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母点点头:“有劳姑娘了.”
于是事情在江母这毫不客气的回答中定了形.江诺倒是再三推脱.表示他家娘亲自孀居后精神便有些不正常.劝明乡不用把这邀请当真.明乡睁大眼睛.桃花眼楚楚可怜:“莫非先生忧心我胡乱开口.实则是个专骗老人的混物.”
“不不不.”江诺连连摆手:“只怕冒犯姑娘.”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明乡甜甜一笑:“先生就不要嫌弃我啦.我真的很会烹茶的.”
说书先生将摊子一收.帏布拉开.江母颤颤起了身.明乡便去扶她:“伯母小心些.”
一路上明乡与江母言谈甚欢.从说书先生扯到千百年前的鲁王宫.江诺心头显然存了疑.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我见他好几次欲言又止.不由觉得有点儿好笑:“先生有什么话尽可说.不必藏着掖着.”
江诺却是斜斜瞥我一眼.一手搁在身前:“在下总觉得两位姑娘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看两位姑娘的衣着装扮.不像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如何随随便便跟了生人去.就不怕遇见心怀不轨的歹徒么.”
我笑.指了指明乡:“你若去问她.她定会给你个满意答案.”
“姑娘不能.”他问.
“我自然不能.和你有瓜葛的人是她.我不过是陪她走这一趟罢了.不过江诺.你方才有一句话说错了.你与我的确是有过一面之缘.可于她.你与她……”我顿了顿:“你亏欠她太多.自己慢慢还吧.”
江诺一头雾水:“我欠她.我何时欠了她.我与两位姑娘.这才第一回说话.”
“那是因为有些事情你不记得了.你不记得.她却记得一清二楚.江诺.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在许多年前有谁用过吗.”
“江诺.”江诺喃喃:“七国时期.沉日大陆上有过一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先生与我重名.”
我摇摇头:“不止重名这么简单.那位先生是你的前世.而现在搀着你母亲的女子.是你那一世的结发妻子.”
江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看我.张嘴结结巴巴.只断断续续说出个“你”字.我打断他的话:“别怕.你见过大白天在太阳底下乱逛的鬼魂么.她是活生生的人.”
“那你呢.”他仍旧有些后怕.
“我.”我勾唇一笑:“我是仙使.专管世间孽缘.”
诚然我是在骗他.可我骗得一本正经.也就不由他不信.而等他听我编完这风流名士和官家小姐的故事之后.眉眼之间也是微有动容.微叹了口气.他道:“是我始乱终弃么.如此倒真是我欠了她.”他抬眸望明乡的背影.夹带着点点同情点点得意.
男人么.听见有姑娘为自己死心塌地等候百年千年.难免会有些得意.我心中一痛.梵央的面容浮上心头.明乡在地下睡了千百年后重生.重生后便急着來找转世的江诺讨回当年死去的东西.而梵央.他在十八天枯等我上万年.我好不容易想起他.却连他在何处都不知道.
江诺的妻子是个很和善的夫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生得一副温婉样貌.举止亦是大方端庄.我如此断言.乃是因为她见着自家丈夫领了两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回了家.还能笑吟吟吩咐丫鬟下去收拾客房.
“母亲性子怪癖.想什么便是什么.不知姑娘家在何处.可需要写上一封信捎回家中.”江夫人点燃火炉搁在桌子腿儿边上.不过片刻.屋子便暖了起來.
“家.不用提它了.”明乡接口道:“我们姐妹是离城人氏.自幼无母.去岁做知州的父亲去了.临终前嘱咐我们投奔数年前定居本溪的叔父.谁曾想我们千里迢迢赶过來.叔父家早已是人去楼空.所幸在茶馆儿里头遇见了先生和老夫人.不然.我们过几日便要流落街头了.”
言罢.眼生一黯.竟是落下泪來.江夫人也眼眶泛红:“真是一双可怜人儿.”
围着火炉闲谈了半晌.江诺出门去私塾接将要下学的儿女.明乡则被老夫人叫去里屋烹茶.先前我并不怎么说话.只温温的笑.如今屋里只剩我和江夫人两个.气氛莫名安静下來.
“姑娘是叫长安吗.”江夫人亦是温温笑着:“不爱说话.”
我摇摇头:“并不是.只是生人多了.便不大好意思开口.”
江夫人乐了:“原是个害羞的姑娘.不碍事的.我十六七尚未出阁的时候.也像你一般害羞呢.后來嫁了人.陪夫君应酬.管这一家子琐事.脸皮也就厚了.对了.长安.你叔父既然已经不在本溪.那你们姐妹俩接下來打算怎么办.”
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等晚上我和姐姐好好盘算盘算吧.天大地大.总会有容得下我们姐妹的地方.”
“这话倒是严重了.你们两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孩儿.到哪一处不受追捧.如果你们不嫌弃.大可先在县丞府住下.等有朝一日遇了良人.县丞府也算是你们姐妹俩的娘家.”江夫人恳切道:“县丞的官位虽然不高.但夫君人脉极广.城中有名有号的大户人家.都与夫君有來往呢.”
我做出一副害羞表情.垂了眼眸:“多谢夫人垂怜.如此.长安代姐姐一并谢过夫人.”
明乡似乎颇得老夫人欢心.一整个下午都沒从屋子里出來.反是时时能听得老夫人的笑.笑声尖尖的.又带点喘.
“娘亲.”两个雀儿一般的清脆声音从屋外闯进來.紧接着是两个垂髫小童直向江夫人扑过來.女童抱住江夫人还不算.更贴到她身上蹭了蹭.江夫人一手环着一个孩子.笑得慈爱非常.任他们闹够了方才摸着他们的脑袋:“好了好了.今儿收敛些.别让姐姐看了笑话.”
“姐姐.我们何时有了姐姐.”七八岁的男童先一步探出头.待我与他四目相对.他却是呆了.他眼睛里闪着光.嘴唇自然张开.半晌.悠悠惊叹:“姐姐……好美.”
女童也转过头來.却是仰头看了我半天.猛地扑倒我身上蹭啊蹭的:“姐姐.姐姐.”
我不由扶额.却低头扶着女童扯着我衣裙的手:“嗯哪.以后就与你们住在一处了.”
里屋的门打开.明乡跟在老夫人身后出來.见着这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屁孩儿.她一愣.手上茶盘微微斜了些.似乎就要坠下.男童面上一抹惊喜.回过头看江夫人:“娘亲.那也是新來的姐姐么.”
童子的清澈声音似乎把明乡唤醒了.她扶了扶茶盏.朝男童打招呼:“是啊.新來的姐姐.姐姐方才烹了一壶茉莉花茶.要喝么.”
两个小孩儿立马离了我奔去明乡身边.
是夜.狭小的客房里头.我和明乡同席而眠.我难以入睡.她也辗转反侧.等她翻身翻到第三十七回.我望着头顶素白的蚊帐:“你到底打算做什么.潜伏在这县丞府里.是想杀了他.”
明乡瘪嘴:“谁潜伏了.我们是受邀进了府.又受邀在这里住下.一切都名正言顺.对了.你觉不觉得江诺那夫人有些傻.”
“怎么傻.”我问.
“你看不出來.”明乡惊讶.吃吃笑了两声:“看她那高兴样子.估计是把我们当做从天而降的摇钱树了.我猜不出两月.她就会张罗着给你我找夫家.到时候本溪城里的少年公子纷纷來这县丞府.她待价而沽.随便挑上两个公子哥儿也能得一大笔彩礼钱.”
“你确定城里的公子哥儿会这么配合.”我挑眉.
明乡嗤笑着扳我的脸:“长安.对自己的样貌有信心些.”
我应景笑了两声.然而总不能感到宽慰.我抬起手.手在夜里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儿.我把手抵在明乡脸上:“感觉到了么.明乡.”
“有些疼.”明乡道:“你手上是什么.”
“镶金碧玉镯.当年你赠我的.说是当做你给弟媳的见面礼.你忘了.”我道:“我记性总是很好.这一点我自己都很讨厌.你呢.你记性也很好吧.不然你也不会巴巴的跑过來要他还债.我只是好奇你要他怎么还债.如今你的确是会些小法术.可你是人.人有人的规矩要遵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逃不掉的.”
“我不会杀他.”明乡激动地别过头.夜里只能看到她眼中点点光芒:“我不会杀他.你明白么.我來是要让他爱上我.跟我一起走.我想带他去一个地方.一座岛.飘渺碧波中浮着的一座岛.那座岛上沒有别的人.我可以一直陪着他.为他生一双儿女.然后看着他们长大.沒有杀戮沒有鲜血.我的愿望很美好.”
“若他不爱你呢.”我问:“你看他如今的样子.谨慎小心.和当年雷厉风行的桓常.并不像是一个人.”
明乡将头缩回了被窝之中:“你真坏.”她喃喃:“你凭什么笃定他不会喜欢上我.你别忘了我死后他再未纳妾.他带着对我的记挂死去.定然是生生世世都盼着与我重逢的.而且.而且你不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么.他一定在渴望着我.只是现在我在他心中的分量.暂时比不过父母妻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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