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在边关互市,分为“官市”与“民市”两种。茶马司依律定期召集互市,并征收税银。
随着边贸的开展,边关部族对中土生活物资的需求越来越大。故而每年一次的官市,已远远不能满足他们需要。取而代之的是,民间互市交易频繁,日益兴盛,对官市造成极大冲击。
朝廷为加强治理与疏导,逐步放开民间互市的限制,并将皇商,官商引入其中,以主导边疆物资供应。
由于出任边关地方官吏者,多为晋籍等地的北方官员,许是沾亲带故,不少晋商加入到边贸交易里,赚取不菲的银两。
李六郎出事后,茶马课税司将此案上报户部,却迟迟未收到户部批复。
他们也不敢擅自将其移交给地方官员处置,毕竟文云商号的背后是萧家,而萧家二公子正是山东布政使。
尽管萧荡城上奏折,递交辞呈,圣上却并未恩准,亦未降罪,反倒赏赐萧荡城俸禄加倍。
这令朝堂上,想扳倒萧家的权臣,生出忌惮之心。户部主事官员,也不敢再拿文云商号作文章。
文鹏原想从同行手里,高价收购引票,细想过后,还是打消了念头。毕竟发放每家商户的盐引,茶引都已登记造册,且有出入之处。贸然使用,若再被倒打一耙,他更将百口莫辩。
索性他找到夏大人的门生故吏求情,到户部补交了税银,补领了茶盐引票。如此以来,更是堵上了课税司官吏的嘴巴,他们私下也收了不少好处,最后不得不释放李六郎等人,归还扣押的货物。
返程前,受李显忠邀请,文鹏带着李六郎与卓账房,到李府赴宴。
文鹏让六郎跪谢李大人的救命之恩,见六郎有些迟疑,他上去就是一脚。
六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急声道:“李大人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请受晚辈一拜。”
李显忠笑道:“李掌柜快快请起,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况且,我兄弟早已到户部摆平此事,老夫不过是命犬子去壮壮声势!哈哈,李掌门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李六郎再次道谢后,才起身回话,不解地望了一眼文鹏。
李显忠嘘寒问暖,安慰道:“李掌柜在牢中受委屈了,老夫今日设宴,一来为我兄弟饯行,二来也为李掌柜压惊洗尘,祛除晦气。朝廷那帮官吏皆是势利小人,李掌柜莫放在心上。我与你东家,还有萧大人乃是好安答。日后,在建州地界,尽可放手做买卖。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再敢为难文云商号,便是与老夫为敌,老夫定让他好看。哈哈。”
面对李大人有意拉拢,李六郎顿时明白过来,赶忙施礼道:“在下替大东家,谢过李大人美意。大人日后有何差遣,尽管吩咐,在下定当竭尽所能,全力以赴。”
“哈哈,好!住儿,赶快命人开宴,我等边吃边等。贤弟,请。今日为兄还邀请了一位兄弟前来,待会介绍你们认识。”李显忠一面吩咐李瞒住,一面请文鹏等人到内宅就席。
众人边吃边聊。其间,李显忠向文鹏三人讲着建州,奴儿干,乃至高丽的风土人情,野货特产,令三人受益匪浅。
酒过两巡,门外传来一阵笑声:“老哥宴请贵客,阿浑德来迟一步,还望见谅啊。”
五人停住竹筷,李显忠赶忙起身,笑道:“帖木儿兄弟,可把你盼来了,快快进屋,介绍一位好兄弟给你结识。”
李家奴婢掀开厚厚的挡风门帘,将猛哥帖木儿及其长子,迎入内宅客厅。
文鹏细瞧,这传闻中的猛哥帖木儿,五十余岁的样子。
他身材魁梧,棱角分明,目光如炬。一身华服,八字胡,扎着辫子,须发花白。
他身后的公子,二十余岁的模样,英姿飒爽,威武不凡,许是读过不少书,眉宇间透出一股文气。
众人寒暄一番,文鹏与两人结识后,得知那公子是猛哥帖木儿长子额古。
文鹏笑道:“久闻兄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虎父无犬子,贵公子一表人材,英气逼人,他日定非池中之物。”
文鹏并非恭维之言,他看得出来,猛哥帖木儿父子两人,气宇不凡,心怀奇志。言谈举止间,难掩豪迈气概。
猛哥帖木儿哈哈大笑,道:“文鹏兄弟,好一张伶牙俐齿,定是饱读诗书之人。我等可是大老粗,建州又是穷乡僻壤。一日三餐尚且发愁,哪敢奢望犬子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啊。只要有口饭吃,便已知足。”
文鹏不以为然,笑答:“有志不在年高,贤侄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前途不可限量。”
额古道谢,谦逊道:“多谢额齐赫夸赞,晚辈愧不敢当。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待说与穷达,不须疑著。古来贤者,进亦乐,退亦乐。”
文鹏没料到,身为斡朵里部族族长之子,对古诗词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只是,他心头略有一丝不安。
众人落座后,举杯畅饮,听完李显忠的细述,猛哥帖木儿不由得对文鹏另眼相看。
原以为萧家女婿,与其他朝廷纨绔子弟一般,只知道游山玩水,寻欢作乐。如今看来,他确是低估了眼前的年轻人,暗自感慨中原物华天宝,人才辈出。
猛哥帖木儿不禁问道:“兄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知对当今天下大势,有何看法?”
文鹏知他在试探自家,连饮三杯,笑答:“兄长,真是抬举兄弟了。愚以为,当今天下,西洋诸国深陷教派冲突、疆土纷争而不能自拔,西域各国又连年恶斗,唯我华夏帝国一枝独秀。至少百年间,无人能出其右。北方大漠部落,不足为虑,即便可强横一时,终难横行一世,即便元太祖在世,亦无能为力。”
帖木儿闻听,不觉面色低沉,并非他不信文鹏之言。恰恰相反,他的长子额古也是如此判断,还多次提醒他,当以休养生息为上策,静待百年变局。
他心有不甘,笑着追问道:“哦?兄弟果然眼界开阔,深谋远虑,敢问百年之后呢?”
文鹏始料未及,心头一震,他思量片刻,果决地回道:“至少一个甲子内,即便又二十年,天下格局依然如故。此后,天下大势难料,前所未有之变局将生。”
李显忠与帖木儿相视一笑,额古却不言不语,不解地望着文鹏。
帖木儿大笑:“兄弟何以如此认定,可有依据?难不成兄弟能掐会算,就像那算命的神仙一般?”
文鹏淡定地摇摇头,饮下杯中酒,平静地回复道:“呵呵,让兄长见笑了。兄弟并无实据,亦不懂占卜之术。只不过兄弟喜读青史,见时知几罢了。青史是一场轮回,无论秦汉魏晋,南北朝,还是隋唐,宋辽金,帝国气数难逃三百年之宿命。逃过去,不过两汉,两宋,逃不过,便是新的轮回。”
额古豁然开朗,细细想来,大抵如此,正所谓物极必反,月满则亏。
文鹏接着讲道:“百年上升,百年鼎盛,又百年的衰落,有多少王朝能安然度过?”
猛哥帖木儿见额古频频点头,看来他所言不虚,随口又问道:“兄弟,据传明年开春,大皇帝要对大漠用兵,不知消息是否可靠?我等是否该出兵协助圣主?”
他并未回答帖木儿,回道:“诸位不妨听听额古的高见?”
额古沉思片刻,答道:“诸位见笑了!愚以为,奴儿干地区历来是帝国东北门户,关乎王朝兴衰成败,是中原王朝抵御游牧部落的天然屏障。故而,历代大一统的王朝都不会允许,东北出现一个分庭抗礼,称霸一方的诸侯。汉武帝灭卫氏,设置汉四郡;隋炀帝冒着亡国危险,也要三征高句丽;唐更是灭掉高句丽,设置四个都督府;大宋虽一统中原,却因丧失幽云十六州,而无力统一整个华夏,边关忧患不断;大元入主中原后,在东北设置辽阳行省,又设万户府,以统御东北之地。晚辈以为,从长远计,我斡朵里部与胡里改部,当刀兵入库,休养生息,韬光养晦,待兵强马壮之时,再为朝廷分忧也不迟。否则,前有鞑靼,后有高丽,我部举步维艰。”
猛哥帖木儿闻听此言,不禁佯怒道:“额古无礼!休得胡言乱语……”
文鹏连忙阻止道:“呵呵,兄长莫要责怪贤侄,兄弟也是此意。额古博古通今,熟读青史,实乃不世之才啊!”
他对额古不禁刮目相看,此人不仅有安邦谋国的韬略,更具经天纬地之才。
自两部内迁归化后,声势大振,不断有少数部族南迁依附,可谓兵强马壮,实力雄厚。
文鹏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忧虑,只是有些事,他亦无力阻止。
众人不再提及家国大事,畅谈美味佳肴,风土人情,尽情欢饮。又有舞姬助兴,好不热闹。
席间,李显忠欲以美姬相送,被文鹏婉拒。他尴尬地笑道:“多谢李兄美意!实不相瞒,拙荆治家甚严,愚弟无福消受啊!前段时日,刚卖掉一名侍妾,若是知晓我又立妾室,定让我好看,非要被她赶出寒舍不可。”
众人大笑,李显忠只得作罢。
离开李府时,文鹏被李,卓两人搀扶着上了马车,赶回客栈。
待走到半道,他清醒过来,道:“哎!兄长家自酿的陈酒,果真醇厚刚烈,再吃下去,非要醉倒他家不可。”
李六郎见东家并无醉意,不禁问道:“老爷,请恕在下直言,我观两位大人心怀异志。老爷真打算与建州两卫,及毛岭卫作买卖吗?好不容易才摆脱官司,又……”
文鹏靠着车板,闭目养神,道:“即便我等不做他们的生意,亦有人会去做。九边的买卖,大多已被晋商所把持。一本万利的买卖,谁会与银子过不去呢?切忌贪得无厌,毫无节制。朝廷自有法度,尔等当进退有度。我不是责备你自作主张,而是怪你考虑不周,不能审时度势,谨慎行事。明知违反茶马禁令,仍大张旗鼓贩卖茶盐,收购山货,这是自己在作死。萧家树大招风,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文云商号呢。”
李六郎恍然大悟,连忙回道:“多谢老爷提醒,在下明白了。”
文鹏笑问:“你可真明白了?卓先生,你瞧,他又犯糊涂了。哈哈!”
卓账房跟着笑了起来,李六郎一头雾水,以为他又哪里讲错,急忙向两人请教。
押送着十几辆货物,文鹏带着众伙计赶往辽东。
寒风大作,雪落无痕。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大地一片雪白!
出了关口,商队行驶在皑皑雪山之间,又行数里,到达一片山谷地带。
两旁山岗上,忽然冒出一队人马来。一个个身着黑衣,手持利刃,杀气腾腾地朝着商队奔来。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