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在永安胡同口下了车,正要给钱的时候,忽然有点舍不得这手里的十两小银锭,摩挲了半天,又转回头坐在车辕架子上跟车把式说,“你再往前略走走,到神武门那打住。”一脸憨厚的车把式满脸的苦笑:“这位爷,您可瞧好了,那是神武门!皇上家门口啊!您让我奔那走,不到跟前护军就得把我这车给挑喽!”
福安一拍马屁股,“听我的准没错。”一路向着城门跑去。
果然,没到近前,四个当值的护军就扯脖子嚷嚷,“停下停下,赶车的颠晕头了吧?!这是神武门!想挨咱爷们儿的红缨枪了吗!”
福安安慰似的拍了拍被吓唬住了的车把式,说了句老哥稍等,一点脚尖下了车,向护军走去。
到了跟前,护军刚要说话,只见这位寻常公子打扮的人从怀里掏了腰牌出来,打前儿的护军伸脖子一看,这象牙红穗儿的腰牌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养心殿”,顿时膝头一软便要跪下去的架势,心说,这位爷即便不是皇上,也是御前伺候的红人,着实的惹不起啊!
福安并不进门,气定神闲的问道:“今儿谁当值?”说话间,从里跑出来一个当值的护军统领,那人远远的就看出来门外这位爷是当今圣上,赶紧跑过来便要行礼,被福安一个手势就止住了。
走到近前,听皇上轻声的问“身上可有散碎银子?借我点。”这位护军统领几乎以为自己听差了,一边掏银子递上去一边合计皇上怎么还没银子使了。。。。
福安扬声叫住了想要走的车把式,递过去银子,“坐你的车给你钱,跑什么呀,你这营生不容易,拿着吧,回见了您呐。”说罢,慢悠悠的进了神武门,对着规矩站班儿的统领问道:“你叫什么?回头朕让荣喜把钱还了来。”统领这才扫袖跪下行礼说:“微臣神武门护军副统领陆茂春,臣孝敬皇上是应该的,不敢劳驾荣公公特意跑一趟。微臣这就送万岁爷回宫。”
皇上虚扶了一把,轻声道:“今儿这事只当没有,你悄悄的别声张。”当下自去不提。
护军见皇上溜达进去了,笑着轰已经懵了的车把式,“得嘞,您今儿造化大,行了,您也回吧。”
福安过了顺贞门,进了御花园一路往南溜达着奔养心殿去,觉得的略乏了也到了养心殿的北角老虎门了,抬脚正要往里走,正看见荣喜腰后别着拂尘在院里来回不住的溜达,御前的人沿着东暖阁的外墙根跪了一溜儿,走散的司寝顺兴跪在院子正当中,只见荣喜走过去不住的用手指戳着他脑门直呲嗒着,顺兴抽抽搭搭的正哭得伤心,一抬眼见皇上全须全影的回来了,一把上前抱住了他的大腿,唬得福安一歪身险些没站住,顺兴不住的抽搭,“我的天爷啊,您可回来了,奴才该死,没跟住您,奴才眼瞎了没看见您走哪去了,奴才就是纯吃草料的牲口啊!我的天爷。。。。。”
荣喜也近前来跪下磕头,“奴才万死,没早早儿管教好这死奴才,由得他挑唆万岁爷出去逛,”说完抽出别在腰后的拂尘,狠狠的一下抽在顺兴的屁股上,“奴才这就传人来打死这个不知轻重,狗屎糊了眼的畜生!”
皇上笑着轻拽着顺兴的耳朵,“小子,有你的,跟丢了朕也就罢了,银子钱你自己看得倒严,弄得朕走乏了都没钱喝口热茶。”说罢,转身进了东暖阁,御前的人个个有眼色,忙上前来伺候着换了衣裳,敬茶,又预备了热水给皇上泡澡松乏松乏。
顺兴最猴儿精,跪在脚踏上不住的给皇上捶腿,捏着哭音儿巴结,“亏了万岁爷您精明,能赶在太上皇前头回来,刚才荣总管还说要传近卫营的人出去找,偏巧您就回来了,主子爷您可得开金口赏奴才这条狗命,奴才可是咱养心殿最会捶腿捏肩的呀!”
荣喜刚要上前来撸袖子赏他大嘴巴子,被万岁爷笑着止住,“算了吧,朕瞧着他素日也有好处,单这一回办差了也不值当深计较,”福安拿起甜白瓷茶盏,碧青的茶色衬着白玉般的茶碗儿很是养眼,“今儿的事谁也不许往外说,两宫那头若是知道了,可都在你身上。”他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的瞧了一眼荣喜,这位养心殿大总管赶紧识趣的跪下去,“奴才明白,奴才会叮嘱御前的人,都把嘴缝死!”
皇上起身,往里间走准备去沐浴,忽然回过身吩咐荣喜,“刚才朕那身衣裳里,有个十两的银锭子,你去找了来放在御案上。”
荣喜忙答应着,快步走到西边围房里找万岁爷刚替换下来的衣裳,从长袍的暗兜里掏出这块还沾着主子爷余温的银锭子在手里掂了掂,不住的纳闷,“主子爷这是怎么了,慎己私库里大把的金银珠宝都不上心儿,今儿不知哪得的这十两银子这么看重,还得放御案上摆着。。。。”
荣喜捧着这锭银子,郑重的放在御案上掐丝珐琅寿字纹笔架旁边,走到东暖阁门口吩咐人预备着传晚膳,又不由得回过头,看了看那一小块略显寒酸的银子,不得其解的出了门。
将近傍晚时分,畅音阁里才停了戏。
今儿是毓妃娘娘做东,吩咐南府预备了一班擅唱昆曲的戏子,遍请东西六宫的妃嫔大伙儿热闹一天。因着皇上尚未点选中宫,正位空缺,而毓妃又是大阿哥的生母,暂代协理六宫事务,凡是宫中宴请时,便是她坐在主位近旁。
年下图热闹,大家闲散不拘着规矩,摆了三桌的各色茶点,各自按位份落座。今儿是毓妃请客,自然是她坐主桌,左手边,是进宫不到一年就封了妃位的瑶妃娘娘。
左边圆桌坐了熙嫔和艳嫔两位,右边圆桌坐了静贵人和其他几位才人常在等低等妃嫔。
锣鼓点敲打了一下午终于止住了,本已坐乏了的毓妃正了正身子,说声赏,自有宫人下去分赏与众戏子。在戏子们此起彼伏的谢恩声里,毓妃娘娘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她抚了抚身上的绯色四喜如意棉袍,光滑的苏绣缎子映着赤金米珠的护甲,一双手细嫩无比。
她喜欢这样的情境,恍惚着有一种六宫敬畏,马首是瞻的愉悦。
各桌妃嫔见她起身,也跟着站了起来,欲行礼恭送。
毓妃抚了下燕尾,寒暄道:“今儿就到这儿吧,妹妹们也乏了,不如各自回宫歇着,年下无事,改日咱们再受用。容本宫先道乏了。”说罢,微笑着与瑶妃见了个平礼,再不看众人,扶着宫女的手,上了辇车,向着延禧宫蜿蜒而去。
瑶妃见她走了,方用丝帕遮着嘴,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好几个时辰坐在这听戏,叮叮咣咣的什么意思,本宫腰酸得厉害,”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身桃红色百花锦袍越发显得她腰肢纤细,她扶了扶架子头上的金步摇,懒懒的向静贵人说道:“咱也家去吧。”静贵人上前说了声是,扶着瑶妃的手臂,两人也自回了储秀宫。
其余嫔妃见她们都走了,也各自道乏散了。
晚膳后,皇上倚在南墙下的暖炕上闭目养神,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元德捧了朱漆描金的大托盘进来,跪在皇上脚边,恭恭敬敬的将漆盘举过头顶,“请皇上翻牌子”
万岁爷微睁了下眼,慢悠悠的坐起身,“静贵人吧。”元德应声退下,刚几步,被皇上叫住 ,“算了,朕还有折子看。”
元德满脑袋疑惑的退出了东暖阁,底下人接过漆盘回了敬事房,元德背着手踱步到了西角门边的御茶房里,看见荣喜吃完了饭正在喝茶,搭讪着讨了碗浓茶喝,底下人见情形知道是两位总管有话说,都有眼色的各自走开了。
元德见人都散了,往荣喜的凳子边靠了靠,轻声说:“我有个事问问大总管您,今儿白天是不是有哪位小主来过?”他兀自一顿,“按说不会啊,毓妃娘娘请客,眼巴前儿的这几位都看戏去了啊,”他拿眼觑着荣喜的神色,“难道又有了御前的人被瞧上了?”
荣喜放下茶碗摇了摇头,“怎么?主子爷今儿没翻牌子?”
“先头翻了静贵人,后又叫撤了,说是看折子。”元德吐了口茶叶沫子,“这可是新鲜事,您要是知道缘故可得提点我几句,回头册子上我得掂量着写。”他又低头喝了口茶,小声嘀咕道:“主子爷说要看折子,大正月里,又封了印,摆明是敷衍的话嘛。”
荣喜用脚尖踢了踢元德,“主子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哪由得你一个奴才瞎胡猜,翻了牌子再叫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档册上必然要写叫去,你巴狗儿似的写的详细,明儿个毓妃或是太后问起来,你去周全?”
两人对坐着又喝了一盏茶,元德自回敬事房歇差事。
瞧着时辰不早了,荣喜带了人进养心殿预备伺候皇上安寝。
只见万岁爷歪着身子坐在南窗下的暖炕上,一手里捧本书,一只手里不知摩挲着个什么物件,荣喜假装指示人收拾床铺,定神细瞧了,原来主子爷手里把玩的竟是那块十两的银锭。
这位养心殿大总管暗暗的叹了口气,再仔细瞧了瞧万岁爷的神情,他虽拿了本书,半天也没见翻一页,脸上的神情带着点似笑非笑意味,像是回忆什么,又像是思虑什么。
荣喜小眼睛一转,心里即刻会意了,这怎么话儿说的,指定是今儿出门遇上谁了。当初瑶妃娘娘进宫不就是打这儿来的嘛,才一年我怎么就混忘了呢,真是没个成算的!。
大总管认定了皇上又是出宫猎艳了,这值什么,爷们儿家不都是这样嘛,还值得不翻牌子了,可这块爱不释手的银锭子是个什么来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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