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逃离了那么多错觉之山,叩问了那么多正觉之门,最终,应该在何处安顿心灵?
你看,不管是道家、儒家、佛家,每家里边有那么多门派,每个门派都足以留驻长久。但是,在他们近旁,还有很多别致的庭苑。更让大家心旌摇曳的是,既然来自印度的佛教如此深厚,那么,同样滋生在域外的大量精神丛林,又会怎么样呢?巴比伦文明、埃及文明、波斯文明、希腊文明、希伯来文明,尤其是欧洲自文艺复兴之后产生的近代文明……
每一处都可以安顿,但安顿的时间一长又会想念别处;如果转移到别处,又有另外的信号吸引目光。这就证明,任何一处都难以对自己产生全方位的笼罩。
而且,那些门派产生的时间、地点、背景,确实与此时此地有极大的差别,硬行笼罩必生虚假。有了虚假,又怎么能让心灵安顿呢?
是否安顿了,只有自己知道。只要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异光杂色,就很难安顿;只要还有一些浓浓淡淡的陈霉气息,就很难安顿;只要还有一些边边角角的夹生和夸张,就很难安顿;只要还有一些丝丝缕缕的缠绕和纠结,就很难安顿。
安顿,不能全靠已有经典,而必须由自己出场。一遍又一遍,再叩山门,再访庭苑,反复比勘、选择、重组。最终,寻找到一种最自在、最简约的精神图谱,这就是心灵安驻的地方。
这就像一个成熟学者终身不离的私人藏书室,看来只是对地间已有图书的选取,但选取就是营造,营造自己的精神栖息地。
这就出现了精神修行的完整程序——
我们破惑,
我们问道,
我们营造,
我们栖息,
我们安顿。
二
我本人在毕生的修行过程中,也希望找到一种与很多经典密切相关、又不完全相同的精神图谱。然而总是显得过于庞大,一直在努力精简。
精简是一件大难事,但又有点迫切,因为很多学生总想让老师用精简的方式告诉他们人生的秘密,他们拒绝庞大。
就在这时,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自从互联网行世不久,网上不断出现以我的名义发表的格言和美文,近几年越来越多。
我回故乡时,小镇的廊柱上就张贴着不少写着我名字的这种格言。一问,都是从网上抄下来的。
见到新认识的年轻朋友,他们一见面就大声背诵这样的网上美文。
更夸张的是,据在纽约联合国总部任职的何勇先生来电,纽约一家中国餐厅举办我的“诗文朗诵会”,包括歌手演唱。他前去听了,发觉也都是这样的格言和美文,因此用电话来验证……
这事我开始并没有太当一回事,每次听到都一笑了之。几十年深受盗版之害和谣言之害,对于“横抢”和“硬塞”这两件事早已习惯。后来,我请朋友们选一些以我名义发表的格言和美文过来看着玩玩,但一看,心情立即发生了变化。
这些文字,尽管与我的笔墨风格南辕北辙,但在内容上却没有什么污渍,都在谈论“人生哲理”。它们的出现,丝毫不存在过去那些谣言的不良企图,倒是处处闪动着一种涂了粉彩、戴了面具出场的可爱天真。因此,当中央电视台撒贝宁先生采访我时谈到了这件事,我就说:“我是一个通透的山谷,一会儿,飘进来几朵乌云,一会儿,又飘进来几朵白云,都不必惊讶。来过的云,都会悄然离去。”
但是,说是这么说,心底还是纳闷。他们显然是热爱这种文句的,却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好东西”如此源源不断地送给一个他们并不认识的大叔?
我想,误会的起点是他们的语文老师对我的过度推荐。这让他们产生误会,以为借我的名字,可以让他们每天写出来的“人生哲理”引起广泛关注。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对“人生哲理”的孜孜矻矻,如醉如痴,正反映了当代青年对一个重大命题的憧憬和饥渴。
我觉得应该珍重他们的这种情怀。
一般说来,人一上了年纪,就不太愿意再谈“人生哲理”了,因为他们看到了人生的极其复杂、诡异、多变,简直无理可讲。因此,凡是还在谈的,一定还比较年轻。但是,这种阴差阳错,实在是人世间最荒唐的“话语颠倒”。那就是把一个最艰深问题的话语权,交给了最不应该具备这种话语权的人,而真正有可能具备话语权的人群,却在沉默。
我想改变这种状态。
岁月确实像一道道厚墙,堵着我的嘴,但我相信真正有力的话语一定能把这些厚墙穿越。我修行大半辈子,破了那么多惑,问了那么多道,理应留下一些成果,否则就对不起那些惑,对不起那些道了。
试想,如果换一个人,也像我这样从头来一遍,吃那么多苦,走那么多路,读那么多书,看那么多人,经那么多事,终于熬到了我这样的年岁,却只扯别的,拒讲人生,那是多么浪费!
我想了多次,决定反对浪费。
既然经历如此丰厚,那么,我要写出来的句子,一定与那些年轻人的文笔有很大不同。简单说来,由于年龄和经历,我的人生感悟都带有某种终极意义。
终极意义是什么样子的?在形态上很容易产生一个误会,以为那是几组复杂的公式、一堆深奥的结论。其实,在我看来,只要一涉终极,便有梵呗圣乐响起。天地大道的归结处,必是空寂诗境。
由此也唤起了我内心一个小小的欲望,即试着用我自己的笔墨,让那些一直对我充满好意的年轻人看一看,这个长期被他们冒名的真身如果亲自动手,写他们很想写的那种句子,将会是什么模样。
我已经老了,但他们也会渐渐老去,我用我的文字在路边等候。
忽然想起,他们冒充我的名字发表的句子中有这么两句:
你的过去我无法参与,
你的将来我奉陪到底。
这是口语化的质朴情诗,据说已经流传很广。我想借用来告诉这些美文的作者:奉陪到底的“底”,就带有终极意义。
“底”,就像是严冬雪原,不见了花,不见了树,不见了水,不见了鸟,不见了路人与足迹。也就是说,一切安慰性、误导性、干扰性的因素都删除了,天地间只剩下了终极生存的最后理由,人类生灭的最后支撑。
下面,就是我安放在路边等候,决定奉陪到底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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