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跨过月洞门进了慈宁宫前院,就听见东暖阁里传来一阵说笑声,站班儿的小太监们远远的瞧见皇上来了,赶忙的掀开棉毡帘子,掌事太监贵德迎了出来,“万岁爷吉祥,您今儿来的早呀,毓主儿带着大阿哥正陪着老佛爷用早膳呢。”说着便往东暖阁里让。
福安往里走,淡淡的花香粘着暖意扑面而来。单膝行礼请了老佛爷安,太皇太后屋子里的丫头们都极有眼色,立刻上前来为皇上解了外氅敬了热茶手炉,福安便在暖榻上坐了捂手。
毓妃见他来了,连忙把大阿哥给奶娘抱过去,回转身殷勤请安行礼,“请万岁爷金安,您可用过早膳了?老佛爷这的红豆粥甚是香甜,您可要尝一碗?”
太皇太后今年五十八岁,身量不高,微微的有些发福,慈眉善目,不愿意拿宫里规矩拘着晚辈。老佛爷性子随和,爱说说笑笑的,也喜欢身边热闹些。
因是年下,穿戴的也艳丽些,绛紫色花鸟纹的织金夹袍越发显得她气度雍容。
“你今儿倒勤快,请安来的这么早,年下朝贺多,该躲懒多睡会子。”老佛爷笑着对福安说,“你看景芝多懂事,特意带了庆钧来给我请安,热热闹闹的多喜兴。”
福安笑道:“只怕他吵闹惹皇祖母烦心,”侍立在侧的毓妃赶紧搭话“万岁爷多心了,大阿哥虽才两岁多,却是个安静懂事的孩子呢,何尝吵闹过呢,咱们庆钧以后可是弟弟妹妹们的表率,身为长子,必然是聪明知理的。”
说罢,招手奶娘上前来,“庆钧来给你父皇请安。”大阿哥被奶娘抱着跪下请安,大红色棉衣里包裹着粉团儿似的一张小胖脸儿,嘴里咿咿呀呀的甚是可爱,福安附身瞧着,伸手抚了抚粉嫩的小脸儿,“几天不见又胖了好些,养的不错,奶娘也劳苦了,大年下的,赏一年的俸禄吧。”奶娘忙不迭的谢恩,站起身立在一旁。
老佛爷用完早膳挥了挥手,便有丫头们上来麻利的儿撤去了餐盘端上她喝惯了的金骏眉,近侍的宫女玲喜捧了兰花烟盒子来,回身对毓妃蹲了个福“奴婢斗胆,请娘娘让奶娘带着大阿哥去西暖阁歇着吧,老佛爷早膳完毕要抽兰花烟的,没得让烟气熏着小主子。”
毓妃心里明白,这是人家祖孙要说贴己话了,妾室得回避。心里头虽然不称意,脸上依旧得笑得恭顺,她脸上做出明朗的笑意,抚着袍子蹲下身行礼,“大阿哥今儿醒得早,这会子只怕要闹觉了,臣妾就先带他回去了,万岁爷再陪着老佛爷坐坐,臣妾先告退了,回头天儿好的时候,再带了大阿哥来陪老佛爷说话儿。”说完,行了礼便退出了暖阁。
太皇太后由着丫头伺候着点了兰花烟,微微的歪在软枕上,“我看宫里这些人,就属毓妃巧嘴儿会说话。”
福安瞧着炕几上摆的一盆白腊梅,“是会说话儿,左一句大阿哥,右一句长子的,烦的很。时不时的就拿这话来敲打,生怕我忘了她生过孩子似的。”
一句话倒把老佛爷说乐了,“但凡宫里生过孩子的女人都饶不过去这心思,她生的又是大阿哥,心思大些也是有的,你倒是没因为大阿哥养的好,再晋晋她的位份?”
福安放下手炉,“大阿哥满月时给她晋的妃位,一岁时又赏了帮着太后协理六宫,若还不足意儿,那我也圆满不了她了。”
老佛爷点了点头,“她出身虽然一般,但生养了皇长子,心里巴望着高位也是难免的事,只是,轮不轮得到她做皇后,还得再历练着看看,协理六宫是个有实权的事,她若是兴风作浪的,也没那个福分。”
福安喝了口茶,“您是知道的,现如今后宫里的这些人不过是刚继位时太后硬塞进来的,若是说我真心喜欢,想抬举的,也挑不出人来。”他抚了抚袖口,“我是真心羡慕三叔的,虽然按着祖制不能娶民间女子为福晋,也为了这事和皇祖父争辩过,但还是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那股子不顾一切的劲头,才是好男儿该有的样子。”
老佛爷笑着捶了他肩头一把,“不好生学着点你五叔孝顺听话的样子,倒羡慕猴儿三儿那个惹人心烦的滑头?你都弄进来一个瑶妃了,还不足意儿?”
福安略羞愧的一笑,“当初遇见她时,只觉得她与众不同,是个单纯明媚的女子,也是花了些心思才弄了来的,只是这时日一长,竟也和寻常女子一样,争宠争位份,撒娇撒泼的,我如今也看淡了,横竖都一样。”
太皇太后见他有些发闷,忙止了话头,“得了,时候不早了,去你父皇那请安吧。我也略歇歇,回头你再过来陪我用膳。”
福安站起身行礼,“皇祖母歇着吧,我去宁寿宫请安了,晚膳时再来陪您说话。”
老佛爷点了点头,“趁着日头好,早些去吧,陪着你父皇用了午膳再回养心殿去,我一会儿要看着丫头们打红绒络子呢。”
顺兴伺候完万岁爷出门,假意要往四执库去取新熨烫的家常棉袍,支开小太监们,沿着夹道一拐弯进了内务府衙门。
年里的内务府因着休沐和轮值,比往日清净了些许,掀帘儿往里进,正瞧见主事厉大人歪在官椅里有些打瞌睡。
顺兴到了近前,扫袖儿行礼,唤了声厉大人吉祥,唬了大人一跳,“万岁爷可有什么吩咐?”
顺兴巴结一笑,“哎呦,您可坐稳当了,没有什么吩咐的话,只是我师父打发我来找大人问句话。”
厉大人平日与荣喜是老熟人了,见不是什么大事,便安心下来,用烟袋敲打桌边要充烟丝,“有什么要紧的话打发你这么早就过来?”
顺兴殷勤的接过厉大人的烟袋,麻利的装上烟丝敬给他,轻声说道,“师父让我来问大人一句,如今在京里,朝廷上或是世家里,哪家是姓和的?”
厉大人接过烟袋锅子,吧嗒了几下,眯了眯眼睛,“和是正白旗的老姓儿,可如今文官里显山露水儿的并没有正白旗出身的,武将里嘛,如今京师步军提督宏泰老大人是正白旗姓和的,其他外放的官员里或许也有,只不过品级低不在京里,再详细的,还是得去军机处查官籍本子。”
顺兴心里有了数,告辞出来回了养心殿。
宁寿宫是养心殿东边一处三进的安静院落,太上皇禅位后特意挑了这处院落与太后两个人过清闲日子。后头景福宫里住着两三位往日里颇受宠爱的太妃,平日里也多去坐坐说说闲话儿,闲来无事,也领着太后太妃们去皇子们的府邸里吃席看戏。夏天嫌暑气盛,带着太后太妃们往京城郊外的万春园里避暑,朝政之事一概不闻不问,神仙一般的日子。
皇上进乐寿堂里,正瞧见太后指挥丫头们布置花房新供进来的红梅花,听见通传回身见他进来,忙上前来拉住正要行礼问安的万岁爷,“怎么这么有心,大节下正忙的时候还想着来看我,去过老佛爷那了吗?一路过来冷不冷?”说着忙拉着他进东暖阁的暖榻上坐了,又吩咐丫头上茶上手炉。
福安一时不好意思起来,“额娘不要费心张罗,有丫头们伺候着就够了,总当我是小孩子么?”
太后怜爱的给他解下外袍,“再怎么成家立室了在额娘眼里也依旧是孩子。”丫头敬来茶盏,太后略向他递了递,“快喝口热茶再说话儿,仔细冷着。”
“父皇呢?怎么不见他老人家,可是不嫌冷去花园儿里消食儿了?”
“哎呦,快别提了,”太后抚了抚头上的金累丝镶东珠凤簪,“前儿外头供进来两对儿颜色鲜焕的锦鲤,你父皇就像得了宝贝一般,又是去库里找合适的青花瓷缸,又是张罗着让往西暖阁里添炭盆,嫌内务府供来的鱼食不好,要自己出宫去淘换好的来,要不是我拦着,这会子已经去鼓楼大街了。”
太后自己不抽烟,却惯着儿子,招手叫宫女拿银烟筒来伺候福安点上,“这几日歇得好吗?都是谁在跟前伺候着?”
福安轻吸了口烟,“这几日不用早朝,日日睡得安稳,荣喜历来老成,事事周全。”
太后不悦的横了他一眼,“少跟我打岔,荣喜再周全也周全不出来个二阿哥,如今只有大阿哥和长公主,自然要多多的开枝散叶,后宫里孩子越多越热闹,依着我说,隔三差五的办满月宴才好呢。”
太后见他不搭话,低头瞧见自己身上挂着的平金葫芦荷包,一时有了计较,把荷包摘下来递给福安,“你瞧瞧,宝珠这孩子多有心,昨儿带着惠靖来请安,送了这个荷包给我,我瞧着做工不错,料子也选得好,可见近来大有长进。”
福安拿过太后递过来的荷包,顺手翻看着,太后越发的进言,“惠靖那孩子很是乖巧,一岁多的小孩儿学着大人的样子给我行礼,粉团儿似的谁见谁喜欢,到底是宝珠教养的仔细。”
福安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那定是奶娘平日里教得好,艳嫔自己都未必礼数周全,如何教得好惠靖。”
这话说得太后面色不悦,“我们富察家出来的女孩哪里礼数不周了?”咚的一声放下茶盏险些泼出茶汤来,“也不知道是谁在你面前挑唆的,现如今这么看不上宝珠,她一个上三旗出身的女孩,骄傲些也没什么,她自然也不乐意和汉军旗的嫔妃多亲近,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别随意听信别人挑唆就冷淡她,到底她生了惠靖,虽说不是皇子,可也是皇家的金枝玉叶!”
福安见太后不悦,赶紧赔笑脸儿,“额娘误会我了,我哪里嫌弃她了呢,只是平时里她性子张扬,又不爱读书写字的,嫌她有些不长进罢了。”
太后一摆手,“选她进宫来是绵延子嗣的,又不要她考状元当官儿,做什么非要会读书写字?熙嫔倒是个会读书写字的,这会子一男半女也未见她生养,有什么用?圣贤书里教她如何勤谨奉上了?”
说话儿间,太上皇手里揉着一对玉石核桃,信步从西暖阁过来,福安立刻起身请安,太上皇笑着止了礼,“别听你额娘浑说,女孩子知书识礼的是好事,一屋子说什么都不懂的草包,再好看也无趣。”说着伸出手给福安看,“瞧瞧,昨儿你六叔让人送来的,这成色多通透,如今街面儿上也能买着这等好物见儿了。”
说罢笑着拍了拍福安的肩头,“民间富庶自然有你的功劳,可见平日上进勤勉,我对你越发的放心了。”
福安赶忙拱手施礼,“父皇器重儿子,把天下交付与我,儿子日日牢记父皇的用心,绝不敢怠懒,还望父皇时时提点,您可是儿子的主心骨啊。”
太后一噘嘴,“得了啊,你们爷俩儿别互相吹捧了,都是至圣明君好了吧”,说罢往院子里扫了一眼,“眼看用午膳的时辰了,六爷来不来了?”
太上皇往暖榻上一歪,“说好了今儿进来陪我用午膳的,来是会来的,他六叔打小玩儿心就大,谁同他认真计较呢,许是先去老佛爷那请安了,让膳房先备着吧。”说完转头看向福安,“你也用了膳再走。”又示意他坐到跟前来,说起那一对新得的锦鲤如何如何好。
福安给父皇点了水烟筒,听他炫耀自己的宝贝,父皇神气活现的样子,像上三旗里闲散的富贵大爷们一个样子,禅位后闲散过快意人生,每日里操心事只有遛狗,喂鱼,串门,看戏。上一年太皇太后做寿,父皇喝多了,非得拉着三叔给老佛爷唱一出《秦琼卖马》,快四十岁的人了,磨着老佛爷要赏金瓜子儿,气得太后直翻白眼儿。
福安心疼他父皇,乐意看他如今乐乐呵呵的生活。
皇祖父去得早,父皇九岁就登基做了皇帝,三十年的朝政生涯里,太傅和辅佐大臣的眼皮子底下,兢兢业业,甚至谨小慎微,从未有过自己的喜好,一边羡慕着兄弟们丰富的自我的人生,一边不住敦促自己励精图治。
终于在这天下真正的国富民强的时候,把江山皇位给了他,终于放下重担,过上自己快意的生活。
福安继位前曾经问过父皇,做皇帝到底是什么感觉。
父皇脸上有淡淡的一缕苦笑,“坐在万人敬仰的高处,就像大冬天里穿着一件湿透了的棉袄,穿着冷,脱了更冷。当你想放松下来,享受帝王奢侈挥霍的特权时,须要记得,百姓里还有一家子人靠着薄田吃冷饭的,你若是心里一寒,便是个好皇帝,你若是无动于衷照样的歌舞升平,午夜梦回就别怕听到咒骂声。”
自此,福安在每一个起不来床上早课,每一个想在朝堂上打瞌睡的时候,都能猛然想起父皇的话,不敢懈怠。
后来的某次与父皇的闲聊,福安说,“儿子也没有什么野心,只求百姓们隔三差五的能锅里有肉,灶里有炭,出门碰上熟人乐乐呵呵的,就足够了。”
父皇满意的看着他笑,“你是个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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