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梳白头老,二梳……”
“行了,别梳了!这个亲,本小姐不成了!”
张媒婆脸上的笑瞬间僵住。
她瞳仁微张着,手中的桃木梳顿了顿,仍是落了下去。然而,方才落到一半,便被一只纤巧白皙的手给不动声色地挡了下来。
她顺势望去,眸光定格在了妆台的铜镜上。
铜镜里,映出一张精雕细刻的美人脸,便是面无表情的当下,一身艳红的喜服仍是衬得这位新娘子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只不过,这风华绝代的美眸下渗着无尽寒意。
“叶小姐,您这是……”张媒婆心头一颤。
“张婆子,没听明白吗?我方才是说……”镜中美人,一抬眸,眸光透过铜镜与张媒婆的视线撞在了一起,红唇微启,“我叶凤吟跟郭绍辉的亲事,就此作罢!”
掷地有声的话语,仿若一双无形的手,将张媒婆的劝解给掐灭在了喉咙里。
几个随伺丫鬟面面相觑,相互推搡了片刻后,谁都不肯挪动半步。僵持无果,最后,还是门边的低等丫鬟不情不愿地退出了房间,通风报信去了。
叶凤吟将一切尽收眼底,却仿若未觉。
见张媒婆暂且无话,她便就着抬手挡桃木梳的姿势,略一转手腕,极为自然地将头上的金鼎冠取下,随手丢在了妆台上。
听到动静,张媒婆方才又回过神来:“叶小姐,如此贵重的聘礼怎能……”
话音未落,金鼎冠在梳妆台上滚了两圈,没吃住劲儿,啪嗒一下直接砸到了地上,刹那间就被碎得七零八落。
“千秋一金鼎,刀剑莫能伤。”
“这金鼎冠,的确是贵重啊!”
贵重二字,被叶凤吟咬得极重。
她缓缓垂眸,望着地上的残片,眸光涌动间,忍不住讽笑出声。
传说中连刀剑都无法毁坏的金鼎冠,居然一摔就成了这幅鬼样子……
纵是张媒婆凭着巧舌生花的本事,在说媒拉纤的这项营生里头,素来能言善辩,这会儿也是张大了嘴,说不出半个字来。
然而,叶凤吟赢了口战,也不觉半分高兴。
假的便是假的。
做得再像真的,也都改变不了这是赝品的事实。
偏生,她前世眼瞎心盲,连如此假货都看不真切,还真当郭绍辉对自己情深义重,费尽心力去寻了如此珍宝来当聘礼。
可笑啊……
叶凤吟眼底潮了三分,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
青筋暴起的拳头,被她巧妙地藏在了喜服宽袖之下。染着凤仙花汁儿的长指甲嵌进掌心,痛感汹涌而来,她亦面不改色。
如此,张媒婆看不出叶凤吟的心思,只剩满心疑惑。
这个叶小姐怪怪的,当真是那个天天围着郭少爷打转,不顾一切坚持要跟郭少爷成亲的叶小姐吗?一个女人的心,真能说变就变?
还有金鼎冠的事儿,郭家明明说……
张媒婆脑中一道灵光闪过,顿时冷汗涔涔。
这会儿也顾不上哑巴了,慌忙指天立誓、自表清白。
“天地良心,我张婆子可从没干过偷换聘礼的活儿!如有说谎,便叫老婆子我不得好死,世代都不得……”
“嘘,别急!”
叶凤吟再度打断了张媒婆的话。
声音清冷又缥缈,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张媒婆刚松了口气,就见铜镜中的美人嘴角抿着一抹薄笑,眼中一片冰凉,朱唇一张一合的,正一字一句提醒着她。
“还没轮到你呢!”
短短一句话,张媒婆甚至没来得及细品,就听身后传来了男人怒气冲冲的质问声。
“吟儿,婚事就此作罢,这是何意?”
“郭少爷……”
张媒婆一个激灵,忙回头行了一礼,急着撇清关系,“这可不关老奴的事儿,就不在此叨扰了。老奴先去院子候着,若少爷谈好了,差人去唤老奴便是。”
话音未落,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原本甚至不愿挪动半步的随伺丫鬟们,这会儿也如惊弓之鸟一般,一溜烟散了个干净,生怕晚了一步就会殃及池鱼。
郭绍辉根本不在意这些下人的动向,只是赤红着眼,怒视着妆台前的大美人。
叶凤吟透过铜镜,虽然看得不真切,但郭绍辉的模样早已如同刻进了她的骨子里一般,轻而易举就能够描摹出来。
毕竟,她曾那么爱他。
可他,却是步步为营,将她的所有,一点一点吞噬了个干干净净。
每每思及此,一股无法纾解的恨意就会排山倒海一般,涌上叶凤吟的心头。
然而,眼下望着郭绍辉一步步走近,她的心里除了恨,还有喜。
她欢喜,老天有眼,竟然又让她重活一次,而且还回到了与他成亲的这日,让她有足够的时间跟这个前世将她推入地狱深渊的男人,好好清算一下他们之间的帐。
郭绍辉并不知晓,此时的叶凤吟脑中到底转了多少个将他碎尸万断的念头,只是见她不搭理自己,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质问。
叶凤吟掩下所有情绪,回眸,神情淡漠的回了他四个字:“字面意思。”
郭绍辉一哽,皱着眉头,定定地看着她姣好的面容,想从上边寻到前几日的浓情蜜意,然而没有,连半分情谊都瞧不见,她彻彻底底地就像变了一个人。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不,你不是吟儿!”
“吟儿可是愿意将心肺掏出捧到我手心上,拼了命想进郭家的女人,你绝不可能是她!”
除此之外,郭绍辉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听着这不可置信的控诉,叶凤吟忍不住嗤笑出声。
既笑他太过自负,也笑自己太过傻气。
他说的没错。
她就是那个因为几句酸诗就对他的才华倾心,心甘情愿将一切捧到他手心的大傻子。
只不过……
他捧住了吗?
他配吗?
“再傻的人,也有清醒的时候。”
叶凤吟淡定起身,行走间状似无意地踢到了地上的金鼎冠碎片。在郭绍辉目光追随至此,神色乍变的瞬间,又是盈盈一笑。
“郭少爷,咱们相识一场,你该知道的。”
“我可不是什么谨守礼法的官家小姐,素来任性。我想要的,从来不会拱手让人;而我不想要的,谁也甭想硬塞到我头上。”
“而现在,我不想要你了,就那么简单!”
第2章
“叶凤吟!”
郭绍辉简直气疯了。
往日清俊的面庞,此时可谓是面目狰狞。
“我父可是工部侍郎,当朝二品大员。你叶家不过受祖上隐蔽,尚且有些钱财罢了,能与我郭府结亲,是八世修来的福分!你竟敢如此跟我说话?!”
“呵……”
叶凤吟轻嗤。
果然,不过说了两句折他自尊的话,他便已图穷匕见,将那些私心里的傲慢展露无疑。
如此一个人,她前生怎会痴恋不已,甚至在得知叶家彻底毁在了他的手里后,都还盼望着他能顾念夫妻情分,保住叶家上下的性命。
果真是傻。
非要等到亲眼看到他将叶家赶尽杀绝,最终将沾满血的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才猛然清醒,明白这个人从未爱过自己。
而所谓的双向奔赴,从始至终,不过都是一场阴谋罢了。
思绪至此。
叶凤吟闭了闭眸,生怕泄了眼底的恨:“看来,与叶家结亲,倒真是委屈郭少了。”
郭绍辉一怔。
似乎是没料到,自己随口两句话,反倒落了她的口实。
想到叶家的金山银山,他喉头涌动了片刻,才勉强压抑住浑身的怒气:“吟儿,我方才是气急了,才会如此口无遮拦,你该明白我的心……”
听着郭绍辉惺惺作态的解释,叶凤吟只觉阵阵作呕。
明白?
呵,她当然明白!
他的心思,她可不要太明白了!
只可惜,眼下她无权无势,只能先保存自身,暂且动不了郭家,否则她当场就宰了这个男人,让他也明白明白她的心意!
叶凤吟心底叹息着,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郭少爷!”
她红唇一勾,打断了郭绍辉天花乱坠的表白:“你如此有学问,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郭绍辉一哽:“什么意思?”
叶凤吟低笑出声:“我说的是,我不想要你了。既如此,你的心意如何,又与我何干?”
“你!你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郭绍辉气结。
他懒得再劝她了,直接扭头冲门外喊道,“来人,好好服侍叶小姐梳妆,要是误了吉时,有你们好看的!”
这显然,是打算来硬的了!
叶凤吟目光一沉。
她不动声色地从背后的妆台上摸了一枚发簪,偷藏进了袖底,已是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但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吹胡子瞪眼地跨进了门,大声训斥着:“吟儿,你简直胡闹!”
他身旁的小美人忙拉了拉他的衣襟:“大伯,您先别恼,姐姐只是还未做好出阁的准备,心里慌张才说错了话!”转身,又眸光流转地望向郭绍辉,“郭少爷,您别急,我来劝劝姐姐!”
拍马赶到的,正是叶凤吟的父亲叶怀章,及堂妹叶沫沫。
郭绍辉闻言冷哼。
但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便是再瞧不上叶家,至少眼下叶家还家境殷实,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没到手,三分薄面自然还是要给的。
再看叶凤吟。
方才还一脸傲气、舌灿莲花,这会儿看到父亲现身,立时就红了眼眶,欲言又止。
哪怕是为了郭府的颜面,让这女人心甘情愿成亲,也是最佳选择。他当然不会阻拦,虽然面色不虞,仍是让开了身形,给叶家双亲留足了空间。
见状,叶沫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叶凤吟跟前。
她一脸不解地抓住了叶凤吟的双手,看似苦口婆心道:“姐姐,你当初宁肯跟郭少爷私奔,也要同他在一起,今日这又是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显然,意有所指。
果不其然,私奔二字一出,叶怀章已是脸色骤变。
“这丫头就是被惯坏了!多大的人了,半点不懂事,跟你堂妹比,简直半点不如!”
“吟儿,你也不想想,郭家那是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的高门大户,岂容你说成亲就成亲,说不成亲就挥手送别的?”
“平日你骄纵也就罢了,这婚姻大事,怎能当成儿戏呢?”
叶怀章恨铁不成钢。
叶凤吟却仿若未闻,只是红着眼眶,直勾勾望着叶怀章。
眼底情绪浓重。
复杂到连她自己一时之间,都难以理清其中到底有几分怨,几分悔,又有几分怀念与庆幸。
如此,一个骂着一个听着。
先开口劝解的叶沫沫,反倒被父女俩无视了。
她的目光,也没放在叶凤吟身上,反倒流连一般地,与一旁叶绍辉的视线勾在了一处。
叶绍辉当即示意她快劝叶凤吟。
她笑意晏晏地点了一下额,转而看叶凤吟的眼神里却淬了三分毒,见叶凤吟不言不语,又柔柔弱弱地开了口。
“姐姐,你……”
“闭嘴!”
“叶沫沫,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寄居在我家的堂小姐而已,我叶凤吟的亲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叶凤吟收回视线,冷然提醒着叶沫沫。
叶沫沫猛地攥紧了衣角,垂下眼睑。
她最讨厌被人提及这个堂小姐的身份了!
分明都是叶家人,凭什么她叶凤吟就是小姐,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她叶沫沫就必须小心翼翼,让自己足够优秀,才能换来那么零星半点的尊重与鼓励呢?
还有这门亲事……
看叶沫沫一脸委屈地闭上了嘴,叶怀章忍不住走上了前。
“好啊,你可真是长本事了!”
“就算沫沫没资格管你,那我有没有资格……”
话没说完,叶怀章便觉得脚下一痛,似乎是踢到了什么。待他定睛一看,顿时愣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动了。
“这是……金鼎冠?”
“没错,这就是郭家送来的聘礼,金鼎冠。”
叶凤吟点点头,一脸嘲讽地笑了起来。
眸光再度落到了郭绍辉的身上,话却依旧是冲着叶怀章说的。
“父亲,人家将我叶家的颜面丢在地上践踏,女儿虽不懂事,可也明白叶家祖上的荣耀与尊严,容不得旁人如此嘲弄。您说呢?”
“我、我……”
叶怀章哑口无言。
以郭家的门第,以叶家的财力,他其实并不在意郭家给什么聘礼。
当郭家声称要将金鼎冠作为聘礼时,他还道女儿得了好归宿,眼下看来,不过都是为了郭府的颜面罢了!
眼看叶怀章动摇了,郭绍辉立刻又站了出来。
“叶老爷,你可不要忘了!郭叶两家的亲事,可是传遍了京城,要是就这么毁了,郭家脸上无光,叶家难道就能有面儿吗?”
“你女儿的名声,还有你儿的仕途,你都想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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