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禹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青白。阿金见他这般模样,便知道这场会面并不愉快。
想来也是,这分明就是一次别有深意的会面,又怎么能高兴得起来。阿金瞥了宋文禹一眼,将一碗清茶轻轻推到她面前,这才道:“都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宋文禹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伸手去碰那碗茶。茶有些烫,让他缩了一下手,便没有再去碰,“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她若是将话带到,太子应该不会再让她来寻我了。”
阿金垂下眼,看着微风将茶碗里的汤水吹皱,“太子妃聪慧,想来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她明白”,正是因为她明白,才会让宋文禹的心情如此复杂,“只是我总觉得,这么做只是缓解一下她现在面临的问题……其他的,我爱莫能助。”
“若你因为见了她就心软,你便不是宋文禹了”,剩下的话阿金没有再说下去。宋文禹知道她应该是还有话没有说完,便抬起头来看她。
“阿金,你若是心里不痛快,一定要与我说。我不想你心里不痛快”,宋文禹张了张嘴,没头没脑地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阿金愣了一下,随即莞尔笑道:“本来确实是有些不痛快的,可是被你这么一说,忽然就没那么不痛快了。行了,你也不用在我这儿战战兢兢的。此事告一段落,你都事无巨细与我说了,我也没那么小心眼。”
阿金三言两语打发了他,宋文禹看了她一眼,没再说别的。
……
孟一荻面无表情地推开门走进房间里,就见着萧烁早已经坐在里头等着她了。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径直走到了里屋。竹儿本来是在萧烁身边伺候着,见她回来了,赶忙迎了上去。
萧烁虽然目光一直随着孟一荻移动,却并没有起身。孟一荻换了衣服从里屋里走出来,表情依旧冷淡。她从容地坐在一边,沉默不语,似乎是在等着萧烁先行发话。
萧烁目光沉沉地瞧着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孟一荻等了片刻,见对方一直没有开口,便抬起头来看着他道:“看样子,今日发生了什么,太子殿下手底下的人已经事无巨细都与您说了。想必,太子殿下已经没有什么好问臣妾的了吧?既然如此……臣妾有些乏了,想要休息。”
萧烁盯着她苍白的脸孔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本有些愧疚,听到她张口就是对自己下逐客令,又觉得恼怒,“你这是要明目张胆地赶本宫走。”
“不敢”,孟一荻波澜不惊地回道:“臣妾是真的累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气,不见悲喜,也让人察觉不出一丝一毫赌气的成分。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捉摸不透。萧烁的脸色变了又变,突然觉得面前坐着的这个女人,于他而言,愈发地琢磨不透了,“我知你心里委屈……”
“臣妾不觉得委屈”,这还是孟一荻头一次打断萧烁的话,“经过这一次的事儿,臣妾反而释然了。”
萧烁微眯了一下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他的目光冰冷异常,可是孟一荻却并没有躲闪。
“呵,原来如此”,半晌,萧烁冷笑了一声道:“看样子是本宫多虑了。”
说着,萧烁便站起身来气冲冲地往外走。他刚行到门口,孟一荻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太子殿下,如您所见,臣妾与宋文禹之间,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臣妾即便想要为您做些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请太子殿下……息怒。”
萧烁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紧咬着牙关,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行去。直到他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孟一荻依旧挺着脊梁坐在那儿,没有半点松懈的意思。
竹儿看着她,忍不住还是开口劝了一句,“太子妃何必如此。这么一来,太子殿下肯定是气急了你。”
“就算没有这件事情,他还是会气极了我的”,事到如今,孟一荻算是明白了。宋文禹这三个字于萧烁而言就是一根刺,狠狠地扎在了他的心里,碰不得也说不得。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竹儿见状,慌忙上千扶住了他,“殿下不见得是在气您没有将事情办成。”
言下之意,便是萧烁在意的其实是别的事情。孟一荻笑了笑,她又何尝不知。可是,她已经无所谓了。自萧烁提出让她去和宋文禹见这一面开始,一切就已经变了。
竹儿见孟一荻微笑不语,便知道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懂,只是执拗地不愿意服软罢了。她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什么。待伺候着孟一荻睡下之后,方才来到沈玉的房间里。
对于她再一次的来访,沈玉有些讶异。
“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殿下这是要解了我的禁令,放我出去了呢”,沈玉见她神情沉重,本想着要开句玩笑话缓和一下气氛,见她不语,挂在嘴边的笑意也渐渐变淡了些,“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今日太子妃去见了宋文禹”,竹儿言简意赅地说完,便坐到沈玉对面,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
沈玉向来聪明,听竹儿这么一说,便想通了其中缘故。只是,她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你的意思是,是太子……”
“嗯”,竹儿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地沉默。
沈玉眉头紧蹙,偏着脑袋想了一阵,却始终想不通透,“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竹儿抿了抿唇,大概是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又大概是并不想说,她并没有回答沈玉的这个问题,“这些事情暂且不提了。我今天之所以来,是担心娘娘。”
“娘娘怎么了?”沈玉心里一紧,拿茶杯的手都不自觉微微颤了一下。
“娘娘自打同意去见宋文禹以后就很平静”,竹儿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眼下孟一荻的状态,“就是……太平静了,让人觉得没有人气儿。我担心她这么下去对她身体不好……不然,你偷偷去看一看?”
沈玉讶异地瞧了她一眼,竹儿被大量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表情更是冷漠了些,“怎么了?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关心娘娘”,沈玉笑了笑道:“去肯定是要去的,只是咱们这么偷偷过去,被人瞧见了反而对娘娘不好。”
说罢,她沉吟了一阵,又道:“你看这样如何。不然下次太子殿下过来的时候,你在太子殿下面前提上一嘴,便说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探探太子的口风,看殿下是否想将我放出来。”
竹儿撇了撇嘴,也没着急答应她,“我向来都觉得你鬼点子多。如今一瞧,也不算是我对你有成见了。”
“我就当你这句话是赞赏了”,沈玉笑眯眯地回道。心里却一直在担心孟一荻的情况。
……
两日后,阿金收到了消息。
“姑娘,信里怎么说?”阿珍在一旁等得着急,忍不住问道。
“沈玉被放出来了”,阿金看完那张纸条,便又将之卷起来,投进了香炉里,“萧烁还是让她伺候在孟一荻身边。”
“呀,真是谢天谢地”,阿珍松了一口气,连忙双手合十向着老天爷拜了拜。半晌,一颗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少许,“可是这也不算是离开是非之地了啊。”
阿金苦笑,“自然不是。不过,这是沈玉自己的选择,她自然是有自己的盘算的。你也不用太过担忧,既然她在软禁期间我们都有法子和她联系上。而今她被放出来了,更是如此。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阿珍见她没说完,好奇地追问道。
“没什么”,阿金回了一句,便把这件事情给翻篇了,“知道少阁主这一阵子都跑哪儿去玩了吗?”
“听初见师兄的意思,好像是经常往大慈悲寺的方向去。”
“哦”,阿金听到这个答案,稍微安心了些。只要他不在王都里头溜达,去哪儿他都懒得管。
……
沈玉刚伺候孟一荻喝了固子汤,萧烁正好这个时候从外头进来。沈玉和竹儿转头见到他,连忙行了礼。这几日萧烁来的比较频繁,每次见着他时,眉头也不见舒展。若是以前,孟一荻一定会问上一两句,说几句体己话。
而今她也只是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中规中矩地行礼。萧烁若是拦着,她也便作罢。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例行公事。
这样的疏离冷淡,让萧烁心里堵得慌。他不喜欢孟一荻这样的态度,却又无可奈何。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何以至此。
“身子如何了?”
“回殿下的话,臣妾一切都好。”孟一荻轻声应道,说完这句话便低垂着眉眼坐在那儿,看起来低眉顺目乖巧得不行。她仿佛又成了原来的孟一荻,却又好似不是。
这一抹抓不着摸不清的感觉让萧烁心烦意乱,“过两日,你便随本宫回东宫吧。”
孟一荻闻言,总算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臣妾觉得,在这里待着挺好的。最近太子殿下事忙,殿下在臣妾身上分心,让臣妾惴惴不安,甚是惶恐。”
“一荻,你一定要这么与我说话吗”,萧烁说着,握住了孟一荻的一只手。孟一荻下意识想躲,却被他死死攥住,无法抽身,“你与我之间本是夫妻,无需说这么见外的话。”
“臣妾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忽然觉得,居于宫外,或许要比居于宫内安全得多”,孟一荻看着萧烁,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手不着痕迹地抽了出来,“殿下思虑周全,自然也会体恤臣妾的。”
孟一荻三言两语将萧烁堵得哑口无言。他明明知道这是孟一荻在躲他,可是他又无可奈何。萧烁看着孟一荻看了良久,最终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如此,便随你的意愿吧。只是你这身子已经有五个多月了,顶多再在外头住一个月,便应该回去了。”
“谢太子殿下”,孟一荻知道,这是萧烁对自己最大的让步了。她点了点头,没有再提出异议。
萧烁五味杂陈地瞧着她,本想着今日在别院里头住一晚上,而今他也没了心思,“那你好好歇着吧,我先回去了。”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孟一荻见状,也跟着站起身来,一直将他送到门口。沈玉默默跟在身边,见孟一荻自始至终都未再向萧烁说一句话,心里忍不住叹一口气。
“娘娘”,在回去的路上,沈玉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试探性地开了口,“太子殿下分明是想要留下来的,您若是开口说上一两句话,他定然是会留下的。”
“他这一段事情多,我若将他留下了,心也不见得是在这里。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要留下。”
沈玉知道,她说的都是托辞。真真假假间,倒只有一句话是透露了孟一荻的心思,“娘娘这是心有芥蒂了。”
孟一荻没搭腔,便是默认了。
“娘娘,可是……您若是还想要与殿下长相厮守下去,就不得不将这心里的疙瘩解开。”
“沈玉呀”,孟一荻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也都明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打不起精神来了。好像他对我怎么样,我都已经无所谓了。”
“娘娘……”沈玉皱了下眉头,刚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孟一荻对自己轻轻摇了下头。沈玉见状,只得将那些话咽进肚子里。
……
朝堂之上,宋文禹对太子步步紧逼,见招拆招,分明是要将其置于死地。他不管不顾的行为多少让圣人觉得下不来台面,一怒之下,索性就找了个由头将他打发回家闭门思过几日。
洛腾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到宋府来慰问,见其优哉游哉的生活状态,禁不住一愣。半晌,才恍然大悟道:“你这莫不是故意的?”
宋文禹喝了一口阿金新做的茶汤,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圣人用心良苦,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而打破朝堂之上的平衡。再一个,也是我锋芒太露,命中该有此一劫。”
洛腾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为了掩饰尴尬,便也拿起了一碗茶汤来品尝。几口下去,竟然尝出几分熟悉的味道,心慌意乱之下,便又将那茶碗放下了,“你向来都是活得最明白的那一个。好像什么都逃不出你的法眼。”
“那你还真是高看我了”,宋文禹笑了一下,“圣人突然发难,也是我始料未及的。这其中利害,还是我回来以后经过高人点拨才想明白的。”
“你说的那个高人,莫不是指……”洛腾一边说着,一边意有所指地往房间里望了一眼。大概是知道宋文禹正在会客,阿金并没有在院子里。洛腾见房门虚掩着,便知道她应该是在房间里的。
洛腾回过头来看着宋文禹,实在说不出一句赞扬阿金的话。这个沈默金,处处透着诡异。他想要深究,却又顾忌宋文禹和琉璃,便只好作罢。
宋文禹见他沉默,故意笑着问道:“怎么不吭声了。”
“我在想,你倒是清闲了。可是接下来可怎么办?你之前让太子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若等他缓过来,还不是要将你给挫骨扬灰了?”
洛腾的担心不无道理,就是话说得太难听。宋文禹斜睨了他一眼,没急着答话。洛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良久,见他只知道喝茶,压根没有搭腔的意思,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你倒是说话啊。见你如此淡定,莫非是有后招?”
“圣人如此出其不意,我能有什么后招”,宋文禹说完,见洛腾着急说话,便又道:“聪明如太子殿下,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为难我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我担心……若是太子这一回没有被你打趴下,你以后的日子就……”
“你是希望我一举将太子拉下马?”宋文禹挑起一边眉毛,明知故问道。
洛腾脸色一变,慌忙否认道:“我可没这么说。”
宋文禹没有拆穿他,端起碗来将那最后一口茶汤喝干净之后,才向怀仁吩咐道:“和你家夫人去说一下,我的茶汤喝完了,请她再给我做两碗。”
怀仁接过空空如也的茶碗,连忙回道:“刚才您二位在说话的时候,夫人便吩咐了。说是快要吃午饭了,喝太多茶汤也不好。还在问……客人是否要留饭,若是要,她便多给你们准备一些菜。”
宋文禹闻言,看了洛腾一眼,似乎是在征求洛腾的意思。洛腾见状,摆了摆手道:“我待会儿就走,不必考虑我。”
宋文禹点了点头,也没有盛情挽留的意思。毕竟而今自己是被圣人勒令在家闭门思过的,这个节骨眼上留洛腾在府里用饭,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留你了”,宋文禹看着他,二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洛腾这才起身告辞。宋文禹送了洛腾出门之后,再折返回来,饭菜都已经放在桌上了。宋文禹微微笑着坐到桌前,只说了一句“秀色可餐”,便打算开动。
阿金执起公筷来为他布完菜,才道:“都已经谈完了?”
“嗯,也没什么好谈的,他就是过来瞧一瞧我。怕我想不开。”
阿金看着宋文禹端着饭碗大快朵颐,不禁莞尔道:“他是不是特别意外,见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沉,反而一副休假的样子。”
“圣人的意思,也本来是让我休假不是?”宋文禹理直气壮地说道,忽而话锋一转,“若不是让我闭门思过,我早就带着你去一趟江南了。”
阿金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瞧着他,“你还真是豁达……还是说,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也早就安排好了。”
宋文禹没有答话,自顾自地吃着饭。阿金撇了撇嘴巴,便也没有再细问。
饭罢,宋文禹满足地放下碗筷,又从怀仁手上接过帕子擦了手和脸,这才道:“总而言之,为夫这几日会好好地待在府上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我可是有地方要去的”,阿金眼珠子一转,给了宋文禹一个软钉子吃。
“你想要去哪儿”,宋文禹脸色一沉,佯装生气地问道。
“那么多产业,自然是要去巡上一巡的。你就在家里好好等着为妻办了事回来吧”,阿金说着,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这才站起身来让阿珍替自己更衣,准备出府。
宋文禹怔愣了一会儿,半晌才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高声对着阿金道:“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诚不欺我。”
阿金穿戴好了从屏风后走出来,笑弯了眉眼瞧着他道:“我也不与你置气。你这几日就好好体会一下平日里我在府里等你的滋味便是了。”
说着,她便带着阿珍出了宋府。
……
阿金前脚刚出府,就有好事之人将此事报给了宋老夫人。宋老夫人听罢,眸子一沉,冷冷哼了一声。伺候在她身边的李嬷嬷见状,连忙道:“老夫人且息怒,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我家文禹而今是被圣人斥责在家闭门思过的。她身为文禹的妻子,却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大摇大摆地出门,到底还有没有心!”
此话说得可重,就算是李嬷嬷也不敢随意搭腔了。半晌,她又听到宋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也罢,谁叫文禹喜欢她喜欢得紧。只要她不在外头惹出什么让宋府蒙羞的事儿,便随她去吧。”
李嬷嬷闻言,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连忙宽慰道:“老夫人这么想就对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千金难买大少爷自己喜欢,他们夫妻和睦才是最紧要的。”
听到李嬷嬷这么说,宋老夫人紧皱的眉头才有所舒展,“哎,文禹向来在官场之中顺风顺水,被圣人训斥还真是头一回。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去问了他们都不愿意说。”
“老夫人,朝堂上的事情,咱们也弄不清楚,也不需要弄清楚,有老爷和少爷们呢。您啊,眼下最要做的事儿,就是好好保重身体,等着抱重孙吧。”
“是,你说的是。”提起这件事儿,宋老夫人愁眉不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须臾,那笑容又变淡了一些,“若是沈氏的肚子也能争气一些,我可就真的没什么忧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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