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一个人的孤寂之世,玄寂,玄空寂寞,于他而言,除了师傅道衣仙人知晓所有的事外,那一世的痛苦,悲哀,绝望,痴狂,只有他还记得了吧。
沈举,玄寂,还有江浔,苏珏他们,都是他不敢触碰的过往。
三百年前,于沈举而言,是决裂又凄惨的一世,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
他厌极了那缠绵空濛的江南烟雨,哪里的雨阴凉入骨,总是让他那双染疾的双腿隐隐作痛。
虽是染疾,但也不算什么大病,日常行动倒也可以,只是走路时有些吃力。
这个时候,她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现,那时她还不叫沈南雁,姑姑姑父自小将这个女儿放在掌心宠,希望她能凤鸣九霄,龙兴凤举,特单取一个举字。
他时常责怪自己,当时太蠢,竟然没有理会到姑姑姑父为她取这个名字的缘由。
举,乃如龙兴起,似凤高举之意,看似尊贵不可言的名字,暗地里比喻的却是振兴王业。
振兴王业,这不是已经道明表妹的身份了吗!
如果说表妹遇到苏珏仅仅让他感到不高兴,认为这个人会抢走自己心心念念的阿举,那认识江浔,便是让他恐惧,害怕的开始。
因为江浔,表妹不再是自己,不再是那个爱笑,喜欢缠着他讲故事,活泼的小姑娘,再一次面对他时,表妹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我拿你当兄长,你背地里却对我起了那种心思,林玄,我真的很恶心你。”
那时的他,还没有出家,他还叫林玄。
他沉默着看着面前的表妹,坐在轮椅上静默良久。
他藏在心中多年的心思竟然被表妹知道了,还是在她进了一趟皇宫后。
何人告诉她的,她心知杜明,那个跳脱,满身写满了不靠谱的太子殿下,告诉她的吧。
一定是他告诉阿举的吧。
那时,许是爱她太深,他整个人魔怔似的,竟然在姑姑到来之前,给阿举设了个局。
姑姑到来之时,看到是便是他被阿举推到在地,厚重的轮椅一下子压在了自己那双本就无力的腿上。
“沈举,你在干嘛?那是你表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你不知道他腿脚不好吗?我从小交给你的那些大道理你学到哪里去了?你到底有没有心啊?”姑姑怒气冲冲地责骂者阿举,那时他心里竟然说不出的畅快。
阿举那时气得恨不得杀了他,盯着他的脸眼睛里冒着火:“娘,你不知道事情原委,这件事是表哥在陷害我。”
他自然不会承认,暗中阴了一把江浔:“姑姑,这事不怪阿举,一切都是太子殿下,不知道他在阿举面前说了什么,让阿举误会了我。”
沈家与江家有世仇,准确来说,应该是亡国灭种之仇,一听到江家人的名字,姑姑自然怒不可遏,狠狠地甩了阿举一巴掌:“我从小都告诉过你,让你不要与江家人搅和在一起,你倒好,不仅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还听了那江浔的话,暗中冤枉你表哥,我生你有何用?告诉我,我生你有何用?”
若是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定不会做出这些伤害阿举,伤害江浔的事,没想到最终造成阿举死亡的人竟然是他。
后来的事情,过得极快,虽然师傅一直告诉他,造成阿举悲剧的人从来不是他,也不是阿举和江浔的世仇,更不是突然插进来,钻了空子的苏珏。
宿命……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
阿举注定会以悲剧收尾,可他依旧忘不了那日他最后一次见到阿举的场景。
那日,她一身红衣,额心一点红钿,秀气的远山眉,朱唇皓齿,当真是极美的模样。
“哥哥,我这一生怨天,怨地,怨父亲,母亲,怨苏珏,可我最怨的还是你!”
“若不是你……呵呵呵……若不是你,我与阿浔不可能被母亲发现,阿浔也不可能那样死去。”
“林玄,我恨死你了,这天待我不公,这地待我不好,甚至父亲母亲以他们所谓的世仇,亡国家恨逼我,苏珏在我意识全无之际强占我,这些恨比起来,都不足以抵消我对你的恨。”
“你这辈子,凭什么,凭什么过得这么好,凭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爱我吗?我要你追悔一辈子。”
她笑着,大笑着,当着所有的朝臣的面,站在城墙上,冷风吹拂起她火红的嫁衣,红的是那般的耀眼。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红衣,是一身嫁衣啊。
“阿举,你怨我,怪我,我无话可说,但是不要伤害自己,千万别伤害自己。”
“呵……呵……表哥啊表哥,你害死了我的阿浔,我要你痛失所爱。”她决然跳下,没有丝毫犹豫,甚至都没用看一眼头发花白,哭的老泪纵横的父亲母亲。
他望着伸到半空的手,苦笑。
阿举就这样,以这样决然的身影跳了下去,不给他任何忏悔的机会。
他强忍着眼角的泪,一步一步走进寺庙,剃发为僧。
阿举说过,他这辈子,凭什么,凭什么过得这么好,凭什么。
对啊,他不应该过得这么好的。
听说古寺生活向来清苦,他这一世的罪无处可赎了,只能糟践自己,让阿举……
如今,他是没这个资格让阿举原谅他的。
“玄空意为虚,寂静意为实,你法号便是玄寂了。”
………
“玄寂,你入寺已有三年,前生作恶多端,虽然不足以造成什么影响,终究做了小人之事,这三年来你又违背天意,苦寻起死回生之法,如此,我便将你囚禁于此,你不是想知道永远留在沈举身边吗?这三百年里,你便可以看见她了。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香消玉殒,永世悲剧。”
“师傅,阿举何其无辜,为什么要因为徒儿的原因让她永世悲剧,还请师傅念着徒儿三年来尽心侍奉师傅的份上,不要对阿举这么残忍。”一生的悲剧已经让阿举痛不欲生,他又怎么能看着阿举永世悲剧。
“痴儿,那孩子命中带悲,又岂是你一人能够左右的?罢了…罢了…三百年间,让你看着她痛不欲生,算得上对你的惩罚了,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惩罚便可不必。”
佛家崇尚因果循环报应,若是功德圆满,便可被点度成仙,享受人间烟火,若是罪大恶极,触犯天理,自然天也容不得你。
后面的三百年,他被囚禁于这一世,没有自由,看着阿举的父亲母亲一一死亡,看着王朝再一次覆灭,看着苏珏死前,痛不欲生地发誓,下一世定要寻到阿举,早一点让她爱上自己。
后来几世,如道衣仙人所料,世世悲苦。
佛教云:“人生八苦,曰: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光是爱别离便已让她绝望,她还要活生生忍受着人生八苦。
他看着她每一世的性子在逐渐改变,由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一世又一世的痛苦,最终变成清冷孤寂的姑娘。
每一世受到的痛苦却没有半分减少,她好不容易找到生命的意义,又要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从身边离开。
逼迫,利用,压迫,掠夺,然后她一次又一次由希望到绝望,最终惨烈赴死。
师傅他果然没有欺他,瞒他,看着阿举世世痛苦,这便是对他最大的惩罚,比其他所有的惩罚更能刺入骨子,让他痛不欲生。
说是囚禁,其实沉睡更适合于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阿举痛苦,自己无能为力,这与沉睡又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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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衣,你纵容一介凡人,篡改本命,让他硬生生活了三百年,念在同门一场,我本可以掀开不提,如今,你连区区一个凡人都阻挡不住,差点泄露天机,如此,那和尚我也留不得了。”另一个鹤发童颜的和尚从天而降,盯着道衣仙人,古眸里一片幽深孤寂。
道衣仙人低下了头,恳求道:“还请师兄手下留情,玄寂不过是一时心软,毕竟那孩子苦一世便够了,让她生生世世,永无止境地苦下去,实在不忍,这次回去我一定会好好惩罚玄寂的。”
“胡闹!你如今在人间待久了,越发糊涂了,竟然敢质问宿命,方才那话是在说天命不公吗?”鹤发童颜的和尚冷冷地瞥了一眼,嗤笑道。
玄寂走上前来,打断了两人的话:“师傅,徒儿自己做下的错事,徒儿愿意一己承担,师傅无需为徒儿求情。阿举早就不在了,这一世的阿举终究不是那个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表妹,从始至终都是徒儿痴念,妄图解救阿举!”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前几世的无能为力,看到了阿举那几世的下场,他怕这一生要亲眼看着悲剧发生。
倒不如自己先走一步,也好过忍受着那般无能为力之痛,得过且过的度过漫漫长夜。
和阿举的那一世,他不知道是阿举悲剧的第几世,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他的第一世。
第一次见到阿举,向来镇定的他也慌了手脚,竟然连手脚都忘了怎么摆动。
他们初见的地方是江南烟雨中,他正挥毫写意这水墨江南。
将江南的烟雨蒙蒙,山清水秀画于这宣纸上。
青石小巷,炊烟袅袅。
阿举撑着一把精致的竹骨伞,
手掂起曳地濡湿的长裙,向他走来。
“表哥!!!”那一声表哥,那一抹人影一步步朝着他走来,也入了他的眼。
从此,他的余生便只剩下阿举,而不是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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