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满

第74章 失衡

    
    刘掌柜轻咳两声,众人都噤了声,各自回去忙,一面做着活,却又有一个人忍不住,把声音压到极低,嘲讽地笑道:“现今哑巴可算是半个当家,就是拿点架子,晚到个一时半会儿的又有什么。”
    另一个人更轻地笑回道:“掌柜家里的,可是出名的厉害,哑巴今日不过来,别是私底下吃了闷亏,没脸见人呢。”
    福顺在旁听着这些话,心里气极了,却也知道这里并没他说话的份,只有默不作声耷拉着头。
    铺子门就是这时被拉开的,见红杏不卑不亢地进来,刘掌柜倒是一惊,拨着算盘珠子的手不由一滞,但他到底活了这些岁数,不至于乱了方寸,只拿眼睛睨她两下,仍旧拿手拨着珠子,若无其事地问:“今日怎来晚了?”
    见她没有反应,他就搁下算盘,拿了桌上剩余的那份月钱递给她,口中道:“这一份是你的,最近事儿忙,还是早些来上工。”
    红杏伸手接过,却不看他,头不回地又往门边去。
    铺子里这会儿静无声息,仿佛是嗅到了不对劲,一个个活儿也不做了,都屏住呼吸,静候着事态发展。
    刘掌柜道:“你今天本就迟到,这会儿领了钱就走,预备旷工吗?”
    红杏充耳不闻,依然自顾自地走到门边,这时候门突然从外头拉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沉着脸立在门口。
    福顺认出这正是掌柜的婆娘李氏,知她定是听说了流言,上门来寻红杏麻烦的,禁不住脱口喊道:“师父快走!”
    他这一声,其实喊坏了,李氏怔了一下,立刻确定了自己要寻的人是谁,红杏还没反应来,就被她朝内重重搡了一把。
    李氏口中恶狠狠地骂:“千年狐媚子投生的贱东西,口不能言的,勾引人的本事倒不小。”
    她不问青红皂白,又揪了红杏的衣领子,伸手就要打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福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在红杏身前,急急忙忙道:“师父没勾引人,是二叔自己打师父坏主意,我亲眼瞧见的。”
    他这话一出,李氏还没发话,刘掌柜先坐不住了,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带了胁迫盯着他,“福顺,当初你娘求着要我收你,这两年我可没亏待过你,你怎的恩将仇报,反朝我身上泼脏水?”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他娘,福顺不晓得怎么的,脸立马涨得通红,声量反而提高了八度:“我没胡说,我王福顺要有半句假话,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平日和人对视都要脸红,说话更像女子细声细气,转眼好像换了个人,信誓旦旦发出这样毒的誓,所有人都不禁一愣,由不得不信了。
    李氏转向自己男人,那边不及避开,脸上已重重挨了她一巴掌,刘掌柜大庭广众下失了颜面,下意识反手回她一巴掌。
    李氏见他胆敢还手,嚎哭一声,像头暴怒的母狮扑了过去,两个人扭打在了一处。
    铺子里的人堪堪回神,连忙上前,拉的拉,劝的劝,乱成了一锅粥。
    红杏与福顺一道出了铺子,走过一段路,这才顿下脚步。
    她看着福顺,心里负疚难当,原先就想拿了工钱就辞工走人,免得不明不白落人话柄,不成想却带累了福顺,害他也丢了饭碗。
    福顺却道:“我原本就不想在这儿做事了。姓刘的……我喊他一声二叔,其实就是个乌龟王八,我娘从前为我的事去求他,还被他给……”
    红杏闻言一惊,他皱了皱眉,也不再说下去,有些尴尬地一笑,又故作轻松道:“我都满十六了,哪里不能寻活做。”
    红杏伸手轻拍拍他的肩,福顺仍说一声“师父保重”,就一挥手,头也不回地和她别过了。
    再进家门,红杏如同一具被抽了骨架的傀儡,无力地靠在床上。
    雨声在这时响起,大概窗没关紧,伴着雨又有冷风刮过,像蛇贴着窗,嘶嘶地吐着信子。
    她从枕头下摸出小满寄给她的那本画册,一页一页慢慢地翻,手指尖触着他的笔迹,忽然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抱着被子,哭得怎么都止不住,身子又是极乏,不知道哭了多久,迷迷糊糊终是睡了过去。
    睡梦里,她回到那个陌生都市的路口,远远地看着小满跟人谈笑风声走在前面。
    这一回她走上去,他却没瞧见她,带着笑,眼睛放空,只管自顾自地朝前走,她在后面费力追着赶着,和他却始终隔了一段,好几回差一点扯到他的衣摆,他又大步朝前,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在身后。
    她胸口像要裂开似的疼,甚至她不再是哑子,呜咽地抓着他的衣摆,心力交瘁地喊:“你能不能慢些走!等等我,等等我……”
    梦在这时候止了,外头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只看到幽蓝的天上高挂一轮冷森森的皓月,无星也无云,整间屋子笼在一片惨白的月光里,四下里静得可怕。
    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心不知道怎的,一下子变得极静极静。
    有一桩事似乎就是在这一瞬间明白过来——其实很早之前,他就不像她依赖他那样地依赖她了,仿佛一杆秤,一点点往一边倾,渐渐失衡,他和她,原是不对等的。
    小满从邮局领了稿酬和样刊出来时,正是午后两三点钟的光景。
    这时节,因有不少人都提前踏上回乡的路途,街上的车与行人都少,往常拥挤的街道好像一下子被拓宽了,衬着冬日高而空广的天,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每年这时候,他都归心似箭,一年的日子都这样过来了,唯独这几天度日如年,恨不能一下子就回到她的身边。
    但今年又和往年不一样,夏时他靠接招贴画攒下一些钱,已寻觅了一个新住处,想好了这次回去要接她一起出来,等以后有了固定稿酬,和她两个人的日子还能更安稳些。
    他一面想,一面沿着电车站的方向慢慢走,心情大抵是欢欣,转一想到煦和的事,又免不了沉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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