的食物盒子还没有一刻钟的工夫,顾凯麟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顾凯麟的脸已然消瘦苍老到无法辨认的程度,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就像即将在开水锅中煮熟的鸡蛋黄,紧皱着的眉头下是一双如晚霞般熬红泣血的眼睛。他望向手足无措的郑世兢时气息奄奄的模样,仿佛是处在天寒地冻的极地险境正伸手乞求救援的孩童,郑世兢瞳孔渐渐抽紧,在脑子里闪过一个不祥预感的同时,郑世兢眼中的怜悯之意更加浓烈起来。她用双手不停的抚摸着顾凯麟的胸口,哭着问候道:“会长,您终于醒过来了,怎么样,有没有舒服一点。”
顾凯麟不停的冲着郑世兢眨着眼睛,然后用反反复复的将右手吃力地抬起来又放下去。直觉告诉郑世兢,会长一定是以此向郑世兢传递某种讯息。
“睡了这么久,一定很渴吧,是不是想喝水。”
顾凯麟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凝望着郑世兢,“嘎嘣,嘎吱嘎吱”,他的嘴巴里发出像踩雪一样的细微声音。当郑世兢将吸管插进温水递到顾凯麟的面前时,顾凯麟就像一个听话的孩童一样吸了起来。但在郑世兢叮嘱他好好休息,不要理会她的那一刻,顾凯麟虚弱无力的摇了摇头,他的嗓子里拼命的发出“啊,啊”的声音。
“会长,您才刚刚清醒,医生交代一定要好好休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北辰应该就快回医院里陪伴您了,我会再来看您的。”
郑世兢忍着泪水,望着顾凯麟那么说道。她用这样自我开解的说法,为自己扔下独自呆呆昏睡的顾凯麟找借口。
看到了郑世兢湿润的眼睛,顾凯麟用同样湿润的眼睛望着她,在虚弱无力咳嗽了两声后,他弱弱的摇了两三下头。郑世兢本能的猜到顾凯麟内心的想法,为了确认顾凯麟的心思,郑世兢抹去眼泪咬着牙试探道。
“会长,您的意思是要我一直留在您身边照顾您是吗?那好,就算北辰北溟回来,我也不会走。您放心吧,我不走了。”顾凯麟吃力的睁大眼睛,眼底的暗芒隐隐若现。很显然顾凯麟并非如此想法。
“会长,那个,新产品发布会在顾北溟社长的安排下进行得非常顺利,公司那边有大少爷在您不用太担心。您现在对于孩子们最大的支持就是将身体调整回最佳的状态。否则孩子们的辛苦与牺牲就白白浪费掉了。”
就在郑世兢话音刚落的那一刻,顾凯麟那一直低垂在床边的手慢慢抬起,食指静静缓缓的指向了天空,并在空中非常吃力的写着些什么。 因为事先并没有准备笔记本和签字笔,再加上顾凯麟在空中留下的字迹过于潦草,又大多重叠在一起,郑世兢无从辨认,她只能从能读出的几个字中去猜测加起来的意思。
或许…难道…顾凯麟是想和郑世兢做正式的诀别,郑世兢一把将顾凯麟的手抚在自己的脸颊泣不成声起来。在那一刻连带眼泪一起喷涌而出的还有这段时间以来她所承受的所有恐惧和孤独。
“现在会长您写的…是想了结的意思吗?”郑世兢咬着牙忍着泪水,望着顾凯麟低声问道。
“嘎嘣,嘎吱嘎吱”伴随着一阵类似二度碾压积雪的沉闷声音,顾凯麟的手指如少年恋人般轻轻抚摸在郑世兢白嫩的脸颊上。他静静的侧过脸望着流进屋子里的夜色与月色,还有笼罩在黑暗中散发着幽绿色瘴气的参天树木,在重新定了定神望着郑世兢轻笑的那一刻,他的脸上居然泛起了一点点极其自然的血色。
呜咽的雨风就像一个被逼在屋顶无法脱身的小偷一样四处乱窜。
“您的意思是要提拔顾北溟社长做代理会长的位置吗?”
顾凯麟瞥了一眼郑世兢,很快就无奈的摇了摇头, “嗒嗒嗒”他的嘴巴里发出像摩托车飞奔的声音。
“那您更看好我们的儿子,我们生的北辰对不对,您希望北辰越过哥哥北溟去做顾氏集团的会长。”郑世兢连忙问道。
顾凯麟干脆假装听都没听到,他连嘴角都没有动一下。郑世兢的神情微微有些失落。她突地怔了怔,随即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笑容轻轻擦拭着顾凯麟的脖颈。
“那您的意思是财产分割成两份,北溟社长和我们北辰都拥有其中一份,但北溟社长的份额还有在顾氏集团的地位要远高于北辰对吧?会长,如果不是您同意我带北辰进入顾氏生活,我们的人生还不知道要糟糕成什么样子,所以您能这样安排,我们其实已经很满足了,所以我们并没有想过要去抢夺原本属于北溟的东西。”顾凯麟咬紧牙关,眼睛里噙着泪水直到眼中布满血丝。那个痛苦的感觉就像是昆虫脱壳似的,他奋力抓住郑世兢的手,因为郑世兢依然在没有头绪的猜测,顾凯麟话语中的喘息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仓促,白蒙蒙的蒸气从顾凯麟的嘴巴中升起,他的额头、鼻梁上结满黏重的汗珠,而郑世兢手心上的肉泡也在顾凯麟“喀喀咯”地如同剥皮一样用力地搓点的过程中变成粉红色。
“…是三分财产,也有文素利的一份。这么说来是北溟北辰,还有您的前妻文素利。既然会长您已经部署了一切,那这份文件现在是在顾氏的哪个地方呢。您的书房还是您的办公室?或者是银行的保险柜里吗?还是您将这些东西交到了什么可靠人士的手中。您放心,我会这份嘱托安全的递到北溟代理会长的手中的。”
顾凯麟的做法就像硬邦邦的戳澡巾无情的戳在自己的头上。因为落寞难遏,郑世兢的脸憋得像灶孔面的火苗一样通红。
“噌噌”顾凯麟的瞳孔迅速变大,他手背上的青筋就像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蹦床一样凸凹起伏起来。但因为沉浸在不安的情绪中,郑世兢并没有察觉到顾凯麟异样的表情变化。
天空中刺眼夺目的“巨型电灯”刚刚熄灭,一下子昏暗下来的天空就像支起在病房窗子前厚厚的帐幕。一阵潮湿的风吹过,粗大的雨滴宛如被人随便乱抖下的粗大菜豆一样黏在帷幕的四角。紧接着,“刷,刷,刷……”细细密密的落雨声划破空中,又像从淋浴器里整齐洒下的流重重的砸在屋顶。但停在顾凯麟的耳畔,那粘稠的雨声里又仿佛掺杂着什么催眠的药。
“看来您终究没有替我想过我应该怎么办,如果没有北辰我是不是就要被您扫地出门了呢。” 郑世兢连眼角都没有从顾凯麟的身上移开,她轻轻的问。
“算了,您好好休息吧。把身体养好比什么都重要。北溟北辰两个孩子还在顾氏集团等着您。”虽然失望在郑世兢的肚子里积攒得满满的。但郑世兢还是压着胳膊趴在顾凯麟身旁。
面对着默不作声的顾凯麟,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像黑暗一样向郑世兢笼罩过来。
顾凯麟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汗味,直到郑世兢用事先放在一边的水盆里烫得暖烘烘的毛巾,从我的头到小腿擦干顾凯麟身上湿漉漉的汗液时,长时间喘着粗气的顾凯麟从喉咙里发出的急促的喘息声才渐渐平复下来。“扑通扑通”溅出来的水花和郑世兢自己身上流出来的汗液浸透了她昂贵的上衣。她重新投了下毛巾,擦拭着自己大汗淋漓的额头。大颗大颗的汗水就像刚刚刨下的杨树毛一样一块一块的脱落下来,郑世兢陷入深深的沉思,在自己的立场来看,顾凯麟那样的人是多么固执而又抠门儿啊。尽管自己并不缺钱,但却还是为钱所困,在顾凯麟安排好的后事里并没有提到自己的名字,郑世兢第一次痛彻的体会到了赚青春血汗钱是多么辛苦。在她再次用拧干的毛巾轻轻揉搓着顾凯麟长满老年斑的瘦小后背时,她的心中混杂着愤怒和伤心,这一次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全世界都变得宁静而又百无聊赖之余,就只有无数透明的雨束,在医院的窗户上打出深深茂密的坑。
在那个像树枝一样长长的输液管重新连接到顾凯麟手背上的针头上时,顾凯麟已经再次进入了昏睡状态。确定了顾凯麟短时间内并不会出现任何突发情况后,郑世兢悄悄的关上门,然后就像猫一样不声不响的逃离了医院。
居然唯独避开了自己,这不是分明逗无知少女玩呢吗?从来都选择坐专车出行的郑世兢这一次破天荒的选择徒步走回家,暗暗的灯光下,长长的雨雾穿进郑世兢宽松晃动的大衣里,那些无边无际的落雨就像母亲的针线一针一针的缝补着自己残缺的人生。“哗啦哗啦”悬挂在树桠间干巴如烂菜的叶子在严寒的空气里哆嗦呜咽,郑世兢心中一阵伤感,她像猪一样咂着嘴,叹息声不争气的从她的嘴巴里隐隐传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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