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居地处扬州城西,是一进江南小院,从外看去,但见白墙青瓦,廊檐飞角,朱门小窗,显得十分优雅而别致。
院子周围的梧桐高大挺拔,枝繁叶茂,将整个小院覆盖在一片浓浓的绿荫之中。
梧桐乃树木中之佼佼者,自古以来为人喜爱,人们常言: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
诗经有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意思就是说:茂盛的梧桐树迎着朝阳生长着,引来了百鸟之王凤凰到这里高声的歌唱。
据庄子秋水篇记载,庄子见惠子时说:“南方有鸟,其名为鵷雏,子知之乎?夫鵷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 ,这其中的鵷雏即是凤凰的一种,庄子说,凤凰从南海飞到北海,只有看到了梧桐树它才落下梧桐的枝头休息,可见梧桐的高贵。
《三国》中诸葛亮曾歌曰: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可见其自比凤凰之志,愿效明主之心。
所以,梧桐是气势之树,是祥瑞之征。
安庆绪处梧桐居而邀公孙大娘前往,却不知是何用意?
公孙大娘在第二日黄昏十分才独自踏入了梧桐居的大门。
门前早有两名妙龄女仆伸颈顾盼多时,见公孙大娘到来,便喜笑颜开的将她迎进了院内。
经过两道圆形拱门,公孙大娘来到了内院,但见院中右侧是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山下有人造小池,池中有成群结队的红鲤在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
院子左边则错落有致的摆有石台,台上分别摆放着一盆盆造型奇特优美的盆景,有冬青之树、水杉奇秀、海棠之语、银杏争寿、山茶知春、腊梅吐蕊、六月飘雪等,每一台盆景皆是精心培育,小心修剪伺候,如此盆景精品,让人看后叹为观止。
安庆绪早获通报,他身着一袭宽大锦袍,出来迎接公孙大娘。
两人先后来到内室大厅,只见厅中一张四方桌子上早已准备好了晚宴。
两人相对而坐,公孙一看,桌上菜品只有三菜一汤一糕。分别是:木耳拌山药、冰糖苦瓜汁、三色虾仁、冬瓜丸子汤、极品桂花糕。整个菜品清淡简朴,没有荤腥食品,但极其符合公孙大娘的心意,尤其是那桂花糕,是她从小就爱吃的,不知这位安寺卿是怎么知道自己独特口味的,也足见这安大人的一番良苦用心。
餐桌上另有一个细颈陶瓷酒瓶,两只小巧的淡白蓝釉酒杯。
安庆绪取过酒瓶,一手托着瓶底,一手给公孙大娘倒上一杯,给自己亦倒上一杯,然后举杯道:“此酒用米酿造,为东瀛特产,称为清酒,虽有酒字,但与我邦百姓所制醪糟无异,姑娘饮之无妨。”
公孙大娘见杯中酒清澈透明,而自己曾经品尝过的醪糟往往纯如乳汁,白如温玉,两者大不相同,她好奇心起,抿嘴喝了一口,只感觉此酒香甜醇美,又确无白酒的辣味,仿佛果汁一般甘甜如醴。
安庆绪察言观色,问道:“如何?”
公孙大娘颔首道:“温润甜美,不过如此。”
安庆绪笑道:“此酒可提神解乏、能解渴消暑、促血脉通畅,女子饮之,还有润肤养颜之功效,请姑娘多用几杯。”
公孙大娘点点头,两人轻声谈论,许久过后,桌上菜已用了多半,而公孙大娘亦喝了十余杯东瀛清酒,此时她面若桃花,灿若云霞,杏眼朦胧,娇艳不可方物。
安庆绪不敢直视,但双眼亦忍不住偷偷瞄向公孙大娘俏脸。
过了一会儿,吃喝够了,安庆绪手一挥,梧桐居中的女仆们走上前来,将吃饭用的桌子移至一边。
安庆绪道:“安某不才,口齿木讷,良辰美景,无以为乐,愿抚琴一曲,以诉衷肠。”
说罢,安庆绪起身来到厅上一侧早已摆好的一架古琴旁,叮叮咚咚地弹奏起来,他边弹边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驻足远望心茫茫!
凰兮凰兮鸣山岗,得尔顾兮勿相忘。
有彼淑女在吾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中夜相从嗅芬芳。
交情通意心飞扬,比翼双飞共翱翔!
愿为佳人舍国邦,无感我思夜未央。
一首琴曲,让公孙听得面红耳赤。
原来,安庆绪所弹所唱之曲源自司马相如所作《凤求凰》,此曲本为司马相如向卓文君暗自表白之曲,如今安庆绪将之略作改动,曲中言道:
雄鸟飞凤展翅游历天下,五湖四海寻找雌鸟凰,可惜一直未能如愿,它在山上驻足停下来,心无所依地向远方遥望,内心怎不感慨万千!正在彷徨无计之时,凰鸟不期而遇,来到了山岗上。凤鸟于是发出清脆的鸣叫声,似乎在说:凰鸟啊凰鸟,希望你能看我一眼,更希望你能和我心心相印,彼此不要相忘啊!
如今有一位漂亮贤淑的女子来到我的家中,可她却好像离我很远,思念之情正残虐着我的心肠,如果有缘分能与她结为夫妇,做那恩爱的戏水鸳鸯,能够闻到她身上散发的缕缕幽香,那是多么美妙的事啊!我愿与她情投意合,比翼双飞,即使为她放弃大好的江山也在所不惜,只希望不要让我在无尽的黑夜里独自相思……
整支曲子缠绵悱恻,动人心魄,公孙大娘是琴手中之翘楚,又怎会不懂曲中求偶之意!甚至曲中委婉地表达了歌者同情女子飘零江湖或农村劳作,愿意金屋藏娇的想法,公孙大娘更是心知肚明。
待安庆绪弹奏完毕,公孙大娘略作思忖,不卑不亢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亦愿为安大人歌一曲,以明我心!”
说罢,她亦起身唱道: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
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
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
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
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原来安庆绪用《凤求凰》向公孙大娘表白爱慕之心,而公孙大娘却用汉乐府诗《陌上桑》中秦罗敷回答太守的话应对,其拒绝之意已明。
唱罢,公孙大娘不顾安庆绪失望的神情,敛身道:“多谢安大人盛情款待,公孙就此告辞!”
公孙大娘正欲离开,忽然脚下一软,似要跌倒,她急忙用手扶住墙壁,稳住身形,她另一只手下意识地轻抚额头,只觉得头部有些眩晕难受。
原来这清酒虽然好喝,却有极强的后劲。公孙大娘一时贪杯,此时酒劲上涌,如饮醇醪,不觉自醉。
安庆绪紧走几步,把握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趁势扶住公孙大娘纤腰,低声道:“姑娘不必急于便去。从昨日青松书院情形来看,你目光时常停留在那穿天蓝长衫的年轻人身上,他必定就是你的心上人,但他年纪轻轻,旁边又有如花美眷,我想他也未必如你歌中所言,那么出类拔萃吧。”
公孙大娘强行推开安庆绪,道:“男女授受不亲,请大人自重!那年轻人是我的师傅,公孙只是随侍师傅身边,安大人且勿胡乱猜测。”
安庆绪怅然若失,本欲再度伸手去搂公孙大娘,听闻此言,双手举在空中,伸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忽然甩下衣袖,长叹一声道:“唉,你误会了,我身居高位,颇有身份,怎会做出强人所难之事,我虽对你有意,但我对你敬若女神,又怎敢存有丝毫冒犯与亵渎之心呢!”
公孙大娘道:“如此最好,安大人,我早已立下重誓,终身不嫁,我师傅裴旻丰神俊朗,剑法超群,又心地朴实善良,实乃人中之龙凤,他日前程不可限量,我会永远追随在他身后,患难与共,誓同生死,你如此看重公孙大娘,公孙内心感激,但也希望你以后对我不要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安庆绪眼中神色十分复杂,他摇头道:“不,我绝不轻言放弃,我定会付诸努力,我相信总有一日,你会回心转意。”
公孙大娘还待说些什么,见安庆绪如此执着,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她已明确拒绝,但安庆绪不肯就此罢手,她也一时无可奈何,如今只得先离开为好。
突然,一人哈哈大笑,从门口走了进来,边走边道:“早听说这里有好酒好菜,褚某不请自到,得罪,得罪!”
他旁若无人地走向已移到墙边的饭桌旁,看了看桌子上的菜肴,又拿起桌子上的酒瓶摇了摇,闻了闻,叹了口气道:“真是不巧,不巧得很啦,原来酒菜都已经吃光了,难为我闻着酒香来到这里,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幸好我这葫芦里还有半壶玉冰露……”
说着,那人提起身畔那油光铮亮的酒葫芦,凑着壶嘴自顾自地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安庆绪见来人竟躲过了梧桐居中守卫,从园外长驱直入,又如此目中无人,不由呵斥道:“什么人?敢擅闯本寺卿寓所,又如此无礼!”
原来,安庆绪蒙其父安禄山荫庇,不仅任职鸿胪寺卿,还被玄宗宠爱有加,走到哪里都有人阿谀奉承,不料此时却遇到这个十分无礼的醉汉,此时他将身份亮出,志在立威。
来人笑道:“原来主人还是一位当朝重臣,小人山野村夫,不识庐山真面目,失敬,失敬,不过……”
安庆绪听他话里有话,冷哼道:“你想说什么?”
那人嘻笑道:“安大人对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子如此放肆的纠缠,比之在下无礼更甚吧。”
此人是风尘奇侠,嬉笑怒骂习以为常,他并不将权贵之人放在心上。
“这……”安庆绪本不善言辞,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想必刚才厅中发生的一切都被此人窥见,这么一想,刚把想叫侍卫进来的话也咽了回去。
公孙大娘见安庆绪极为尴尬,她毕竟身为客人,不想让安庆绪就此难堪,她忍住笑道:“安大人,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定是来接我回去的,我这位朋友生性不羁,这中间只是一个误会,安大人勿须介怀!”
说完,公孙大娘向来人笑道:“褚大哥,多谢你来接我,咱们走吧,这里的酒被喝完了,赶明儿我请你喝一顿好酒!”
褚怜香哈哈大笑,道:“哼,这里没酒了么?没酒那还多说什么,这里幽静过甚,毫不热闹,我一刻不想在这里多呆,还说什么明天喝酒,要喝就趁现在,走,你去叫上裴老弟,我先行一步,我们再去青松书院,哼,青松居士恁地小气,那里的红酒肯定不止一桶,咱们去喝个够。”
说罢,褚怜香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去。
公孙大娘抿嘴一笑,跟在他的后面也走出了梧桐居,留下安庆绪一人目瞪口呆的怔在原地。
正是:
无情却似总多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梧桐居里待凤凰,凤去园空留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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