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
江湖不能没有酒馆。
因为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酒,酒实在算不上是个好东西。
喝酒误事,喝酒伤身,单纯的喝酒好像带来的全是坏处。但当你真正落寞无助时,能安慰你的却也只有酒了。它把你带入迷醉的梦境,让你摆脱痛苦,让你重获新生。
所以江湖不能没有酒馆,江湖处处有浪子,有归客,有伤心人。他们需要一个地方来暂时栖息,他们需要一个地方,既能让他们沉沦其中,又能让他们重新振奋。
酒馆哪里都有,但酒馆里的酒却不相同。
余牧有些喝不惯这里的酒。
西北的酒正如同这里的人一样,粗俗豪迈,放肆不羁,入口便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你喉咙里乱闯,所以余牧只喝了半碗便趴在桌边不停地咳嗽。
他身上的伤还远没有到康复的程度,喝酒当然对伤口的恢复不利,但余牧需要喝酒,他要用烈酒让自己的脸色红润一些,显得不那么苍白。
余牧坐正身子,对面的男人笑着摇头,他摇头既是否定余牧的酒量,也是拒绝余牧一道穿过沙漠的请求。他叫陆白,是一支商队的领队。
“陆兄,难道此时真的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余牧还是有些不死心。
陆白道:“老弟,不是我不愿意帮你的忙,只是这个时候往商队里多加一个人就是多一个麻烦。河渠镇现在剩下的几支商队,我敢说绝对没有人愿意带上你。你挑的实在不是时候。”
“银子的事儿都好说。”余牧试探着道。
他伸出手比划道:“二百两?”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陆白摇着头走开了。
陆白所言非虚,本来商队为了安全平常就很忌讳带上陌生人,何况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余牧端起酒碗又放下,他叹了口气,显然是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正当他发愁时,面前又坐下了一个男人。
男人满脸的络腮胡子,加上五大三粗的身材,颇有几分北方汉子的豪迈之气。
男人道:“我叫王九,不知小兄弟你怎么称呼?”
余牧道:“余牧。”
王九道:“余兄弟,刚才我听到了你们俩的谈话,你是想托一支商队带你穿越大漠。”
余牧道:“我正发愁呢,一个人可没办法穿过大漠。”
王九笑道:“不瞒你说,我是一支商队的首领,你若是不嫌弃便可跟随着我的商队一起穿过大漠。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余牧感到有些奇怪。
王九解释道:“你也别嫌贵,其实我只要了你五十两银子,另外五十两是替你自己买一匹骆驼的。”
嫌贵?余牧当然不是嫌贵!
前面余牧给陆白出价两百两请他帮忙都被拒绝了,王九反而只出价一百两,还生怕余牧嫌贵不答应。
“如何?”王九问道。
余牧道:“王兄也不问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要穿过大漠?”
王九笑道:“这与我无关,不过没事谁也不会跑到这地方来的。”
余牧道:“我听前面的老兄说商队是很忌讳带上陌生人一起赶路的,王兄怎么就愿意仗义相助?”
王九道:“人在江湖,有人帮和没人帮,那是两个境地,我们走南闯北的最是了解这一点。我这个人嘛,是能交一个朋友就交一个朋友,能帮上忙就尽量帮。以后万一我有什么难处,遇到相识的人也会有个照应。”
余牧抱拳道:“既然如此,就多谢王兄了。”
王九道:“说定了,我们商队明天一早出发,到时你在这酒馆门口等着就是。”
余牧点头应道:“好。”
直到第二天早上余牧才知道,他的沙漠之旅并不像昨天王九承诺的那么容易出发。
“九哥,虽然你是商队的首领,但你也不能不和大家商量便私自把人带上吧。”开口质问王九的叫郝山,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是他的同胞兄弟郝水。
王九虽然是商队的首领,但他自知理亏,态度也不强硬,只道:“大家都是出门在外,闯荡江湖的,能帮就帮一把,就像我当初帮你一样。”
郝山眼睛一瞪道:“他能与我比吗?你我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他呢?你才刚刚相识就答应带他一路。九哥,我就不信你肯定他是好人!”
王九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而无奈的神情:“哎,银子我已经拿了,话我也说出口了。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可以不和商队一起走,等明天再带他出发。”
郝山还欲再说什么,郝水却拉住了他。
“郝山,再怎么说九哥也是商队的首领,他要带人,那就带吧。不过九哥,你自己带的人,你自己负责在前面看着他。”郝水虽然话说的不好听,但总算给了王九一个面子,同意让余牧与商队一道。
余牧不明白为什么王九昨天不和商队的人说好,但好在他不用再找另外一只商队来带自己穿过沙漠了。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到王九的身边,王九吩咐道:“去待在你郝叔身边去。”
这个孩子是王九的儿子王青,这是他第一个和父亲出来闯荡。
比荒凉的戈壁更荒凉的地方是什么?死寂的沙漠。只要那条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存在,你就无时无刻不会感到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你会觉得沙子从四面八方向你包围过来,将你吞噬,将你永远留在这里。
在这种地方,你会感受到对生命的渴望。你若是能看见一株带刺的骆驼草,便会觉得这种和‘美’沾不上边的植物是那么可爱,如果你有幸能够遇到一株红柳树或者胡杨树,你会觉得它比一座巍峨的高山还要伟大,你会被他们坚韧顽强的生命力所打动,正如深爱这片土地的人,他们身上所拥有的那种不屈的意志。
余牧和王九骑着骆驼走在商队的最前面。骆驼比马走的慢些,也更稳一些,只是身上有伤的余牧连马都上不去,更别提背更高的骆驼了,最后还是王九搀着余牧上去的,惹的众人一阵哄笑。
“余兄弟,走南闯北身上没些拳脚功夫可是不行,你的身子是有些弱了。”王九取笑道。
余牧笑道:“我正是因为拳脚功夫不行,这才挂着把剑吓唬吓唬别的小蟊贼。”
王九道:“行走江湖功夫是有的,但最要紧的还是经验,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是啊。”余牧点头道,经过三贤庄的事后,余牧对此话深以为然。
王九指着前面一丛骆驼草道:“你看那丛骆驼草好看吗?”
余牧哑然道:“这种植物好像和‘好看’二字不太沾边。”
王九哈哈一笑道:“也是,你在中原呆了那么久,什么奇花异草没有见过。不过等到明天你就会明白这丛骆驼草是多么美丽漂亮了。”
余牧看着无边无际的沙漠忽然道:“王大哥,你说沙漠危险吗?”
王九肃然道:“当然!就算是最有经验的商队也不敢说一定能保证安全的走出沙漠。恶劣的天气,匮乏的资源,再加上容易迷失的地形。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流沙,风暴,海市蜃楼,这些真正要命的随时都可能发生。”
余牧笑道:“好在王大哥你经验丰富。”
王九瞥了一眼余牧骆驼上的行李道:“我看你没带多少衣服?”
余牧道:“我倒是没感觉到冷。”
王九道:“是,现在你还感觉到比较凉爽,等到了晚上你就会知道沙漠的夜晚有多冷了,那种冷是真的能把你活生生冻死。”他将自己带着的一件厚棉衣扔给余牧道:“我多带的衣服多,这件棉衣给你晚上御寒用。”
余牧抱拳道:“多谢王大哥了。”
王九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收了你的银子,不安全的把你带出沙漠能安心吗?”
余牧笑笑,拿起自己的水壶又喝了一口,但他的水壶已经空了。
王九见状又将自己的水壶递给了余牧:“你第一次进沙漠,对于喝水这件事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感觉渴了就喝,这很正常。喝水其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要有自己的‘计划’。”
余牧倒不是忍不住,只是他有伤在身,必须经常喝水。
王九看向前方道:“看到队伍中间的那只骆驼了吗?它驮着两大箱子水。它可比那些驮着瓷器,丝绸,茶叶的骆驼重要多了,甚至比我们每一个人的命都重要。它要是丢了,我们整个商队都得葬身在这片沙漠里。”
听了王九的话,余牧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却发现郝水正在盯着自己,他的眼光好像一只在盯着猎物的豺狗。余牧无奈一笑,看得出来郝水对自己很不放心。
进入沙漠的第一天还算平静,余牧裹着棉衣睡在了自己的骆驼旁边。不远处郝山郝水两兄弟负责上半夜的守夜,守夜的都是两人一组,下半夜是王九父子接替,明天再换别人。余牧当然不在守夜的人选当中,因为商队中没有一个人信任他。
两天后,余牧终于明白王九的话了。当你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黄沙时,眼前出现哪怕一株野草你都会觉得它艳丽非凡。生命在这片禁区中总是显得尤为可贵。
余牧是沉默的,长时间的处在荒凉之地,即使是再健谈的人也会变得安静。
王九道:“看来我们的运气不错,这几天没有碰到沙暴,希望我们的好运气能一直保持下去。”
余牧道:“除了沙暴之外,我记得你说过还有别的要命的危险。”
王九道:“现在已经快到冬天了,沙漠里基本上不会再出现海市蜃楼。流沙嘛,只要你老老实实的走在沙脊上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余牧道:“我们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穿过沙漠?”
王九道:“还有四五天吧。怎么?已经在沙漠里待烦了?”
余牧苦笑道:“这里的景色我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王九口中的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很久。
“快跑到沙坡的前面!!!”王九看着即将袭来的沙暴朝着后面的人怒吼道。
王九的儿子王青跑着扑进了王九的怀里,生死时刻他必须和自己的父亲呆在一起。
郝水也在指挥着商队:“把骆驼放倒!人缩在骆驼后面!!保护好货物!!”
商队里大多是经历过很多的老人,但此刻他们也显得十分慌乱。即使是再勇敢的英雄,面对这些无法抵抗的东西时心中也难免产生畏惧。
余牧顶着狂风最后看了一眼沙暴,他随即如郝水所说,蜷缩起身子,整个人都躲在了骆驼的后面。
呼啸的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睁眼什么都看不清。沙粒借着狂风肆意地侵袭着一切可以侵袭的东西,黑暗在此刻居然能让人感到些许温暖。
沙暴过后,沙漠又恢复了死寂的安静。
余牧费尽全力探出半个身子,他的另外半个身子还埋在沙子里。灰头土脸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惨状,可余牧并没有精力把自己收拾干净,他正忙着一下下的吐着嘴里的沙子。王九看到他半插在沙子里不禁失笑,他过来搭了把手将余牧从沙子里拽了出来。
不远处商队的众人也逐渐起身,郝山郝水清点着人手和货物,王九也走向前去询问情况。
郝水颇感庆幸的道:“水箱洒了小半箱水,不过还好,剩下的水足够我们穿过沙漠了。瓷器倒是碎了不少,其他货物没怎么损失。”
王九道:“有人失踪吗?受伤的情况呢?”
郝水瞥了一眼还在吐沙子的余牧道:“商队里没人受伤,人也是齐的,不过我不负责你带的那个人。”
王九道:“他也没什么问题,你带着大家把货物整理好。”
郝水点了点头,转身带着郝山组织人手整理货物去了。
夜晚很快来临了,经过沙暴的洗礼商队上上下下都十分疲惫,守夜的人选让众人犯了难,大家刚刚将货物整理完毕,谁也不想再担任守夜的任务。
没帮上什么忙的余牧这时站了出来。“要是你们信得过我的话,今晚我可以守夜。”
众人立时躁动了起来,郝山开口最快,他直言道:“谁信的过你?”
王九道:“大家今晚都好好休息,今晚我陪余兄弟守夜。”
见王九表态,众人也没有别的意见,他们虽然信不过余牧,但完全信任王九,况且疲惫的身躯也不让他们再提出别的意见了。
夜色降临,火堆生起。
王九安慰道:“在沙漠中守夜有这个火堆的话,时间就会没有那么难熬。”
余牧笑道:“难不难熬天一亮不就过去了吗。”
王九道:“看来你心里早有准备啊。哎,这个时候要是有酒就好了,有酒还得有肉,有酒有肉不如有个好梦,梦里什么都有。哈哈哈哈哈。”王九说着说着自己倒是被自己给逗笑了。
余牧道:“有酒。”
王九疑惑道:“你有酒?”
余牧道:“有酒。”
王九还是不太相信:“你真有?”
于是余牧真的就从怀中掏出一壶酒。
王九痛饮一口,直呼好酒,可这并不是什么好酒。
王九把酒壶还给余牧,火光把他的脸照的通红。“你说人有时候是不是特别容易满足?在这么冷的夜里能喝上这么一口烈酒。我觉得,呵呵,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就是让人感觉很好。”
余牧道:“王大哥你一定喝过很多酒吧。”
王九应道:“当然,我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各地的酒都喝过不少。”
余牧道:“如果现在你能想喝什么酒就喝什么酒,你最想喝什么?女儿红?杏花村?竹叶青?状元红?剑南春?”
王九连连摆手道:“你报的太多了,我哪里知道最想喝什么。”
余牧道:“但是你现在只能喝到这壶浊酒,而且你喝的时候还觉得它是人间佳酿。选择太多未必是什么好事,有时候没有选择反而就是最好的选择。”
王九笑道:“你们中原人就是会说话。我还没问过你,你是哪里的人?”
余牧沉吟了一下道:“算是江南人氏。”
王九道:“我曾经去过杭州,真是个好地方啊。西湖美景,让人陶醉其中。可惜我的家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我的女人因此天天操劳,我的儿女一出生就得忍受这里的风吹日晒。我真希望能带她们到江南去,让他们也见见那里的美景,在那里好好享福。”
王九的话让余牧颇为吃惊,一路上余牧遇到的人都极为热爱这片土地,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乡,沙沙甚至宁愿死在这片土地也不愿离开。而王九话里却对自己的家乡颇为嫌弃。
余牧也没深究,他接着王九的话问道:“你还有女儿?”
听到余牧说起自己的女儿,王九脸上满是笑意。“两个女娃儿,双胞胎,嘿嘿。她们刚出生的时候脸上粉嫩粉嫩的,结果现在大了些,脸却被风刮得比我这个男人的手掌还糙了。”
酒壶逐渐见底,余牧的睡意也变得有些止不住了。尽管他还在尽力应答着王九的话,但余牧的脑袋早就瞌睡的一坠一坠。
王九笑道:“我看你瞌睡的实在不行了,你睡一会吧,天快凉了的时候我再叫醒你。”
一听此话,余牧连头都没来得及点就倒在一旁昏睡过去。
梦乡里,余牧感觉好像有人在拍打自己,他努力的醒了过来,但眼睛还是有些睁不开。
“天要亮了,搓两把脸清醒一下。”王九果然如约把余牧叫醒了。
余牧用手用力地来回搓着自己的脸,终于把睡意从自己的脑袋里驱赶了出去。
“呼,清醒多了。”他使劲摇了摇头,呼一出口气。
地平线上的天空开始泛黄,太阳的第一缕光辉照进了沙漠里,那种刺破黑暗的美让人感到无比震撼。
余牧感慨道:“想不到在这大漠之中也能见到如此美景。”
王九没有理会余牧,刚刚叫醒余牧的他却是倒在一边打起了鼾。见王九辛辛苦苦守了一夜,余牧也不忍心立马就把王九叫醒,只是王九的美梦也并没有持续多久。
郝水看见王九睡着了脸色阴沉的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将王九摇醒,颇有些气愤的质问道:“九哥,我昨天给你说的话你忘了吗?你要是觉得困了就叫醒我们守夜!而你呢?身为守夜的人却睡着了!”
余牧刚想替王九解释,王九却抢先开口道:“是我的错,我一时疏忽,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睡了过去。这不是余兄弟在帮我守夜吗,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最好别出什么差错。”郝水怒气冲冲的瞪了王九和余牧一眼,然后转身带着郝山去清点货物了。
事情往往就不如你所愿。
郝水带着人回来的时候脸色竟然比走的时候还要难看。
“水不见了。”他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王九大惊道:“你说什么?”
郝水强压下心中的怒气重复道:“我说驮着水箱的那匹骆驼不见了。”
众人闻言立即围了过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上了王九和余牧的身上,昨天是他们俩守夜!水箱里的水关乎着所有人的生命,没有水他们只能无助的死在茫茫大漠之中。
“是你把水藏起来了!”性情急躁的郝山把矛头直指余牧。
众人的情绪也被郝山所带动,他们慢慢向余牧逼近,个个都是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表情。
郝水眯着眼睛道:“是你昨夜趁着九哥睡着的时候干的?”
“绝不是余牧兄弟!他若是把骆驼迁走了为何自己没有逃走?”王九出言为余牧开脱。
余牧的心沉了下来,王九若是想帮自己开脱就应该直接说出昨夜是余牧睡着了的实情,他这样为自己说出一句‘不黑不白’的好话反而是越描越黑。
郝山立时被王九的话刺激到了,他大叫道:“九哥,你这时候还为他说好话?!他就是在利用你,说不定他留下来就是为了再把我们害死。”
郝山蠢,郝水却不傻,王九的话也点醒了他。
郝水制住了准备上前的众人道:“骆驼被牵走的话身上的驼铃肯定会响,那样肯定有人会醒过来,可昨天并没有驼铃的响动,说明牵走骆驼的那个人把驼铃从骆驼身上解下来了。”
“找驼铃!”郝水的话还没有说完,郝山便招呼着众人一起去找那对被解下来的驼铃。
郝水并没有阻止自己兄弟这看似蠢笨的举动,他的脸上掠过了一抹令人难以捉摸的笑。
驼铃居然真的被郝山找到了,他是从余牧的包裹里找到的!
“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郝山将驼铃掷在余牧面前喝问道,好像一切都已经盖棺定论。
王九悔恨道:“是我识人不明,害大家陷入险境。”
郝山道:“九哥,你不用自责,反正他现在已经跑不了了。”
余牧没有开口辩解,他也无法辩解,因为就算他讲出实话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王九在这支商队的威信和信任是他无法比拟的。
面对气势汹汹的众人余牧有些无处下手,他该出手反抗吗?即便赢了,自己孤身一人也很难走出大漠,况且反抗就证明了自己就是牵走骆驼的人,这也正好称了那人的意。
“等一等。”又是郝水站出来拦住了众人。
郝山急道:“驼铃都在他的包裹里搜到了,你怎么还拦着我们?”
郝水道:“驼铃是在他的包裹里搜到了,可我还是有些事情不太明白。若真是他解下驼铃牵走骆驼,他为何不随便找一个地方把驼铃埋起来,反而把驼铃藏到自己的包裹里等着被我们发现?”
郝水又看向余牧:“不瞒你说,自从你进入商队我一直不放心你,所以这几天我也一直在盯着你。诸位,我发现他喝水毫无节制,一天除了喝光自己的水之外还要多次借九哥的水喝。而且昨天沙暴来临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是听到我喊的话后才知道躲在骆驼后面。”
郝山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郝水微微一笑:“这说明他根本就是第一次进入大漠。一个第一次进入大漠,没有任何经验和常识的人,他把骆驼藏匿起来后自己能找到骆驼吗?他又怎么敢一个人就和一整只商队作对,他不怕没了我们自己迷失在这大漠之中吗?”
郝水不像王九那样直接站出来说余牧是好人,但他字字句句都在帮余牧洗脱嫌疑,这让余牧有些惊讶。郝水一直是商队中最敌视余牧的人,反而却在最关键的时候为余牧说话。
众人听了郝水的话顿时恍然大悟,一个第一次进入大漠的人是做不到这些事的。
郝山追问道:“那牵走骆驼的人是谁?”
“你是想说牵走骆驼的人是我吧。”王九铁青着脸道。
郝山连道:“九哥,你说什么呢。你是我们这支商队的首领,商队里大部分人都是你带出来的,你还救过不少人的命,贼人怎么可能是你。”
郝水道:“九哥你别激动,我可没说那人一定是你,但那个人一定在我们中间。驮着水的那只骆驼是没有办法载人的,因为它两个驼峰都挂着巨大的水箱。而以我们身上现在的储水量,最多只能够派两三个人前去寻找丢失的骆驼,所以那个人既不能把骆驼藏的太近,也不能把骆驼藏的太远,想要不让我们轻易的寻找到的话,骆驼至少要藏在离此步行两三个时辰之外的地方,那么一来一回就是半夜的时间。长时间在沙漠中行走脚会大量出汗,也就是说现在这个时辰,那个去藏骆驼的人靴子里还是湿的。”
余牧闻言立马开始脱自己的靴子,他的靴子当然是干的。
郝水看向王九道:“九哥,也请你脱下靴子。”
郝山道:“郝水,你怎么真的让九哥脱靴子。”
郝水也是忍不住对郝山大吼道:“昨天守夜的是他们,他们俩嫌疑最大,他不脱我脱吗?!”
郝山被郝水这么一吼也不再敢帮王九说话了。
余牧把靴子递给郝水,郝水伸手一摸道:“干的。”他又将靴子递给商队的其他人,让每个人都亲手确认。
王九的额头已经有些冒汗了,可他也不得不脱下自己的靴子。
“其实王大哥不用脱自己的靴子。”开口的是余牧。
郝水皱起了眉头:“那你说说九哥他为什么不需要脱?难道你知道是谁牵走了骆驼?”
余牧笑道:“我本来还不知道,但是听你刚刚这么一分析我也猜到了。”
郝水道:“你说。”
余牧道:“虽然你早上看见的是王九在睡觉,其实昨天晚上睡着了的人是我,他是在天亮前才把我叫醒的,接着他便自己倒下睡了,我看他独自守了一夜便没有叫他。”
郝山道:“你是说九哥说谎?你的靴子虽然是干的,但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
郝水却道:“你让他接着说。”
余牧道:“其实王九说没说谎并不重要,昨天晚上我们两个谁睡着了也不重要,因为牵走骆驼的人不是我,也不是王九。”
余牧站在王九的面前道:“王大哥,我想就算昨天晚上我睡得再沉,你也不敢自己去把骆驼藏起来,万一我半夜醒过来了呢?所以你派了别人去。”
话说到这,郝水已经知道余牧说的人是谁了,他把目光转向了藏在郝山身后的王青。
郝水道:“王青,你过来把靴子脱了。”
王青动也不敢动,只是不住的摇头,显得惊恐万分。
郝山有些不忍道:“不可能是王青做的。”
郝水道:“要是错怪他了,大不了我这个做叔叔的给他赔罪。”
“不用了!是我让王青去把骆驼藏起来的。”
王九低垂着头颅,面如死灰。“在你提出让我们脱靴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瞒不住了。我本以为你们会相信这一切是他干的,到时候我可以再装作为了赎罪主动去找水。”
郝山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王九居然真的承认了,所有人都不相信王九就这么承认了。
郝水道:“九哥,你可是商队的首领啊,你居然想把我们全都害死。九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为了这些钱财货物?”
王九崩溃大吼道:“就为了这些钱财货物!可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我的妻儿,我想把他们带到中原享福。凭什么?你说凭什么她们要一直在这个鬼地方受苦?天天风吹日晒。我只是想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郝水道:“你想把她们接到中原享福,自己再多干几年也未必凑不齐这些银子,是你太贪了。”
王九道:“对,是我太贪了,我无话可说。”
余牧叹道:“你是临时起意的吧?你的计划其实漏洞百出,即便没有郝水站出来,你也不一定会如愿。”
王九悔恨道:“我是看到你的时候才临时起意的,我要是不遇见你,我也不会这么做。”
郝水道:“九哥,你就这么留恋中原吗?你就这么想要带着妻儿离开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就算它再荒凉,再偏僻,它也是你的家乡啊。”
王九面对郝水的问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儿子。
驮水的骆驼被找了回来,如何处置王九父子却让众人犯了难。正如郝山所说,王九是商队多年的首领,他对商队上上下下的人都有不小的恩情,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处置王九,但也没有人愿意放过王九。
余牧其实也想为王九求情,但余牧现在已经明白了这里的规矩。错就是错,错了便要受到惩罚,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功过不能相抵,你也许觉得这有些残酷,但在这里这叫做公平。
王九错了吗?当然错了!可他想带妻儿去中原过上好日子的初衷你不能说这也是错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心中对错的纠缠还是让他做出了这种事情。
最后还是郝水站出来做出了对王九父子的处置。
“九哥,你帮过这支商队很多,你也帮过我很多,但你知道规矩,做出这种事,你必须死。但没有人愿意亲手杀死你,你就和你的儿子永远留在这片大漠中吧。”郝水话语中有不忍,但更多的是决绝。
“不,郝水,你不能把我的儿子也留在这,他只是个孩子,他还没有长大。。。”王九无助的摇着头,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陪着自己一起葬身大漠。
“他已经大到能够害人了。”
郝水冷漠地拒绝了王九。
“你真的不愿意放过他吗?”王九几乎已经死心了。
郝水长叹一声道:“让他活着,不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是一件坏事。”
王青还是紧紧扎在王九的怀里,让人看不清他眼中是否闪着仇恨的火光。
王九请求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们帮忙。”
郝水道:“你说吧。”
王九道:“请你们不要把我做的事说出去,也不要告诉我的妻儿,你就说我们俩是被沙暴吹走的。不然,不然她们就没有脸再活下去了。”
郝水道:“九哥,我也想答应你,商队里其他的人现在都可以答应你,可这件事你只要做了,终有一天是瞒不住的,我们现在就算答应了你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我答应你,我会带着嫂子和侄女去一个很远很远的村子,在那里把她们好好安顿下来,你的这份银子连同我和郝山的那一份我都会交给嫂子,至少能保证她们这几年都衣食无忧。”
商队再次启程了,这一次好像还是和往日出发时一样平常,只留下了王九父子和商队渐行渐远,没人看见郝水偷偷丢下了一把短刀。
经过这一次意外,余牧也得到了商队的信任,他不再需要走在商队最前面开路,而是和郝水一起走在驮水骆驼的旁边。
余牧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郝水道:“有事就直说。”他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站出来帮你说话,还把矛头指向王九。”
余牧道:“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郝水沉默了半晌,然后道:“很简单,就算是我再讨厌你,再不信任你,但如果找不出牵走骆驼的那个人,商队就会陷入危机,我不能看到这种情况发生。还有就是,就是我很早就发现九哥他变了。九哥是最早做商队去中原闯荡的,我们兄弟俩加入的时候九哥还警告过我们不要被中原的花花世界迷了双眼,要记得我们的家永远在这里。这两年我却经常从九哥嘴里听到他说中原的好,甚至不知不觉就说出西域不如中原的话。那是我就知道,其实九哥的心已经被中原的繁华迷住了。其实九哥说的是对的,中原比西域好的地方有太多。我相信九哥一直是爱着这片土地的,但你也不能要求他在一次次见过中原的繁华与诱惑后还和当初一样深爱着这片土地。”
“那你呢?”余牧问道。“你以后会不会也变得不再如当初那样深爱这片土地?”
“也许吧,说不定我会变得和九哥一样。”郝水没有坚定的回答,但这个回答却足够真实。
郝水道:“说吧,你想问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余牧道:“其实从刚进入商队的时候我就发现,王九虽然是商队的首领,但有时候你的威信却比他更高,说话的分量也更重。”
见余牧说起这个,郝水不禁有些唏嘘。“我在商队里的地位是九哥提携的,若是没有这件事的话,估计两三年后九哥就会让我成为商队新的首领,没想到他现在。。哎。九哥他是个很好的人,待谁都很好,谁开口请他帮忙他都会答应。他有句话老挂在嘴边:能帮的忙就帮,能交的朋友就交,朋友就会帮你的忙。”
想到刚开始碰到王九时他所说的那番话,余牧也叹道:“是啊,他确实是个好人。”
三天后商队走出了大漠。他们把从中原运来的茶叶,丝绸等货物沿途卖给了各个村子,最后他们回到了自己的村庄。
在郝水家住了五天后,余牧踏上了前往雪山的路。本来他只打算歇息一两天就启程,可没想到表面看上去有些冷漠的郝水如此好客,硬是把余牧留了五天。
临行前郝水亲自把余牧送到了村口。
余牧取笑道:“我没想到你是个这么热情好客的人。”
郝水笑道:“人不可貌相,这不是你们中原的话吗?”
余牧道:“的确如此。”
郝水将一个包裹递给余牧道:“自家蒸的沙枣馍,带在路上吃。”
余牧接过沉甸甸的包裹笑道:“太多了吧,我怕路上吃不完。”
郝水摇头道:“你以为从这里能看到天山就代表着你离它很近?其实它还远在数百里之外。”
余牧看向天边的天山道:“现在还没有下雪,怎么天山就已经是白色的了?”
郝水道:“天山山顶上的积雪终年不化,只有山腰以下的雪会在每年的春天化作雪水流入河中。”
雪山,沙漠,戈壁,荒原。
想到这些余牧感慨道:“真是不到西域不知天下之大啊。”
郝水拍了拍余牧的肩膀道“上路吧。”
“保重。”余牧抱拳道。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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