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庆王府回到养心殿,万岁爷换了衣裳闲闲的站在回廊下捻着鱼食喂那几尾锦鲤。心里合计着请茶会的事。
自己做东,安排在庆王府几乎不妥,也不能直接安排在哪个园子里,那和直接在宫里有什么区别。思来想去,还是得在永安门大街寻处宅子,否则前言不搭后语的,倒叫人家起疑。
万岁爷进了东暖阁洗手,心里不住的掂量,要不明说了?也不合适,掩了身份和人家做朋友?图什么呢?
他挪了挪身子歪在靠枕上,思量自己,再思量和小姐,人家小姐固然是好的,待人接物极大方有礼,又谦和,又是那样的容貌,也不知道指婚了没有。
想到这一层,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好像一块巨石投进深渊,好像所有的打算即将幻灭一般。似乎是想急着验证什么,可又不知道该去问谁。
他急急的唤来荣喜,“明儿一早,你赶紧到永安门大街上去买个宅子,不必太大,两三进的一个小院落就行,再带了妥当人去赶着收拾出来。”
荣喜诧异,“万岁爷再外头买宅子是何用意?不是奴才斗胆,动用大笔的银钱内务府势必会过问,奴才也得去回明了啊。”
“你这榆木脑袋是不想要了,”万岁爷横了他一眼,“哪个叫你用公账上的银子了,拿钥匙去朕的私库取银子就是了,若是能张扬还叫你私下去办?”
他喝了口茶,思忖着说,“朕合计这事是绕不过去你的,说给你知道也好办差。”
他手里捻着袖口上的龙纹金线,将今日要请茶会的情由絮絮的说了,“若是王府里的格格们,不拘着在哪,都是一样的,只是朕暂时还不想在和小姐面前表露身份,”万岁爷微微一笑,“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凭白的以身份压人,伤了交情。”
一席话说的荣大总管直迷糊,皇上要同人家小姐做朋友还怕伤交情,爷们儿家同姑娘能处出来什么交情?哎,真难为万岁爷的一番心思。
荣喜上前巴结的笑着,“原来是这个缘故,奴才还以为主子爷要微服住在外头呢,先头倒吓了奴才一跳。”他翻了翻那双小眼睛,立刻有了主意,“依奴才说,主子爷不必为茶会特意买个宅子,也忒财大气粗了,奴才刚想起来了,咱们六王爷当贝勒的时候老皇爷赏过他一处宅子,好像就在永安门附近,那时候六王爷奉旨巡查浙江水师,回来就封了王爷,那处宅子就一直空着。”荣喜稍微抬眼皮瞧了眼皇上的神情,“要不奴才这就去趟王府和六王爷说说,暂借了他老人家的宅子给七公主会友画画用?”
这一句倒是点明了万岁爷,不以妹妹的名义下帖请客,人家女孩家也必不会来。
“你备了礼亲自去和六叔说这事,只说给沛珊办茶会用,再叫顺兴去请了沛珊妹妹过来用晚膳,朕亲自跟她说。”
荣喜告退出了养心殿,自去办差。
七公主沛珊,是愉太妃的女儿,自幼养在皇祖母跟前,很是得两宫的宠爱。今年十六岁,出落的亭亭玉立,她又性子柔顺,极聪慧秀婉的一个女子。
她下了步辇,扶着宫女的手进了老虎门,正瞧见皇上在院子里站在,望着假山石发呆。
“沛珊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又闹这套虚礼,妹妹快请屋里坐着。”
万岁爷携了妹妹的手进了东暖阁,自有宫女上前来伺候着解了外氅进了热茶给沛珊。
“大冷天的,皇兄刚站院子里发什么呆?可是有公务烦心?”
“朕不过是一时想事情,懵住了。妹妹一向可好?近日又画了什么好画儿没有?”
沛珊喝了口茶,抿嘴一笑,“天天待在屋子里闷气的很,不过是画画解闷玩儿,前些日子画了些花草,给绣房拿去让她们照样子绣出来,想着夏天的时候送给皇祖母和皇额娘她们,我山水画的不精致,否则也画了扇面送给皇兄雅正。”
一时铺了膳桌,兄妹二人边吃边聊。
“朕今日去庆王府,赶上乐薇生日讨了寿面吃,在前厅瞧见了你送她的礼。可惜你今天陪着太后吃素,没能一起去看乐薇。”
皇上略一思索,掂量着话该怎么说,“朕也不瞒妹妹,今儿以你的名义说了要做东请茶会的话,还望妹妹替我周全。”
沛珊是女孩家,话既这么说了自然是心领神会,“这倒没什么,闺阁里的姊妹们做茶会玩笑会子是寻常事,只是不知,皇兄要请的哪个府里的小姐?还有就是在哪做东?这会子寒冬腊月的,进园子里也冷啊。”
万岁爷一笑,“朕已经着人去借六叔的一处宅院,道儿也近,让人收拾出来又暖和又方便。”
他顿了顿,吃了口菜,“除了乐薇,还有一位正白旗和府的小姐,大约还有一位作陪。”
万岁爷亲自夹了一筷子虾仁给沛珊,“虽说是朕做东,少不得请妹妹替我周全迎待,劳动妹妹了。这事还望妹妹别往出说。”他就着饭菜,把事情原委说给沛珊,脸上有一丝回味的笑意。
沛珊不由会心一笑,“我自然知道如何料理,不怕不止是周全,还要替皇兄相看吧。”
兄妹二人有说有笑,一时荣喜进来回禀都安排妥当了,明儿一早便带人过去收拾院落。
万岁爷拿起汤碗,细细的吹着热气,“别布置的太过显眼,仿着普通四品官儿家的样式来,从你手里挑四五个小太监充做小厮远远的伺候着,再让依霜挑几个稳妥的宫女,她上次伺候过和小姐,知道轻重。”
荣喜听了旨细细的记在心里下去办差。
沛珊笑着问“皇兄安排的如此仔细,我瞧着是上了心了,不知那位和小姐是怎样的人,皇兄将来要给她什么位份呢?”
万岁爷些微的有些害臊,“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你见了就知道了,朕看着她是极好的一个人。”
撤了膳两兄妹回到东暖阁窗下用茶。
“我听皇兄的安排,您下了帖子去请,定准了日子派人告诉我,我也好提前预备几样送小姐们的礼。”
“怎么能让妹妹破费,已经是劳动妹妹了的。朕自会命人备几样礼出来。妹妹就等着朕的消息吧。”
膳也用了,事也领了,沛珊不便在养心殿多逗留,便行礼告退,皇上又再三嘱咐了几句才送出门来。
这一日,额娘带着嫂子去国泰寺进香,在额娘的屋里用过早膳,伺候了换衣裳出门,刚要到议事厅理事,就有二门上的小厮来回禀,“大小姐,金管家命奴才来报,庆王府的大格格并任学士家二小姐来了,正在前厅坐着喝茶,请大小姐出来会客。”
我赶忙携了丫头到前厅来见礼。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大格格亲自来了,真是招待不周。”忙唤丫头们进各色茶点。
又拉着飞彤的手,“多日不见,妹妹一向可好?”
乐薇拉着我坐下,“今儿去飞彤那还书,说起你,这几日不见很是想你,就擅自做主过府来瞧你做什么呢。老爷夫人可在家?我们还需去见礼请安才好。”
我笑着拦她,“姐姐不必客气,今日不巧,我额娘带着嫂子出门进香去了,我阿玛常年在丰台大营当差,都不在家的,我哥哥也上差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弟弟。”
飞彤笑着说,“既然长辈们都不在家,咱们去你屋里坐着说话吧,别在前厅叨扰了。”
我依着她,带着乐薇和飞彤到我自己的院子里。
进了院子,乐薇就被满院的红梅花吸引住了。
“到底还是归云清雅,这满院的梅花很是好看,又喜气又清香,不亏是妹妹你,有这等的雅好。”
“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嫌冬天里树叶子掉光了,光秃秃的一片没什么好看的,才任性种了几株梅树,图它们冬日里喜庆些。姐姐若是喜欢,待会儿让丫头们拣好的折来几支送给你插瓶,摆在屋里也适宜,比那些熏香味道好。”
“既如此,我可不客气了,多折几支带回家,你可别心疼。”
飞彤拉着乐薇指着东南角给她看,“薇姐姐你瞧,那边还有一排茉莉,夏天的时候一开花满院的清香,她惯会用茉莉花熏茶筒做头油的,等到了夏天,咱们来寻她要头油使!”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进屋喝茶吃点心。
我请她俩在明窗前的榻上坐了,又命丫头再端来一个拢得正旺的炭盆,自己挨着飞彤坐下。
木兰上前送来几样精致点心,“请大格格尝尝我们家里的点心,您头一次来也没别的好东西招待,还请您别嫌弃,多少用一点。奴婢下去命人备午膳,您有什么忌口的还请告知奴婢。”
飞彤伸手拿了块豆沙卷吃,“你这丫头眼里越发没我了,怎么不问我午膳想吃什么?只顾着大格格?”
木兰抿嘴一笑,“您是常来常往的,您的口味奴婢早都记在心里了,才特意上了这盘蛋蒸鲜奶,您赶紧趁热尝尝,看奴婢的手艺可有长进?”
乐薇笑道“她既挑你的理,下次她来了就别给她备糕点,让她自己干坐着就得了。”
她和善的抚着木兰的手,“劳动你了,别备膳,我略坐坐就回去,晌午还有事得家去的。”
我冲木兰一摆手,“你去命厨房将素日拿手的菜式备上五六样好生伺候着。”又伸手给乐薇添了热茶,“姐姐第一次来我家怎么能不用了膳就回去呢,我们厨房的手艺虽比不得王府里,好歹也请姐姐尝个新鲜。姐姐若是推辞,归云以后可不敢跟姐姐来往了。”
飞彤也说,“天寒地冻的,难为姐姐想着来看她,怎么能不吃她一顿就走?我可是知道的,她家厨子有一道豆腐皮烧肉做的极好,姐姐定要尝的。”
乐薇推辞不过只得应了。
喝了几口茶,乐薇回身唤她的侍婢,“你且家去回一声,说我在和府里用了膳就回去。”
她抚了下身上戴着的彩绣荷包穗子,看了一眼她的丫头,“回去和三哥说,我在和府里头吃席,他若有事着急,来和府接我也使得。”
侍婢依言退下。
飞彤吃完点心由丫头们伺候着洗了手,一时想起我弟弟归鹤,“今儿怎么没见归鹤在跟前儿?大冷天的在哪贪玩呢?知道我来了也不来见我。”
“你这磨牙的丫头,每回来都要找归鹤玩笑几句的,今儿乐薇头一次来,怎么好叫他进来。”
乐薇笑着拿起块桂花糕,“不碍的,上次你还见着我弟弟了呢,小孩子家的怕什么。叫了来我瞧瞧。”
“他才12岁,小孩儿家的怕失了规矩,姐姐可别笑话。”说完一扬脸,便有丫头出去寻了归鹤来。
归鹤今日穿了件宝蓝色的如意纹棉袍,越发显得白净书生气。
我领着他的手带到乐薇跟前,“这位是庆王府的大格格,快给格格行礼请安。”
归鹤赶忙依言行礼,被乐薇扶了起来,“真是个雪团儿似的男孩,眉眼跟你很像呢。这一身的书卷气,跟我们家那个猴儿真是不一样。”她回身吩咐道,“快家去取套文房四宝来送给归鹤弟弟。”
归鹤又行礼谢了恩。
飞彤拉起他的手,让在圈椅里坐下。絮絮的同他说话,说起上次借给归鹤的一套剑谱可曾练习过之类的闲话。
乐薇不禁好奇,“什么剑谱?他这么小你给他练什么剑谱呢?伤了可怎么好?你不如给我瞧瞧?我也见识见识。”
一屋人说说笑笑好生热闹。
家下小厮站在屋门口禀报,“回大小姐,门上有位黄公子来拜访,说是来见大格格回事的。”
我问乐薇,“可是上次见过的贵王府的表亲?”
乐薇笑了笑,“大约是我那表哥来了,本来说是今儿来找我说个事,怕是他着急寻到这来了,不如请进来吧。”
我也不作他想,让小厮将黄公子请了进来。
黄公子今日穿着一件浅棕色竹枝纹长袍,手里提着个锦盒。我忙将他让到圈椅里落座,又倒了热茶给他。
“小姐这院落很是雅致,院儿里的红梅也甚是好看。”
他说着将锦盒放到桌上,“来时听丫头说大格格让备了文房四宝的礼,我就顺路带过来了,”他看着坐在身旁的归鹤,温声问询,“可是给你的吗?”又闲闲的和归鹤聊着,开蒙几年了,读什么书,可练布库这些家常话。
有侍女进来回说午膳备齐了请众人去前厅用膳。
前厅的红木圆桌上摆了六样菜并一品砂锅煨牛肉。
我命丫头给众人布菜,乐薇笑着说,“都不是外人,何苦要丫头们布菜呢,且让她们也下去歇着吧,咱们几个人自在些吃饭多好。”
飞彤指着盘子里的豆腐皮烧肉对乐薇说,“姐姐快尝尝这个,我素日里最爱的一道菜,还有那个五香熏鱼也是极好的。”
我不禁笑她,“哪道菜都是极好的,怪不得三天两头的赖在我这里。”
我怕黄公子拘谨,略给他让了让菜,“公子别拘束,还请每样都尝一尝,都是寻常的家常菜,您别嫌弃才好。”
“小姐客气了,我尝着每样菜都好吃,您府上的厨子手艺真是不错。我吃着不比王府里的差。”
乐薇夹了一块砂锅牛肉放在碗里,冲着我俩直笑,“你们公子小姐的来回叫,不知道的以为这屋里要唱大戏呢。都不是外人,瞎客套给谁看呢?”
她伸手搭着我的肩,“这是我表亲,我日常叫他三哥,你既是我妹妹,叫他三哥就成。”
又对黄公子说,“三哥,这是我前些日子认下的姊妹,你叫她归云就行。”
黄公子一摆手,“闺阁姊妹直呼闺名怕不妥吧。”
乐薇不以为然,“这有什么的,起了名字自然是要人叫的,难道说起名字只是为了日后写在牌位上?”
我撑不住笑了出来,大方的对黄公子说,“三哥,叫我归云就行。姐姐说的极是,名字就是让人叫的。”
飞彤吃着搭茬,“说的极是,况且归云这名字极好听,叫了也无妨。”
黄公子面上微微一笑,“说的是,归云,是极好听的名字。”
一时饭毕,大家回到我屋里喝茶。
乐薇说起剑谱,让归鹤拿了剑谱来给她瞧。
黄公子不解,“你女孩家看什么剑谱呢,不如拿本画册子学学女红是个正经事。”
乐薇一斜眼,“看剑谱怎么了,等我和飞彤学成了本事,还要闯荡江湖做女侠呢,”说罢,她做了一个拔剑的姿势,“除暴安良,劫富济贫!”
一时间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不时有丫头和小厮进来回话,都是些家常琐事。
黄公子不禁好奇,“看不出来归云妹妹这样的会管家治下,和寻常女孩很是不同呢。”
我笑着用帕子蹭了蹭鬓角,“我哪里有什么管家的能耐,三哥说笑了,只是家里人口不多,杂事也少,近来额娘也有了些年纪,我不过是略微为额娘分忧,嫂子刚过门不久,以后等她熟悉家务了,自然是要请嫂子管家的,我一个女孩家能懂得多少呢。”
飞彤吃着蜜桔闲闲的接茬儿,“我看你就挺会管家的,依我说,朝廷若是办女科举,以你的人才,能当个女状元,进朝里当官儿。”
乐薇也接茬,“我看行,你这待人接物的细致周到,就单管各国进宫朝贺的事,准不赖。”
她笑着看着黄公子,“三哥你说是不是?”
黄公子喝了口茶,笑着说,“有道理,我瞧着归云妹妹的品性,早晚是能当一品大员的。”
我看他们拿我取笑个没完,索性站起身,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大格格,回去写个奏折给皇上,请皇上开女科举,我呢,也不负众望,考个女状元回来给我们家壮壮门面,你们说好不好?”
说完到乐薇跟前学着书生的样子施礼,“晚生这一辈子的前程就托付在大格格身上了,万望您务必成全了。”
一屋子人说说笑笑,直到临近黄昏时分才散了各自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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