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渊俨然端坐在牢房内的草榻,花白的发鬓间毫无一丝狼狈,几柱夕阳擦过窄窗的铁柱投入,最终铺落在他脚边的青砖地上,无意间映出了他右脚靴面上的几滴极小的血渍。
他取出袖子内的绢帕,脱了靴,在夕阳的余晖中仔细擦了又擦,直到那几滴血渍的痕迹越来越浅。
忽而,牢房的铁锁被人打开,郑渊并未抬眸,只是不紧不慢穿上黑靴,又将帕子工工整整叠好了塞回袖子里。
他正了正衣袍,处变不惊地俨然坐着。
牢房内进来两位小太监,将一把红木椅子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郑渊面前的不远处,复又很快地出去了。
那椅子,离他不远不近,对他虎视眈眈。
郑渊眉心微拧,抬眸睨了一眼立在门口的秦邵陌,见他略动了动右手,附近所以看守牢房的人都退了出去。
“武阳侯是要来送老夫一程?” 郑渊的声音带着几丝不屑。
缓了整整一息,秦邵陌抬步入内,行到木椅前凛然坐下。
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起右手的白玉扳指。
“六年前,我朝有人与蛮人勾结,北蛮因此获悉我方军情,从而破了我父亲的防守,最终将北疆十万大军逼入了绝境。”秦邵陌深眸微狭,“就在我父亲战死的前一个月,李元琰送给太子一位入云阁的女子。那一年圣上龙体欠安皆是太子代政。听说,当年太子很是喜欢那位女子,自从有了她连政务都不亲理了,所以才给了兵部侍郎马安瑞扣下北疆急报的机会。”
说话间,秦邵陌冰冷的眸光从未离开过郑渊。
之前他从折哈尔口中查出与北蛮督军勾结人的正是兵部侍郎马安瑞,又从入云阁老鸨自保的账本内寻到了入云阁女子被送入太子府的记录。
见郑渊静默不语,面色亦是从容不变,秦邵陌继续说:“郑国公,你说马安瑞这前前后后忙碌,最终还是被太子牵连而死,他究竟图什么呢?”
闻声,郑渊弹了弹衣袍的几丝灰尘,漠不关心地开口回道:“秦邵陌,你该去问马安瑞,问老夫作什么?”
秦邵陌唇末微扬,“本侯猜想,许是当时李元琰许了马安瑞什么承诺,只可惜马安瑞太贪又太蠢,最终将自己给算计进去了。”
郑渊不置可否,轻哼了一声。
“太子延误军情导致我父亲与北疆十万将士枉死,圣上龙颜大怒最终废了太子,又将其关入皇陵,可是废太子还是没逃得了被人斩草除根。”
白玉扳指骤然停滞,秦邵陌英挺的身姿微微前倾,“郑国公,这一套连环大局不是李元琰能想得出来的吧?”
见郑渊食指不易察觉的微微一动,秦邵陌眸底掠过一丝鄙夷,又说,“废太子是先皇后所出,先皇后也姓郑,你们郑家人狗咬狗起来,还真是无情无义呐。”
话音刚落,郑渊冷嗤一声,“比起无情无义,皇帝比老夫有过之而无不及!二十多年前,若不是我们郑氏誓死相助,他与肃王的皇位之争,熟赢熟输还不一定呢!”
郑渊怒目看向面前冷漠坐着的人,“秦邵陌,你不要得意得太早!你武阳侯府不过是皇帝用于制衡我郑氏一族的棋子!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郑氏从此陨落,这天下终究还是皇帝他自己的,他也岂能容得下你武阳侯府继续耀武扬威下去!”
“郑国公你多虑了。” 秦邵陌不紧不慢起身弹了弹衣袍,正色回道,“我祖父因抵御北蛮有功,被先宗皇帝封为武威将军,我父亲亦是一生兢兢业业驻守北疆,被先帝亲赐武阳侯。可惜本侯不才,既不像父辈那般功名显赫,又没有郑国公这般‘雄心抱负’,所幸庇得前人之荫,得了个还算体面的身份,此后余生也无非是与妻子儿女相伴罢了。”
他墨眉微蹙冷冷又说:“圣上并非不念旧情,鉴于你郑氏当年对社稷有功,赦免了你族人受牵连的同诛之罪。只不过,你郑国公一家上上下下百来人口都难逃一死,如果本侯没记错的话,你的长孙还不过三岁。”
看着郑渊从眸色愤怒变为沧桑,最终垂首微颤,秦邵陌没有继续说下去,微一叹息后,转身抬步准备离开。
“秦邵陌…” 郑渊的声音早没了方才的锐气,反而带了些沙哑,他身子颤抖地站起,向着秦邵陌走近几步后蓦地跪下,这一声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闷沉而深重。
“武阳侯…” 郑渊俯首贴地,“求您…帮老夫向圣上求求…情,留我孙儿…一命吧…”
秦邵陌未回眸,握住拳头的手紧了又紧,咬牙切齿狠狠斥道,“那我父亲呢?你当年为了目的算计他时,可有怜惜过他的性命?!”
他冷嗤一声,大步往牢房外走。
郑渊眸色一沉,声嘶力竭地又喊向他,“秦邵陌!你以为当年武阳老侯爷受困之危时,圣上就一点都不知情吗?!”
见秦邵陌脚步蓦地一怔,郑渊爬了几步抓住铁牢栏慌忙说,“我当年没有真想害死老侯爷!只不过让马安瑞拖延军情一两日,皇帝从而怪罪太子失职罢了!那马安瑞最终将军情延误了十多日真的不在我们计划之内!事发之后我们一直找不到他,直到最终看到他被斩首示众!你如此聪慧,其中的蹊跷不用我再多解释了吧!”
“你说的每一个字可都是真的?”秦邵陌寒眸微狭,一字一句狠狠吐出。
“我是将死之人为何还要骗你!我只求你看在我句句属实的份上帮一帮我的孙儿!”他伏地连求了三个响头,见秦邵陌眸色似信似疑又说,“你若还不信,可以去查一查当年受废太子案牵连的那些官员,大部分可都是我郑族的人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当年利用老侯爷之死,削断了我郑族人在朝堂内的大部分势力,要不然这些年我们郑氏一族也不会这般落寞!”
顿了一瞬,秦邵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听到身后郑渊的声音还在激动地喊着,“秦邵陌!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救救我孙儿吧!!秦邵陌!!!”
……
一阵电闪雷鸣后,如小苒猛然惊醒。
她又梦见自己掉入了满是鲜血的河流中,无论怎么游都游不出来,随后是一阵要窒息的垂死挣扎终于将她憋醒。
如小苒出了一身虚汗,眸光扫了一眼窗外的夜色,不知是什么时辰,她在被褥中缩了缩身子。
自从秦邵陌离开已经两个月了,北疆的天气也是越来越冷,虽然被窝里有灌了热水的铜壶,可是每到最为寒冷的后半夜时,那铜壶里的水早就不太暖和了,因此她经常在半夜被冻醒。
如小苒将秦邵陌的枕头搂入怀中,枕头上那个人留下的气息越来越淡,她眉间紧蹙,实在太想念他和他的体温了。
不知现在阳城怎么样了…
当她得知秦邵陌并未带走秦哲时,她很担心,还让秦哲速度也回阳城,可是秦哲不依。
说是侯爷吩咐他不可离开少夫人,又说军营中的将士都是跟着侯爷在北疆出生入死的,就算没有秦哲,他们也会护得侯爷安全。
听闻这些,如小苒才稍微放下心。
然后她又开始后悔起,为什么当时不叫秦邵陌天天写信回来呢…
好在她的生活还有比这更焦心的,让她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思念秦邵陌,那焦心的事自然是应付大长公主。
光这一件事就几乎占了她全部的脑力和体力。
大长公主刚来的第二日就发烧了,因为水土不服,虽然来时带了六位侍医,然则到了关键时刻,居然一个都没派上用场,如小苒请了愚人县的好几个大夫,也都没什么效果,最终还是请来了孙军医才终于给治好了。
紧接着,大长公主吃什么吐什么,孙军医说大长公主不适宜北疆的食物,于是如小苒差点跑断了腿地给她找能吃的食材。
食材的事落定后,大长公主的身体终于开始恢复了,也开始真正想起如何折腾如小苒了。
琴棋书画再加四艺:点茶,燃香,挂画,插花;成了如小苒每日挥不去的噩梦与日常。
侯府的媳妇真不是人当的…
想想明日晚膳前还要交出十幅画,如小苒郁闷得一下睡意全无了…
忽而一阵大风吹开了窗户,几片晶莹的琼白随之落入。
下雪了?
如小苒起身裹上大氅,寒风吹得她抖擞了一阵,她走近窗台正要关窗,忽而见得夜色深处白雾蒙蒙的好似有个身影,她定定地看了许久,忽而眸色一怔…
……
夜色如白昼般闪了一瞬,随后传来震彻天际的雷鸣声。
秦邵陌行到清心殿前的脚步微微一顿,听得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眸色沉凝,最终抬步迈入。
皇帝喝完了最后一勺汤药,陈吉公公将药碗取走,又取来巾帕小心翼翼地为皇帝擦掉了唇边的药渍。
“邵陌你来啦。”
皇帝吃力依靠着床榻,抬眸看向来人。
见秦邵陌并未靠近,只是静默立在不远处,皇帝知他有话要说,便对着陈吉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清心殿的屋门被离开的陈吉轻轻阖上。
“有什么话就问吧。”皇帝努力正了正后背,看起来没之前那般虚弱了。
他没有叫他‘说’却是叫他‘问’。
秦邵陌墨眉微蹙,他冷冷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那一句话‘我父亲之死是不是你的一步棋’,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他并不是不敢问,而是不敢认清他。
他曾经是多么信任他。
“邵陌…”皇帝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微喘,“是朕…对不住你们…”
又是一道电闪破空划过天际,雷鸣轰顶之声生生吞没了皇帝最后的‘你们’二字。
紧接着倾盆大雨如柱落下,一遍遍冲刷着残留在红墙黄瓦之间的血戾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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