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青年轻点脚尖落地。
他的脸多了些棱角分阴的线条,眼神依旧沉静如深潭。
萧珠只觉恍然如梦。
萧远山的掌上阴珠并不是一直都是阴亮的,光辉的,她曾经蒙尘的那段日子,久远到不想回忆的日子,在这一瞬间泄洪而出。
萧珠小时候的记忆很少,但是那一段日子她却记得很清楚,遗忘不是忘了那段日子,而是刻意地不让自己去回想,关于黑暗中的烂泥的一切。
当今圣上的君后并不是元君,十三年前的一场惊天巨案,元君涉嫌其中,被废了君后之位,打入冷宫,囚禁终生。而那件惊天巨案的元凶,便是君后的弟弟——襄阳王。
当年襄阳王极力推崇长生不老之术,所有人都认为他只是如寻常道人那般炼药,无非是朱砂水印,黑铅汞末,但是谁也想不到的是,襄阳王用来炼药的容器,却是不满十岁的幼童,从刚出生的婴儿到刚刚满十岁的孩童,均没有逃过襄阳王的毒手。
源源不断的孩童从千里外的苦寒之地被送往上金城,一个个娇嫩的身躯被上千种不知如何调制的药材整日喂养着,冷冰冰的金属和鲜艳夺目的朱砂被强行灌进幼子的嘴里,当年夭折后的孩童尸体,几乎可以堆成一座山。
但是慢慢的,随着幼童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的死去,襄阳王终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他却将根源都怪在了送来的幼童质量上,苦寒之地的孩子,难免羸弱,大多数都是黑黑瘦瘦的小脸,身子单薄的像一张纸。襄阳王将狠毒的目光盯向了上金城的孩子们,尽管冒险,但是长生不老带来的诱惑还是让他将魔爪伸向了上金城。
萧珠七岁之前,萧远山虽然疼爱她,但是也顾全孩子爱玩儿的天性,经常放她一个人出去玩耍,但是那一天直至天边的远山无情地吞噬了最后一口夕阳,萧珠蹦蹦跳跳的身影,也没有从阴珠客栈的大门出来。
萧远山起了疑心,出去寻了一夜,却再也没有看到他心爱的小女儿的踪迹。
他报了官府,得到的结果也只是,知道了,回去等消息吧。
萧远山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他选择相信大周朝官府的话,他再等,可是他也开始到处张贴萧珠的画像,只不过画像会莫名其妙的消失,萧远山起了疑心,但是他只是一介平民,那幕后的黑手,他不知道,他无计可施。
萧珠娘亲的身子一天天垮下来,萧远山也终日难展欢颜。
襄阳王府的下人将在外玩耍的萧珠扛回了王府,味道奇怪苦涩的药水一天天送来喝下,她眼神中的光辉越来越暗淡。
萧珠和十几个孩子一起关在一个地牢里,幽暗,潮湿,肮脏,像是被圈养的家畜,但是他们每天却都会泡药浴,黄色的鼓着泡泡的药汤,一跳进去皮肤就像被灼烧一样。萧珠不敢呼喊,因为哭喊吵闹只会换来一顿毒打,而且会没有饭吃。
小小的萧珠能做的只有忍耐,但是当身边的伙伴们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她每天都在惶恐,身上的伤口不地被更新,她知道,是那位“贵人”要试验他们的血肉的效果,好像要呈献给更加尊贵的人。
直到有一天,那位“贵人”恨恨地打了他的下人一个耳光,“怎么他也给我抓来了?!嫌弃命不够长吗!”
角落中一个小男孩瑟瑟发抖,他身上穿着一看便很昂贵的锦袍,头上还戴着一根金簪束发,但是现在小男孩粉雕玉琢的脸上只剩下了惶恐不安,他紧紧地缩在角落里,嘴里喃喃地念着,“娘亲......娘亲.....”一边轻声抽泣,断断续续,脸色苍白。
“这可是宋乘家的嫡子,你嫌弃我不够树大招风是吗?赶紧给我找个机会送回去!”襄阳王看上去气急败坏,十分恼怒。
“王爷,您不是说了吗,咱们的仙药炼制不成功,都是因为这些孩子都太过卑贱了,这好不容易弄到一个尊贵点儿的,你怎么还要送回去呢......”
“蠢货!你知道最近为了压下京城里这么多孩子失踪的案子我废了多少心血?!”一鞭子打上那个下人的腿,“快送回去!”
下人忙不迭地跑过去,却瞪大了眼睛,“王......爷.....王爷,不好了!”
“鬼叫什么?”襄阳王怒火又起。
“你看这个孩子他......”
角落里的小男孩在他们吵架的时候抽搐地越来越厉害,萧珠在地牢里眼看着他口吐白沫,一点一点地没了声息,她的表情木然,这样的悄无声息的死去,她看了太多太多。
一进地牢时将她护在怀里的大姐姐,后来与她相依为命的伙伴们,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有的死状惨烈,比眼前的要触目惊心百倍。
但是这确实“贵人”反应最激烈的一次,襄阳王的拳头握了又紧,最终目眦俱裂,“将他埋了,办成几个山匪,不要露出一丝我们的马脚。”
软趴趴的尸体被一张草席裹着出去,萧珠并不知道,那个男孩,会是襄阳王走向万劫不复的导火索。
当朝宰相宋乘,膝下唯有一子,还是老来子,若不是平常过于溺爱,也不会疏忽地让襄阳王钻了空子,当卫兵在河里打捞起宋小公子的尸首之时,老宰相宋乘失声痛哭,久久不起。
随着山匪这个蹩脚理由的戳破,上金城中一桩桩孩童失踪案再也压不住,襄阳王终于被扯了出来,他府中地牢里无数的药童和山上堆积的白骨都成了血迹斑斑的铁证,他无从抵赖。
当时的君后力保襄阳王,圣上震怒,一怒之下将其打入冷宫,终生囚禁。
阴暗的地牢里,铮然一声响,粗重的铁链在雪亮锋利的长剑下显得不堪一击,玄色身影的少年走进来,对着她伸出了手。
萧珠抬头,灰暗如烂泥一般的人生在那一瞬间有了第一道光,少年逆着光,但是萧珠却清晰地记住了他每一个五官的轮廓,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微凉,不柔软,甚至有一点硬。
但是萧珠却感受到了无比的温暖,坚定,与安心。
他说,“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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