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锐嘴里发苦,心里七上八下,念及此人履历,后背直冒凉气。
当年那桩案子,众说纷纭,褒贬不一,总体上肯定偏向纪岚的,毕竟他秉公办案,大义灭亲,证据确凿下,谁也不会替犯官说话。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的亲灭得太痛快了。
自古以来,忠与孝便是争论的焦点,常言道忠孝难两全,大家伙嘴上喊着“君臣父子”,然事到临头,二者究竟孰轻孰重,终是各有各的计较。
纪岚灭亲之举无疑忠到了极点,相对而言,孝就寡淡了太多,惹人诟病在所难免。
最让人无语的是,就在主审官暗示他可以稍稍松手保他父弟一命时,他不但当场严词拒绝,转头还告了主审一状。
主审官气到吐血,无奈只能咽下这个苦果,挨完训斥官降三级,贬谪贫瘠之地熬了一任,上下不知打点了多少关系才在任期期满后调回京城,然回是回来了,官位至今也没能升回原级。
自此,再无人敢与他亲近,纪大“孝子”成了官场里的禁忌,人称“鬼见愁”。
而他的收获也是巨大的,从五等案察破格提拔为佥事书记,位同一等巡游使,而后几年屡立大功,在前任告老隐退后凭功绩顺利接班,成为八大佥事之一,官拜四品,正式进入天听监的权力层。
别看官品不高,在高官云集的京城不怎么起眼,可他是天听监的官,手里不知捏着多少人的小辫子,谁敢小觑?
而他的“薄情寡义”又是出了名的,在一些人眼中,狗头孔瞎子都比他可亲,是以好事者将他排在了八大佥事之二,凶名远播,能叫小儿止啼。
此人凶虽凶,却有一个优点,奉公守法,从不无的放矢,经手的案件至今没出现过冤假错案,定罪率极高。
然而对方锐来说,这可不是好事,近些年纪岚已经很少插手普通案件了,他出现在这里,足以说明自己的惹的祸有多大。
纪岚放下手,冲忐忑不安的方锐微微一笑,打量了下牢房,问道:“这些天住得如何,可有人苛责怠慢?”
方锐赶忙道:“待罪之人,岂敢言享受,无人怠慢,只是我自己心中悔恨,睡得确实不怎么好。”
“哦?敢问方公子,悔的是何事,恨的又是何人?”纪岚笑问。
方锐一窒,暗恼此人捉人话柄,赶忙补救道:“大人误会了,我一武人,书念得少,用词不当,我想说的是悔愧。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悔之不及,怎敢怨恨?”
纪岚微一挑眉:“哦,原来是不敢怨恨,也就是说您还是有恨的人了。”
方锐窝火,很想骂娘。
就一句话,意思大家都理解,哪有你这样掰开了揉碎了一个字一个字的挑刺儿的?
这不抬杠吗?
你他酿的杠精转世吗?
忍着火,方锐沉声道:“大人莫要取笑在下了,我是真的悔愧无极,想必大人是来宣旨的吧?陛下想怎么处置我直说便是!”
纪岚轻笑:“方公子出身名门,往日威名本官素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位有骨气的好儿郎,可谓虎父无犬子,只是,您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方锐一怔,就听纪岚不屑的道:“擅离北境,私入京城,你不是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可还是明知故犯。如今案情清晰,人证物证俱全,证据确凿,其罪当诛,其心当诛,这么简单的案子还用劳陛下费心?降旨?呵呵,方锐,你不是你父亲,也不是你亡兄,被人捧两句就飘飘然忘乎所以,以为自己真是多么重要的人物,得劳动陛下过问。方锐,本官现在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重要,你只是个小人物,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弃子。”
方锐大怒,随即一冷。
弃子?
难道,难道父亲...?
方锐脸色大变,无力的跌退两步,艰难的撑着身子站稳。
不可能的,父亲不会放弃我的!
我是他儿子,方家仅存的儿子,虎毒不食子,父亲怎么可能...
忽然,一张可爱的小脸跃然出现,那可爱的笑脸变得阴森恐怖。
铭儿...
方铭!
他大哥唯一的骨血,他的大侄子方铭!
难道父亲...难道父亲...真的...
舍弃了自己?
纪岚勾了勾嘴角,无声讽笑,手指朝前一弯,身后的两位巡游使便上前打开牢房,半推半请的将方锐带了出来。
“你们要做什么?这是去哪儿?难道...”方锐脸色煞白,“行,行刑吗?这么快?”
方锐不敢相信,没有升堂,没有审讯,直接定罪押送刑场,哪有这样断案的?
不对,这里是天听监,不是大理寺,不是京兆府,这个判决很可能是天听监私自决定的,是天听监要杀他,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在这儿,根本不知道他还活着!
“我不服!”
方锐猛地站住脚,走在最后的巡游使直接上前一步,一人一边抬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纪岚转过身,挂着那可恨的微笑,略一打量:“怕了?犯法的时候怎么不怕,现在才知道怕?”
“谁怕了,我是不服!”方锐扭动双肩试图甩开两只手,没成功,便任他们按着,昂首挺胸大声道,“没有审讯,直接定刑,我严重怀疑你们滥用职权!纪岚,你可以杀我,但你要想清楚后果,我若死得不明不白,别说你区区一个佥事,就是孔由来了也担待不起!”
纪岚轻笑抚掌:“厉害,真厉害,吓死人了,本官好怕呀。诶,你这套说辞挺耳熟,逄争,你记没记着上回是谁这么威胁我来着呢?”
左边的巡游使颔首,冷笑道:“回大人,是苑马寺卿梅长青,三天前归案时不但拒捕,还口出狂言。”
说到这儿,逄争拿眼瞟了脸色铁青的方锐一眼,阴声道:“真是可惜那嘴齐整的牙齿了,下官都替他心疼。”
纪岚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嗨,这有什么可惜的,脑袋都要没了,还在乎那口牙?没了也好,省得信口雌黄胡乱攀诬,再闹出什么别的笑话来。这人呐,就得识趣,做了就是做了,报应来了就得认,犯了错还不想受罚,天下哪有那种好事?方公子,你说对吗?”
方锐已经懵了
苑马寺卿,掌管天下军马等军用坐骑的牧养、采购、训练、使用等事务,乃军部重要官员,从三品的大员,因掐着军马这项重要资源,等同于掐着各路军队的脖子,是以分量比一些二品高管还要重,连他父亲见了面都得给三分颜面。
梅长青能任此职,除了自身能力,家世自然也不会差。
甘阳侯梅家,半文半武,军政两方都有族人供职,比不了盛家那等鼎盛,但在京城绝对是一等一的望族,是一众武侯世家里转型比较成功的一个。
梅长青是梅家当代最优秀的孩子,也是甘阳侯世子,这么重要的人物,这等显赫的高官,说抓就给抓了?
方锐不寒而栗,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
他不是傻瓜,梅长青论身份论地位都非他可比,天听监敢拿人定然是得了圣意的,朝廷搞这么大动作,他再迟钝此时也品出了点什么,再想想自己被关了这么些天,一直与外界隔绝,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跳了出来,骇得他两腿一软向后就倒。
逄争二人早有预料,方锐身子刚沉就被他们架住。
纪岚笑了笑,没说话,给了方锐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方锐一颗心寒透,被人架着浑浑噩噩的向前走,脑中那个恐怖到念头翻来覆去,不愿想,却越来越浓烈,挥之不去的惹人心慌。
等到回神时,他已坐在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逄争二人将他放在椅子上后就退了出去,铁门一关,小小的房间彻底成了密室,里面只有他和纪岚两人。
他面前是一张方桌,很想普通百姓家里吃饭用的,借着明亮的灯光,可以看到坑坑洼洼的桌子上有许多可疑的斑点,桌边还搁着一个木盒,他瞟了一眼便转开视线,不敢深想。
看看上方,屋顶角落里有不起眼的气孔,想来不会闷死。
线下移看看四周,没有刑具,除了面前的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只正冲门的那面墙靠着一拍铁柜,每扇门都有锁孔,看形状迥异于常见类型,想必是特制的锁匙。
看了一圈,方锐的视线又转回了木盒,端详着大小,猜测着里面是什么。
素问天听监精于暗杀,有很多手段能叫人验不出死因,而他身为方虎仅存的嫡子,纪岚和他上头那个瞎子嘴上再不在乎也肯定心有顾忌,要他死的话肯定会让他“暴毙”,再小心处理一番免得落人口舌。
如此想着,方锐不安的挪动身子。
他不怕死,生在武侯家又领兵多年,生生死死早已家常便饭,但他可以战死,可以老死,被未知的手段悄无声息的弄死他实在没法不怕,这不是胆小,实在是天听监声名太恶,换谁来都不可能淡定得了。
纪岚没理他,进门后就走到其中一个铁柜前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关门上锁,走回来在方锐对面落座,将手里的纸袋按到桌上轻轻一推,纸袋“沙沙”的滑到对面。
见方锐一脸懵懂,纪岚微微一笑,指了指袋子。
“看,看完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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